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灼熱有力的手瞬間松開。

    令窈得了自由，往前走幾步，一雙手負(fù)在身后，誰也不給牽。

    少女嬌嬌的聲音，口吻卻霸道得很：“表哥同鄭家奴仆回府，穆辰良同我去東坊吃茶，就這樣辦，不準(zhǔn)有異議?！?/br>
    穆辰良咧嘴笑得開心：“都聽你的，反正我沒有異議?！?/br>
    令窈望向太子。

    太子眼眸微斂，沉聲道：“表妹，既然你想去吃茶，那么我陪你一起?！?/br>
    令窈愣愣問：“你不是累了嗎，若要品嘗美食，我?guī)Щ厝ソo你吃便是?！?/br>
    穆辰良附和：“是啊，太子殿下，您一路風(fēng)塵仆仆，還是早些入府歇息罷?！?/br>
    太子沉靜面容端方如玉，水墨般漆黑的眸子睨視穆辰良，唇邊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話對著令窈說：“臨安美食佳肴，令人流連忘返，比起入府休憩，還是同表妹共嘗臨安美味更能解乏?！?/br>
    東坊鬧市，侍衛(wèi)們草木皆兵。

    東宮侍衛(wèi)長急得都要哭出聲，勸阻太子：“殿下，外頭危險(xiǎn)，鬧市魚龍混雜，不宜久留，還是早早入鄭府罷?！?/br>
    太子置若罔聞，一心放在令窈身上。

    她正在射飛鏢，同周圍的孩童般比拼，連連射中好幾個(gè)靶心，那幾個(gè)小孩子圍著她鬧。她將贏來的蜜餞青梅裝荷包里，分一半給稚童們，留一半攥在手心，朝他而來。

    令窈揀一顆蜜餞青梅遞到太子唇邊：“表哥，要嘗嘗嗎？”

    侍衛(wèi)長攔住，讓人拿銀針驗(yàn)毒。

    銀針還沒拿來，太子已經(jīng)就著令窈的手，將那顆蜜餞青梅吃進(jìn)嘴里。

    侍衛(wèi)長一顆心都快跳出來：“殿下，你怎能隨便……”

    太子不理他，細(xì)細(xì)嚼著唇齒間的酸甜，和令窈說：“比宮里蘇姑姑的手藝略差些，還是我們小時(shí)候吃的蜜餞青梅更甜些?！?/br>
    令窈揀一顆往自己嘴里塞，吶吶道：“許是她做的更好吃些，可我太久沒嘗過蘇姑姑的手藝，連滋味如何都不記得了。臨安沒有蘇姑姑的蜜餞青梅，只有東坊鬧市的蜜餞青梅，一文錢一袋，又酸又甜，人人皆可嘗。”

    太子面色一怔，目光探見少女臉上的神情，不似記憶中那般任性肆意。

    她長大了，不再是宮里那個(gè)非山珍海味不吃的嬌縱小郡主，那張漂亮的臉蛋，有著不染塵埃的天真，亦有著知曉人間疾苦的慈悲。

    太子伸手，從荷包里揀出一顆蜜餞青梅往嘴里扔，緩聲道：“一文錢一袋的蜜餞青梅，雖然略酸些，但是別有一番滋味。”

    恰逢穆辰良買回灌包，氣喘吁吁跑到兩人跟前，見令窈正往外吐果核，忙地用手去接，嘴里道：“吃什么呢，吃得這么開心？”

    令窈收好荷包，笑道：“你猜猜看?！?/br>
    穆辰良盯著她吐出來的那顆小果核，老實(shí)回答：“猜不出來。”

    “你把眼睛閉上，我喂你嘗一顆?！?/br>
    穆辰良聽話地閉上眼，微微張開嘴。

    太子順勢拿過令窈手里的荷包，在令窈的訝然眼神中，取一顆蜜餞青梅喂進(jìn)穆辰良嘴里。

    穆辰良心頭喜滋滋，以為是令窈喂他，高興道：“我猜出來了，是蜜餞青梅！”

