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大老爺自知有愧。她身為女子，又新做了儲(chǔ)君，入東宮沒幾日就被穆家退了婚，傳出去難免惹來流言蜚語(yǔ)。沒了穆家的支持，其他世家也不會(huì)認(rèn)她這個(gè)儲(chǔ)君，她的地位，興許會(huì)因?yàn)檫@一紙退婚文書而變得岌岌可危。

    為了她自己著想，她理應(yīng)拖延退婚的事，拖一日算一日，可她竟沒有。她不但沒有拖延退婚的事，而且還親自跑到幽州送還文書和生辰八字貼。

    體面周到，半句怨言都沒有。這般魄力，確實(shí)令人刮目相待。

    穆大老爺忍不住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女，試探：“犬子狂妄任性，從前有得罪過殿下的地方，還請(qǐng)殿下海涵。”

    “有什么好海涵的？他的狂妄任性，全是因?yàn)閷?duì)我的一片癡情，他得罪誰也不會(huì)得罪我，他的一顆愛慕心時(shí)常哄得我開心不已，我又怎會(huì)怪罪他?！?/br>
    穆大老爺驚愣：“殿下什么意思，難道以后還要繼續(xù)與辰良往來？”

    她一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恼Z(yǔ)氣：“對(duì)呀?！?/br>
    穆大老爺著急：“殿下與他退了婚，怎能繼續(xù)與他往來？”

    “為何不能？這婚是穆大相公讓退的，又不是辰良自己要退的，我雖與穆大相公素不相識(shí)，但體諒穆大相公以大局為重顧及穆家家業(yè)的心情，所以才同意退婚?？晌彝馔嘶槭且换厥?，與他往來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之間互不相干?！?/br>
    她轉(zhuǎn)過黑眼珠望穆大老爺，仿佛他才是那個(gè)荒唐的人。

    穆大老爺氣噎，顧不得禮數(shù)，指著令窈：“你……你不知羞恥！你是不是還想綁著辰良不放！”

    少女面無表情：“他的心早就是我的，我何須綁著他？”

    穆大老爺氣得不知該說什么好，正要開口，聽得少女聲音落下。

    她喃喃道：“他已經(jīng)沒了與我的婚事，若是連愛慕我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那他該多難過。穆大相公想讓我與他斷絕往來，無論從君臣之禮，還是從男女之事上，我都不可能答應(yīng)?！?/br>
    穆大老爺頓了頓。

    她說得沒錯(cuò)，除非穆家也像孟家那樣起事反叛奪位，否則日后她登基為帝，辰良作為穆家掌權(quán)人，世家與皇家，兩人確實(shí)不可能徹底斷絕往來。

    穆大老爺漸漸平靜下來：“君臣之禮免不了，男女之事還是免了罷?！?/br>
    少女笑了笑，眉眼明眸，秋波瀲滟：“穆伯伯，我說句難聽的，以后的事，誰也管不了。辰良早就代替穆伯伯做了春桑大禮的持笤人，繼承家主之位是遲早的事，以他的乖張性情，穆伯伯阻得了他一時(shí)，阻不了他一世，除非你將他殺了，又或是另?yè)袼俗黾抑??！?/br>
    穆大老爺皺眉沉默。

    他怎么可能舍得殺掉他唯一的兒子。

    放眼整個(gè)穆家，再找不到第二個(gè)比辰良更適合做家主的人。

    穆大老爺頭疼萬分，原本他是想退婚之后替辰良另尋妻子，為讓辰良早日忘記令窈，退婚的文書尚未寫好，穆大奶奶就已將心儀的未來兒媳婦人選給定下了。不但定下了，而且還迅速將人接進(jìn)了穆府，盼她能與辰良朝夕相處，早些處出感情。

    定的是穆大奶奶娘家哥哥的女兒，王枝秀，已過及笄之年。王枝秀是當(dāng)?shù)爻隽嗣拿廊?，我見猶憐，穆大老爺對(duì)王枝秀很是滿意，從模樣到氣質(zhì)，樣樣皆是上等。辰良血?dú)夥絼偅偃绾尉髲?qiáng)，有此等美人日日在跟前噓寒問暖，遲早會(huì)動(dòng)心。

    思及此，穆大老爺眼神哀怨瞪了令窈一眼。

    他再如何不待見令窈，也不得不承認(rèn)，眼前人的姿容氣質(zhì)，非區(qū)區(qū)一個(gè)王枝秀能比，便是一百個(gè)王枝秀加起來，也不及她一根手指頭。

    不怪辰良癡心，世間少年郎，有誰不愛仙姿玉貌的窈窕少女，更何況她不但有美貌絕倫的外表，還有一顆不加掩飾的赤誠(chéng)與果敢，她身上那份呼之即出的野心勃勃更是為她添上一份神秘。

