第208節(jié)
只盼他日后能虛懷若谷,能古今帝王所不能,胸中容得下江山,容得下萬民,也容得下自家兄弟的一方立足之地吧。 至夜深,西北又起風(fēng)沙,慶功的將士們酒酣興盛,行起酒令來。 軍帳中,朱南羨聽完闕無的話,卻扶著酒碗沉默不言。 闕無道:“晉安陛下,誠如末將所說,陛下對文遠侯有諾在先,無論如何都會保您性命,他遣末將來西北,不過是心中存了一問罷了?!?/br> 他說著,一頓,“陛下想問您,可愿回京?” 朱南羨心中微微一動,回京? “回京,然后帶著蘇大人離開這朝野是非,日后放舟江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來。” 帳子里火色烈烈,照在光可鑒人的酒壇子上,折出雪亮的光。 朱南羨雖能飲,但并不嗜酒,他這個人,除了少年時張揚一些,眼高于頂一些,真是沒什么毛病,而一路挫骨瀝血走到今日,連初初那點兒飛揚跋扈的勁兒也要斂盡了。 他拾起酒壇子,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口飲盡。 酒真烈啊,在喉嚨里要點起煙霞。 空蕩蕩的酒碗映著雙眸,半晌,朱南羨笑了一聲:“我從前問過她,做御史,很好嗎……” 那是景元二十四年,他從南昌回京,她巡按歸來。 彼時她答,撥亂反正,守住內(nèi)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她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在心上。 那時他就知道,她已找到了此生該走的路。 因此后來他落難,成為東宮太子,直到登極為帝,亦從來沒想過要將她拘在后宮,拘在身邊。 “我聽說,她又回京了,穿了緋袍,做了左都御史,要徹查天下的屯田案……” 杯碗里余下的一星半點酒水浮浮蕩蕩,恍然映照出她清淺的笑。 她總是這樣笑,不是很開懷,卻真摯到了骨子里。 所以他回去又怎么樣呢? 他的阿雨,從來不是一般女子。 她若就此褪下緋袍,跟他漂泊他鄉(xiāng),縱是能夠相守,但心中存了未完成之志,必會留下一生的憾恨吧。 朱南羨有些惋惜,怎么也想不出兩全之法。 可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也無法如柳昀朱昱深一般善斷善謀,無法如青樾與阿雨一般多智多巧,他只能將眼前的事做好,當(dāng)了藩王,便造福一方,做了將帥,便保住疆土,登極為帝,便守住國,守住民,而這輩子,只愛了這么一個人,攀上巔峰,跌落谷底,都好好愛她。 “我……不回去了。”朱南羨道。 老酒點起的烈火,一路燃到咽喉,燃到肺腑,燃到心上。 他拼了一輩子啊,都無法予她一場成親禮,也只有讓她如自己所愿,以最想要的方式,走以后的路。 至少讓那一身緋袍,不會如朱色嫁衣一般,曇花一現(xiàn)。 他看了闕無身后,那一柄被黑布裹著的兵器一眼。 他也是當(dāng)過帝王的人,其實朱昱深的心思,他又怎會堪不破? 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 “你去告訴朱昱深,西北,我會守下來。便請他讓阿雨安心留在朝堂中,好好做一名御史吧。” 第262章 二六二章 西北的烽火五月就燃起來了, 等戰(zhàn)報傳到京師,已是入冬時節(jié),軍報送得太慢,上至兵部都督府,下至各驛站驛丞,都該被問罪的, 何況當(dāng)今圣上還是將帥出身,軍紀(jì)法紀(jì)看得極重。朝野上下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眾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著血雨腥風(fēng)的到來。哪知隔一日,早朝將畢,朱昱深提及西北的戰(zhàn)況,只囑咐了兵部戶部籌備軍資, 一概未提問罪的事。 眾臣大惑不解, 道是圣心難測, 只有內(nèi)閣的人知道,西北的軍報夏末就遞上御案了,被朱昱深生生壓了小半年,直到十月,才放出消息。 十一月, 西北軍在鴨子坡殲滅赤力逃兵,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時, 赤力大軍已后撤三十里, 這一年的戰(zhàn)事總算告一段落。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zhuǎn)入十二月,又有北方探子來報,說赤力三皇子達木爾在西北吃了敗仗后,帶上親使,穿過苦寒的塔格草原,與東邊的北涼國密謀,決定整合兩國軍隊,待明年春暖,一起進犯大隨。 