    “穆郎聰慧?！?/br>
    穆辰良睜開眼一看，太子站在跟前，手里一袋青梅，喂他的根本不是卿meimei，分明是太子。

    穆辰良眉頭緊鎖，尚未嚼爛的半顆青梅吐出來，面色冷然。

    太子已經(jīng)帶著令窈往前而去。

    穆辰良?xì)獠淮蛞惶巵怼?/br>
    家中頻頻催他回府，他硬著頭皮頂下來，為的就是能在鄭府多待一些日子。

    前陣子鄭府事多，他不想惹她心煩，縱然思念她，想與她玩鬧，也知趣避讓，今日好不容易盼到與她獨(dú)處的機(jī)會(huì)，哪想到半路殺出個(gè)程咬金。

    換做別人還好，偏偏是東宮之主。

    她性子開朗，遇人就笑，外頭那些個(gè)小姑娘，若是誰討她喜歡，她當(dāng)天便能擁人進(jìn)碧紗館共寢。如今碰到她自家表哥，才半個(gè)時(shí)辰不到的功夫，兩人已從多年未見的陌生人成了親密無間的表哥表妹。

    “什么狗屁表哥表妹?！彼藓抟痪洌а狼旋X。

    穆辰良越想越氣，手中為令窈買的灌包此時(shí)顯得礙眼無比。

    虧他擠進(jìn)人群替她搶酥rou灌包，她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巴巴地給了她，她也會(huì)拿給她的表哥吃。

    與其讓她借花獻(xiàn)佛，不如給了乞丐吃。

    穆辰良走到路旁，將一兩銀子一個(gè)的灌包扔進(jìn)乞兒的破碗里。

    乞兒驚愣，忙地磕頭道謝：“多謝貴人！”

    令窈走出好一段距離，才發(fā)現(xiàn)穆辰良沒有跟過來，轉(zhuǎn)身一看，隔著人群，他幽深的眼眸正朝她望來，頗有怨氣。

    令窈朝他招手：“你快來呀。”

    穆辰良腳步一頓，暗罵自己沒出息，快步上前。

    太子斜斜一縷視線飄過去：“穆郎，還以為你要回府?！?/br>
    穆辰良往令窈身邊一貼，雖牽不到她的手，但能蹭到她的肩膀，太子同他說話，他懶得看他，隨口道：“殿下說笑，我怎能撇下卿meimei和殿下，獨(dú)自一人回府?！?/br>
    太子笑了笑。

    令窈攤開手朝穆辰良要東西：“我的酥rou灌包呢？”

    穆辰良默聲。

    太子：“方才好像看見穆郎將什么東西丟給了乞兒?！?/br>
    令窈驚訝看著穆辰良：“我最喜歡吃的灌包，你扔給乞丐了？”

    穆辰良噎住，繼而點(diǎn)頭：“是?！?/br>
    他緊張地盯住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gè)細(xì)微神情。

    方才一時(shí)意氣扔灌包的勁頭此刻瞬消，他嫌自己骨頭軟，比起被她忽視，他竟更怕她生氣。

    好在她并未生氣。

    少女唇紅齒白，笑靨如花：“穆辰良，原來你也會(huì)施舍乞兒，你善心大發(fā)，怎地不喊上我一塊？”

    不是氣惱，是肯定。她在夸他。

    穆辰良心底所有的陰鷙都被這個(gè)笑容融化。

    吃茶也好，太子也好，通通都不重要，能得她一句夸，比什么都重要。

    誤打誤撞得到的夸贊，穆辰良還想再聽第二遍，他毫不害臊地同她道：“他們餓得難受，好幾天沒吃東西的樣子，我手邊只有灌包，所以就給了他們，你不生氣就好?！?/br>
    “我怎會(huì)生氣？”令窈驚喜地挽過他手，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掌心，道：“這雙手就該拿來積善行德。”

    穆辰良乖巧應(yīng)下：“嗯。”

