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進(jìn)了茶坊，倚在樓閣欄桿邊看遠(yuǎn)處岸芷汀蘭，碧波蕩漾。

    滿桌子美食擺在面前，卻只有令窈一人在吃。

    “你不吃嗎？”

    “我不餓?！?/br>
    令窈放下筷子，思忖半刻，她悄聲吩咐丫鬟取一沓銀票過來。

    對面少年看到銀票，身形一滯：“你這是作甚？”

    令窈以為他不好意思，將銀票塞進(jìn)他手心：“你既已知曉我的郡主身份，便該明白，我絕不會薄待你，去年七夕我連累你受苦，一點心意，你且收下。”

    穆辰良第一次被人用錢施舍，覺得無奈又覺得好笑：“我同你吃茶，并不為這個?！?/br>
    他不肯收，她也不能強人所難，問：“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就只想同你吃茶。”

    “可你又不吃?！?/br>
    “我看著你吃就已心滿意足?！?/br>
    令窈猛地想到什么，悄悄問：“你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相貌，所以才不肯吃東西？”

    穆辰良點頭。

    令窈立刻喚來店家，搬來一扇屏風(fēng)，兩人分桌，隔著屏風(fēng)，她貼心問他：“現(xiàn)在你肯吃了嗎？”

    “嗯?！蹦鲁搅夹⌒囊硪硖Ц呙婢?，不敢露整張臉，剛好足夠張嘴吃飯即可。

    令窈對著屏風(fēng)問：“你開始吃了嗎？”

    “我在吃金絲肚羹?！?/br>
    “我也在吃這個?！?/br>
    “我開始吃酥黃rou白了?！?/br>
    “酥黃rou白得配綠醑酒，你嘗一口桌上的綠醑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喝酒吃rou，雖分桌隔屏，不能面對面，但更添趣味。

    令窈一時高興，問：“你什么時候離開臨安？我去給你踐行。”

    穆辰良夾一塊炒兔，隨口道：“一時半會說不好，也許不走了。”

    門口傳來吵鬧聲。

    因著令窈要在茶坊吃東西的緣故，茶坊里并無外人，鄭家的隨從們在樓下候命。

    “公子要吃茶，到別處去罷?！痹拕傉f完，掌柜挨了一腳踢。

    “老子來你這吃茶，是看得起你，你竟然敢趕老子？”那人怒氣沖沖，一張臉湊到掌柜面前：“瞎了你的狗眼，你好好看清楚，老子是誰？”

    掌柜戰(zhàn)戰(zhàn)巍?。骸笆侨A家大少爺?！?/br>
    華晟威風(fēng)凜凜，帶著華家隨從往里沖，踹開茶坊大門。

    一開門，滿目皆是鄭家的人。

    華晟微愣，頓時明白掌柜嘴中說的貴人是誰，一雙腳往后退來不及，樓上有人探出半邊身子，小姑娘漂亮的桃花面細(xì)潤如脂，黛眉緊蹙：“怎么又是你？”

    華晟硬著頭皮回：“為何不能是我？我當(dāng)是誰霸了茶坊，原來是你?！?/br>
    他許久未曾被華大老爺耳提面命，長姐在宮中又有復(fù)寵之跡，對令窈的忌憚也隨之放下一二。

    華晟想了想，提步邁進(jìn)去：“掌柜，上菜！”

    令窈伏在樓邊瞪他：“今日我招待舊友，你到別處去吃?！?/br>
    “我要是說不呢？”

    令窈哼一聲：“我先來的，你有什么資格說不?！?/br>
    華晟拍桌而起：“我就要說不，你奈我何！”

    鄭家隨從簌簌起身，嚴(yán)陣以待。

    華晟面上強硬，窺見令窈沖他冷笑，心里終是有些泛虛。

    次次示弱，這次他不想再退讓。

    令窈見華晟領(lǐng)著人退出茶坊，以為他知難而退，回到桌邊坐下，繼續(xù)吃喝。

    不一會，樓窗下傳來人聲鼎沸。

    原來是華晟聚眾取樂，原本安靜的草皮地烏壓壓全是他花銀子請來的普通百姓。

    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對著茶坊放聲大笑，就能掙到十兩銀子。

    眾人趨之如騖。

    華晟不敢正面沖撞令窈，所以才想出這個法子膈應(yīng)她。

    笑聲震天，關(guān)上門窗也不頂用。令窈氣呼呼站在樓窗邊，見華晟輕松自在地踢著蹴鞠，想要喊話又不屑同他講話。

    華晟拋了拋手里的桃狀胞衣牛皮圓球，單手叉腰笑道：“小郡主，他們欣賞我的蹴鞠之姿，一個個笑成這樣我也沒辦法?！?/br>
    令窈讓人去趕走底下的百姓，出價每人二十兩。