    換他年輕二十歲，說不定他也會(huì)像辰良一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穆大老爺難得對(duì)穆辰良強(qiáng)硬一回，此時(shí)卻還開始懷疑自己強(qiáng)行退婚的決定是否正確。

    想來想去，想到入贅的事，立刻又打消了后悔的念頭。

    還是算了。

    穆大老爺主動(dòng)轉(zhuǎn)移話頭：“殿下親臨穆府，千里迢迢自汴梁來至幽州，不僅僅是為了送退婚文書吧？”

    令窈笑道：“大相公聰明過人，我此次來幽州，確實(shí)還有其他要事?！?/br>
    “什么事？”

    “我要穆家鼎力相助，入幕東宮?！?/br>
    穆大老爺像聽到什么笑話，撇開視線，置之不理。

    少女不慌不忙，緩聲道：“作為交換，我可以給穆家一樣?xùn)|西?！?/br>
    穆大老爺忍不住嗤笑：“退婚文書？殿下糊涂了，文書已經(jīng)入了我手，殿下應(yīng)該早些說的。”

    說罷，他晃了晃手里的文書。

    少女搖搖頭：“不是這個(gè)?！?/br>
    穆大老爺：“不是這個(gè)，難道是我兒的心？殿下是想告訴我，若是穆家肯相助殿下，殿下才愿意斬?cái)辔覂旱那榻z放他一條生路嗎？”

    “我若是斬?cái)嗔怂那榻z，他才會(huì)沒了生路，所以我不會(huì)拿他的心與你交換任何東西?！?/br>
    穆大老爺雙肩交叉，世家之首的氣勢(shì)端出來：“既然這兩樣都不是，我憑什么要與你做交換？我身為穆家家主，要什么有什么，還缺你的東西？”

    她迎上他的視線，字字響亮：“缺，你缺年年豐收的稻田?！?/br>
    穆大老爺慢了呼吸。

    少女繼續(xù)道：“幽州雖然地大物博，但土地貧瘠，稻米糧食供給全靠外地采買，偶爾碰上災(zāi)荒之年，幽州餓死的百姓總要比其他地方多出兩倍?！?/br>
    她說著話，掰著手指，兩根玉嫩的手指頭伸出來，幾乎戳到穆大老爺臉上去。穆大老爺往后退了退。

    “若我沒有猜錯(cuò)，稻米糧食一直是穆大相公的心頭大患?！?/br>
    穆大老爺被個(gè)小姑娘說中了心思，有些窘迫：“是又怎樣。”

    “自我入幽州地界，沿途一路看過去，皆是穆大老爺命人耕種的新稻苗，據(jù)莊稼漢所說，穆府每年都會(huì)發(fā)出告示，重金賞賜能夠種出良田的人，今年更是將穆家所食的澄米谷種拿去給平民播種，希望能夠種出穰穰滿家的稻田。”

    她不忘夸他一句：“可見穆大相公雖然手握世家重權(quán)，但是并未驕矜豪奢一味作踐百姓，而是真心實(shí)意為百姓考慮，是個(gè)愛民如子的好藩主。”

    穆大老爺肅穆的面容有所松動(dòng)：“你竟留心這些小事。”

    “有關(guān)百姓生計(jì)的事，樁樁件件皆是大事?！彼妍惖穆曇羧缰橛衤浔P，“更何況我是儲(chǔ)君，本就該在這上頭留心，日后做了帝王，也該像穆大相公這般，為百姓謀福祉?！?/br>
    穆大老爺心中一動(dòng)，看向令窈的眼神不再是長(zhǎng)輩對(duì)小輩。

    沉默半晌，他沉沉出聲，第一次以世家之臣的姿態(tài)同她說話：“殿下可有解決之法？”

    令窈笑道：“大相公命人撥出去的谷種之所以種不出顆粒飽滿的稻禾，是因?yàn)楣确N與幽州水土不服，要想解決很簡(jiǎn)單，換塊地耕種即可。”

    穆大老爺笑出聲：“我還以為是什么法子，原來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br>
    要是能換地耕種，他早就去做了，還用得著她說？