    他終是吃到了她親自喂的蜜餞青梅，不止一顆，荷包里的大半青梅全都進(jìn)了他嘴里。

    太子在一旁虎視眈眈，穆辰良渾然不覺，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太子放慢腳步。

    來臨安之前，太子便已知曉，令窈身邊，已有人守株待兔。幽州穆家長子，守著臨安鄭府，一守便是好幾年。

    太子叮囑身邊的侍衛(wèi)長：“替孤寫封信給穆大相公，隨便找個(gè)理由，讓他催穆辰良回幽州?！?/br>
    侍衛(wèi)長應(yīng)下：“是。”

    在鬧市游玩許久，臨近黃昏時(shí)分，三人才回鄭府。

    太子不想勞師動(dòng)眾，并未表明身份，沒有讓鄭家舉家相迎，而是悄悄住進(jìn)園子里的璞玉閣。

    鄭大老爺見家中多出一位貴客，并未放在心上，以為又是令窈邀回來的千金小姐。

    直至第二日，鄭大老爺在園子里遇見太子與令窈嬉笑，太子正為令窈推秋千，令窈使喚他：“高點(diǎn)，再高點(diǎn)?！?/br>
    太子笑道：“表妹，小心摔著?！?/br>
    令窈不滿：“表哥，你好嘮叨，快推高些?！?/br>
    鄭大老爺聽見聲音，不像是穆家小子的聲音，納悶是哪個(gè)隨從又被令窈搓揉，走到跟前一看，看清這位隨從的臉，鄭大老爺驚呆。

    “太，太子殿下——”

    鄭大老爺腦子炸開花，一國儲君怎么會(huì)在他家后院？！而且還像個(gè)隨從似的被他家卿卿頤指氣使？

    鄭大老爺兩腿打顫，伏地跪拜：“微臣不知殿下降臨，未能及時(shí)迎接，微臣該死！”

    太子不慌不忙扶穩(wěn)秋千，踱步至鄭大老爺跟前，謙和有禮將他扶起：“鄭大相公不必多禮，是孤思慮不周，沒有知會(huì)鄭大相公，鄭大相公莫怪?！?/br>
    鄭大老爺哪里敢怪，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太子能夠駕臨鄭府，是鄭家的福氣。

    鄭大老爺顫巍巍打量太子。

    年輕的儲君相貌英俊，眉眼雖淡，五官卻精致得很。一身雅致，氣勢拿捏得當(dāng)，雖貴為太子，但舉手抬足間卻沒有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氣，反而平易近人，令人不自覺想要親近。

    多瞄太子幾眼后，鄭大老爺震驚的心情很快鎮(zhèn)下來。

    鄭大老爺看向令窈：“卿卿，這樣的大事，你怎地不告訴我一聲？”

    鄭大老爺向令窈抱怨，令窈轉(zhuǎn)頭就向太子抱怨：“表哥，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大伯怪罪。”

    少女坐在秋千上，兩手扶著紫藤蘿，絳唇微微撅高。若是鄭大老爺不知太子的身份，哪里還敢出聲抱怨，只怕早就站在她那邊，指責(zé)客人不知禮數(shù)。

    可這是太子，不是尋常客人。

    鄭大老爺心急如焚，腦子里全是“欺君犯上”這四個(gè)字。

    他跺腳，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卿卿，怎能這般和殿下說話？”

    令窈歪著腦袋：“為何不能？他又不是別人，他是我親表哥。”

    太子笑著走回去，重新替少女推秋千：“表妹說得對，是我魯莽，害你被責(zé)罵?！?/br>
    令窈回眸笑：“知錯(cuò)就好，快推高些。”

    “表妹抓穩(wěn)了。”

    鄭大老爺呆若木雞。

    度月軒。

    飛南快步邁進(jìn)花圃，湊到鄭嘉和跟前耳語：“少爺，你猜得沒錯(cuò)，昨夜四姑娘帶回來的那個(gè)客人，確實(shí)是東宮儲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