    華晟加價，每人五十兩。

    眾人歡喜雀躍。

    天大的好事！

    華晟站在樓下沖令窈喊：“這樣罷，你若贏了我，我便不在此地蹴鞠，但你若輸了，需親自迎我進(jìn)茶坊，做一回小二?！?/br>
    他算準(zhǔn)令窈不會下樓蹴鞠，即便是真的下樓同他比，她不善蹴鞠，根本比不過。

    令窈眼神似刀，刀刀飛向華晟。

    要不是她顧及身邊吃茶的少年，怕他受牽連，她早就治死華晟這個王八蛋了。華家不敢拿她怎么樣，但空青一個初到臨安的外鄉(xiāng)人，經(jīng)不起華家的報復(fù)。

    今日出游，身上所帶銀兩雖多，卻禁不起這樣耗，錢財她有的是，拿來和華晟較勁實在浪費。

    令窈故意提價到每人兩百兩，待華晟提到每人三百兩，她達(dá)到目的，笑著同屏風(fēng)后的少年：“此處吵鬧，我們?nèi)e處吃，我?guī)闳ベI獅子糖?！?/br>
    少年輕摁她的手腕：“可我還沒有吃完。”說完，他起身走到樓窗邊：“你不是要比蹴鞠嗎，我替她比?！?/br>
    綠草幽幽，茶坊樓窗下，熱鬧非凡。

    青衣少年身姿矯健，一只球顛在足下，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人蹴鞠，講究的是以身承球，除手臂外，用頭，膝，肩，腿等部位，使球顛在空中，若是墜到地上，便是輸。踢的花樣越多，難度越大，越能獲勝。

    華晟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臨安城內(nèi)竟有比他更會蹴鞠的人。

    城內(nèi)一眾世家子弟，從來沒聽過有這號人物。

    少年一個漂亮的回身踢，華晟差點被球撞臉。

    少年彎身揀起球，將球送給令窈，迫不及待地問：“我踢得好不好？”

    他替她爭了臉面，她心中愉悅，自然不吝夸贊：“特別好，再沒見過比你更會蹴鞠的人了?！?/br>
    夸完了人，令窈轉(zhuǎn)過臉，對華晟下逐客令：“愿賭服輸，華公子，你可別耍無賴，對了，莫要忘記每人三百兩銀子的賞錢，這么多人，少說也得一萬兩?！?/br>
    華晟自討沒趣，輸了面子又耗了銀子，氣得面紅耳赤，當(dāng)即喊住令窈：“你這個……”

    令窈回眸：“我這個什么？”

    華晟理智尚存，不敢罵她，盯住她身邊的少年：“這位小兄弟是哪家少爺？蹴鞠踢得這樣好，可否取下面具，讓我等瞻仰真容？”

    少年冷冷拒絕：“不行?！?/br>
    華晟同旁人笑道：“大白天的還戴著面具，想必定是個丑八怪，不敢讓人瞧！”

    眾人哄笑。

    令窈皺眉。

    華晟大搖大擺從令窈面前走過，丟下一句：“虧得你肯跟個丑八怪來往，贏了我又能怎樣，他丑成這樣，你也不嫌丟臉，嘖?！?/br>
    令窈踢中他膝蓋骨，踢完一邊，又快速踢另一邊，力道狠重，踢完就跑，牽住少年往前奔。

    身后的喧鬧拋之腦后，華晟的叫罵聲和鄭家隨從的呼喊聲全被擲進(jìn)風(fēng)里。

    “別聽他胡說，你才不是丑八怪?！彼吪苓叞参克?，語氣認(rèn)真：“況且人的相貌并不能決定一切，生得好看或許能討人喜歡，但要令人心悅誠服，只能靠聰明才智。交心憑心，不憑容貌?！?/br>
    “嗯?！?/br>
    “你日日戴面具，每日換一張，日日有不同的臉，多好玩。”

    “嗯。”

    令窈停下來，狐疑他怎么就只說一個字，莫不是此刻躲在面具后面流淚？

    他年紀(jì)尚輕，遭逢巨變，被人戳中痛處，傷心流淚也是情理之中。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也許她說的越多，他越覺得傷心，倒不如請他吃茶。

    穆辰良一顆心跳得極快。

    七月初的太陽，耀眼灼熱。

    他被人牽在手里，耳邊一句句溫言軟語遞進(jìn)去，直達(dá)心底。

    小姑娘肌膚勝雪，雙頰被光照亮，仿若暈紅桃花瓣，她踮起腳仰面對他，一只手攥著他的手，另一只手撫上他的面具邊緣摩挲。

    她說：“你莫要難過，只要你在臨安一日，我日日請你吃茶，可好？”

    怎能不好。

    他好得連東南西北都快分不清。

    原來藏在面具后的好處如此多。

    她不罵他了，也不嫌他了，她甚至?xí)f好話安慰他。

    穆辰良癡癡問：“你說交心憑心，我若用心，你能同我交心嗎？”

    “知心人難求，若你知心，我定能同你交心?！?/br>
    “一言為定?！?/br>
    至黃昏，兩人在城門口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