    世家里頭，雖然以穆家為首，但各自有各自的藩地，除非他明搶，否則誰愿意將自家的良田割給他？

    如今雖然有孟家做亂，但世家局勢(shì)仍和從前一樣。他沒必要為了稻田的事，私自向其他世家開戰(zhàn)，將穆家的名聲毀于一旦。

    穆大老爺搖搖腦袋，不準(zhǔn)備和令窈繼續(xù)談下去。

    是他天真，竟指望一個(gè)小姑娘解決他的心頭大事。

    “殿下早些歇息?！?/br>
    少女看著穆大老爺?shù)谋秤埃従彽溃骸叭羰俏以敢鈱Ⅵ哪现厮徒o大相公呢？瞿南水土肥沃，最適耕種，離幽州又近，定能解決穆大相公的燃眉之急?！?/br>
    穆大老爺身形僵頓，回過身，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你舍得將瞿南給我？那可是你做公主時(shí)的封地?！?/br>
    世家覬覦多年的瞿南之地，這些年眾人想盡辦法，希望能夠讓皇帝賜下瞿南之地。在各大世家的軟磨硬泡下，皇帝硬是撐著沒將瞿南之地舍出去，而是留給了令窈做她封公主時(shí)的賞賜。

    對(duì)此，眾人垂涎不已，眼紅至極。

    也正是因?yàn)橛婿哪现匚赵谑种械木壒剩铖鹤隽藘?chǔ)君后，仍有少數(shù)世家悄悄向她示好，為的就是這塊地。

    如今她說要將地舍給穆家，穆大老爺怎么可能不驚訝。沒了瞿南之地，她再無任何壓制世家的籌碼。

    少女含笑道：“大相公為幽州百姓殫精竭慮，我身為一國(guó)儲(chǔ)君，舍幾塊封地又算得了什么？”

    穆大老爺受寵若驚，難以置信：“你真要將瞿南送給我？”

    令窈從他身邊走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細(xì)聲問：“就當(dāng)是給您的一份孝敬禮，我來探你和辰良，總不能兩手空空。大相公，你看我這份禮，夠不夠格與你做交換？”

    穆大老爺穩(wěn)住激動(dòng)的心緒：“難道你就不怕我出爾反爾，得了地卻不肯做你東宮之臣？”

    她往外而去的腳步頓住，停在琉璃珠簾下，回頭一笑，女兒家嬌態(tài)，半嗔半威脅：“你若不守信用，我就同辰良告狀，讓他再也不認(rèn)你這個(gè)爹?！?/br>
    穆大老爺呆住，旋即大笑。

    有意思。

    楊帝的這個(gè)女兒，竟勝過楊帝百倍。

    屋外。

    穆辰良一聽見令窈入府做客的消息，欣喜若狂，立馬沖至?xí)俊?/br>
    入了院子，管家卻不讓他進(jìn)去，此時(shí)管家正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跟在穆大老爺身邊的幾個(gè)心腹也攔著他。

    “大相公正在里面與殿下交談，少爺?shù)鹊仍龠M(jìn)去罷?！?/br>
    話雖這樣說，但其實(shí)是為了防止穆辰良與令窈見面。

    整個(gè)穆家都知道，自從公主成了儲(chǔ)君，穆大相公就決心要拆散少爺和公主。穆大老爺入書房前，就已下過命令，封鎖令窈入幽州的消息，沒有他的同意，誰都不準(zhǔn)告訴穆辰良。

    可穆辰良還是知道了。

    “再不松手，我就動(dòng)手了?！蹦鲁搅悸曇絷幚洌诔恋捻与[隱散發(fā)怒氣。

    管家渾身一顫，硬著頭皮求道：“少爺，求求你，回去罷，老爺若是看見你在這，定又要罰你。”

    穆辰良面容更冷：“那叫讓他罰好了。”

    誰也不能阻止他見她。

    親爹也不行。

    管家與心腹正左右為難之時(shí)，忽地聽見屋里有笑聲傳出，是老爺?shù)男β暋?/br>
    門從里面打開，眾人看過去，穆大老爺笑容滿面，正對(duì)身邊的少女說：“殿下舟車勞頓，早作歇息，明日我領(lǐng)殿下游覽幽州主城?！?/br>
    “那就有勞大相公了?！?/br>
    眾人訝異。

    這是怎么一回事？

    老爺前幾日不還對(duì)皇太女恨得牙癢癢嗎，說她存心拐騙少爺入贅皇家，有意害他無人繼后。就剛才那會(huì)子，老爺聽到皇太女駕臨，臉色又臭又僵，才不到半個(gè)時(shí)辰，老爺?shù)膽B(tài)度就發(fā)生如此大的轉(zhuǎn)變。

    他們?cè)跁空f了些什么？老爺竟說要親自陪她游覽幽州主城？

    當(dāng)年前太子來幽州巡視時(shí)，都沒這待遇。

    穆大老爺一眼看見門口站著的穆辰良，當(dāng)即不悅：“誰讓你出院子的！”

    穆辰良不理他，一雙眼睛癡癡定在少女身上，白凈的面容露出傻笑：“卿meimei，你來了。”

    穆大老爺眼神嫌棄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