這一消息傳來,滿朝上下頓時炸開了鍋。 赤力與北涼一齊犯境,朝廷必須征派將帥,于西北與北平共同御敵,可自景元朝以來,朝廷缺將少帥的問題一直未得到解決,以至于晉安帝、永濟帝繼位后,都不得不屢屢親征。 就眼下情況而言,饒是朱昱深愿赴北平御敵,可西北的將軍該派誰去呢?難道就靠征西大將軍左謙?不是朝廷對他不放心,只是他的交戰(zhàn)經(jīng)驗,領(lǐng)兵才能,較之昔日坐鎮(zhèn)西北的晉安皇帝遠遠不足。 兵部尚書陳謹(jǐn)升還沒到不惑之年,滿頭青絲已愁白了千百,去問朱昱深的意思,這位九五之尊竟一點不急,說:“朕要等個消息,消息到了,再定派哪個將軍去西北。” 陳謹(jǐn)升一時狐疑,不知朱昱深要等的消息是什么,原想找常跟在陛下身邊的闕無打聽打聽,爾后才想起來,闕無離京了,去向不知,聽說正月間回來。 正月,陳謹(jǐn)升想,那很快了。 赤力與北涼合盟這樁天大的要事被永濟陛下輕拿輕放,朝野內(nèi)外也順勢安心了不少,自永濟朝開朝,一直繁碌的,奔忙的朝臣在年關(guān)來臨時,竟然第一回能過一個好年。十二月末,小年的前一日,朱昱深還親自提醒示下,自明日起,滿朝文武就該停朝了。 小年當(dāng)日清早,一場雪止。 內(nèi)閣趕早議事,想把開年后的事務(wù)列個輕重緩急,剛論到一半,便有內(nèi)侍來請:“柳大人,陛下傳您去謹(jǐn)身殿一趟,說想就開春后,西北與北平派兵的事宜與您交代一聲?!?/br> 要交代派兵的事,不傳兵部,不傳都督府,不傳戶部,偏傳了個內(nèi)閣首輔。 舒聞嵐耳清目明,笑道:“行了,咱們這兒也不必議了,看樣子,陛下八成又要親征,循例將開春后的朝野大事與柳大人交代一聲,留他在京師總理朝政?!?/br> 沈奚點頭:“散了罷。” 內(nèi)閣一行大臣相互行完禮,各自回府團圓。 沈奚喚住蘇晉:“我府上的馬車就等在正午門外,你是這會兒就隨我回沈府還是——” 蘇晉道:“都察院還有些事?!?/br> 自初秋起,都察院開始徹查天下屯田大案,這些月下來,各地御史發(fā)來的信函如雪片似的,沈奚也知道蘇晉百事纏身,“嗯”了一聲,囑了句:“照如今的進度,明年入夏前便可審罷結(jié)案,你不必急?!?/br> 兩人一起步出了言鼎堂,就見御史宋玨與李煢迎上來,行了個禮:“沈大人,蘇大人?!庇謫?,“柳大人呢?” “去謹(jǐn)身殿面見陛下了?!碧K晉道,料到他二人的來意,補了句,“他與我說了,待將內(nèi)閣的要務(wù)處理罷,晚上會來都察院。” 屯田案進展得順利,都察院中人人欣慰,加之蘇晉回朝后,眾御史一直忙碌,尚未來得及為她接風(fēng)洗塵,便趕在這個小年,說要一齊吃頓團圓宴。由宋玨與顧云簡張羅,非但邀來了左都御史蘇晉,連已致仕的趙衍,已遷去刑部的錢月牽亦請來了,獨余一個前任左都御史柳朝明,眾人知他喜冷清,不愛熱鬧,上回言脩鼓足了膽去請,候了半晌,候來一句“再說罷”。 宋玨與李煢自蘇晉這里得了準(zhǔn)信兒,一時大喜過望:“多謝蘇大人,那下官們先去安排了?!?/br> 蘇晉與沈奚同行一段,快至正午門,對他道:“你先回,等正午一過,我與啟光,會帶上蘇宛一齊去府上拜訪?!?/br> 她與沈奚之間本不講究這些禮數(shù)的,但永濟三年,沈筠將十七送去東瀛后,帶著沈拓夫婦一齊回故里住了兩年,今年歲末,總算重返沈府。 而正是今日,宮中兩位小皇子也會到沈府與沈筠一起過小年夜。 經(jīng)年流離,一家人難得重聚,蘇晉正是想到此,才打算趕在都察院團圓宴前,去沈府拜見二老,也算為他們添些天倫之樂。 屯田案一應(yīng)卷宗已整理好了,只有歸置出來的十余封信函還沒來得及回復(fù),幸而有翟迪留在衙署里與蘇晉一齊作批注,不到巳時,便將公務(wù)辦完。 翟迪將要緊的回函交給手下御史,差他送去通政司,隨即換了便服,與蘇晉一起回了蘇府。 今年稱得上是太平年,縱有波折,好在有驚無險,歲末年味濃厚,連街頭巷尾都充斥著祥和氣。 蘇宛等在蘇府門口,見了蘇晉與翟迪,輕聲喚了句:“三哥,翟大人?!?/br> 她這些年讀了一肚子詩書,文靜不少,也學(xué)會了理賬,而今與七叔一起一人當(dāng)半個家。 蘇晉“嗯”了一聲,問:“送去沈府的禮備好了嗎?” “已備好了?!碧K宛答,“放在東屋耳房里,三哥要驗一次么?” 蘇晉往府里走,看了耳房一眼:“不必?!?/br> 蘇宛點頭:“好,那阿宛這便令人將賀禮抬去馬車上?!闭f著,一手捧著賬冊,一手拾了支青筆,步去耳房門口,一件一件點數(shù)。 翟迪見狀,對蘇晉行了個禮:“大人,啟光去幫忙。” 如今蘇府不似以往冷清,蘇晉到底是朝廷里首屈一指的大臣,府邸寥落,也是朝廷無光,她回京后,由禮部做主,除了原本在府里的七叔覃氏等人,又增添了七八小廝,十余護衛(wèi)。 蘇晉見翟迪一個堂堂三品大員竟親力親為地搬起賀禮來,眉頭一蹙,心想府上又不是沒人了,正要開口叫住他,誰知覃氏忽然喚了聲:“大人?!币颇砍缘峡戳艘谎?,笑了笑,說道,“大人,您新制的衣衫備好了,這便來更衣么?” 蘇晉見她目光似有深意,點了點頭。 得回了房中,覃氏一邊為她更衣,一邊道:“大人對自己的事不上心倒也罷了,您這樣的身份,這輩子便是嫁人,也得里外瞞著,但小姐而今已二十二歲了,大人對她的事怎么也這般不上心?” 蘇晉一向待覃照林與覃氏如兄嫂,聽了她這話,才反應(yīng)過來:“是我的不是,既這樣,等過完年,我去問問啟光的意思。” 她想了想:“啟光孤苦,又沒家人在世,一向視我為至親兄長,就怕這事由我來問,他便是不愿也會應(yīng)承,我得斟酌一下如何開口?!庇中Φ?,“這種事,終歸還是兩情相悅最好?!?/br> 覃氏道:“小姐不是絕美,清婉卻是稱得上的,大人不在京師這些年,翟大人總來府上幫襯,總不能一點意思也無吧。再說了,大人您是這朝堂里頂大的官兒,便是翟大人不行,下頭那么些當(dāng)差的,總有合適的。依我看,官職,樣貌,都不是頂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品好。小姐兒時吃盡苦頭,上了京,直到大人今年回府前,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這些年當(dāng)家,寧肯自己吃苦,也不肯虧待了我們這些下人。我就盼著她能嫁給好人家,一輩子享享清福。哎,之前不是還有個常跟著大人的,叫吳,吳什么來著,聽說開了春就要回京?!?/br> “吳寂枝?”蘇晉訝異,“他早就成家了,雖然正房去世多年未曾續(xù)弦,但也到了不惑的歲數(shù),把阿宛說與他不合適?!?/br> 覃氏道:“大人見多識廣,眼光總不會錯,只一點,雖要挑人品好的,倘若是像沈大人那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萬萬不敢高攀了,他太好,沖撞福氣,福氣淺的人嫁了會折壽?!?/br> 蘇晉一下笑出聲來:“青樾若聽了這話,只怕要哭笑不得。” 覃氏道:“不過說也奇怪,大人身邊,如沈大人柳大人人物怎么都不娶妻呢?” 蘇晉接過她手里的玉帶,往腰間系了,對于覃氏,她倒也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們這一輩的臣子,沒趕上好時候,生在這個動蕩年間,從景元二十年開始,一直到永濟開朝,朝局三五月就是一個劇變,每回劇變,死一批人,散一批人,誰也不知自己日后會怎樣,尤其是陷在旋渦中的,若沒家人無牽無掛還好,倘有了,自己落罪牽連家人不說,更有甚者,還會被人以家室妻子做質(zhì)要挾,以身犯險,到末了,都不得善終。” 立場,志向,與血淋淋的權(quán)爭裹在一起,至今都沒平息,連心上都容不下太多柔軟,何況身后? 今日反賊,明日忠臣,今日幕上賓,明日階下囚。 當(dāng)年朱南羨被囚禁在東宮,她之所以敢從僉都御史遷往刑部做侍郎,直面朱沢微一黨的暗鋒與兵戈,不正也因為她身后無牽無掛么? 反正一個不慎落入萬劫深淵,死的也只是獨一人。 蘇晉笑道:“何況像柳昀青樾這樣的,日無暇晷,又寧缺毋濫,大約亦只有隨緣了?!?/br> 覃氏聽得明白,嘆道:“誰說不是呢,不過我活了這些年,明白一個道理,這日子啊,只有一個人時能過得圓滿,兩個人在一起才能過得舒坦,斷斷沒有一個人時傷春悲秋長吁短嘆,等兩個人在一處了便能花好月圓天長地久的道理。人活著,終歸是活給自己的心看的。” 蘇晉點頭:“便是這樣?!?/br> 第263章 二六三章 一時穿戴齊整, 至前院, 管家七叔與蘇宛、翟迪已等在府門外了。 蘇宛名義上是蘇晉的舍妹,但她早已過了出閣的年紀(jì), 不能與兄長同乘一輛馬車。 翟迪道:“待會兒從沈府出來,還要趕去都察院赴宴, 周折輾轉(zhuǎn), 回到家中已不知是什么時辰了。今夜是小年夜, 都該團圓, 不如省去一個車夫,大人的馬車由啟光來駕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