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阮蘇看著那只修長白凈的手,以及手上金色的扳指,硬著頭皮握住,隨他走了出去。 出門前彭富貴跑過來,她對他使了眼色,讓其代替自己接待收購者。 彭富貴當了幾年巡警,鹽放不明白,眼色卻是看得懂的,對她連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阮蘇這才放下心,與段瑞金坐進汽車里,段福則跟小曼上了另外一輛車。 司機調(diào)轉車頭,準備離開南街,一輛乳白色龐蒂克迎面開來。 他喲呵了一聲,“這可是龐蒂克最新型號啊,我上周才在報紙上看到的,居然就有人買到手了,真是厲害?!?/br> 阮蘇聽他這么說,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輛車竟停在“吃不起”門口。 車上有人下來,但此時他們的車已經(jīng)開遠了,路燈又暗,只模模糊糊地看見個輪廓,個子很高,應該是男人。 這是那位神秘的收購者? 正猜測著,一只大手用抓保齡球的姿勢抓住她的頭頂,硬生生把她的臉掰了回來。 “馬上要到電影院了。”段瑞金收回手。 阮蘇無語地端正坐好,在心中翻了無數(shù)個白眼,暗道這人最近活像中了邪。 抵達電影院,王亞鳳和小春鵑居然也在,看樣子等了不少時間。 阮蘇一問才知道,原來段瑞金早就邀請了所有人,只有沈素心去百里外的寺廟聽經(jīng)沒有來。 居然不告訴她,害她緊張了一路,還以為是單獨約會。 既然全家都來了,說明他的確可能是心血來潮,不必憂慮太多。 阮蘇放松起來,抬頭觀望四周,讓小曼買點零嘴帶進去吃。 電影院內(nèi)有專門賣點心的柜臺,里面瓜子、綠豆糕、甚至冰鎮(zhèn)汽水等一應俱全。 小曼每樣都買了些,覺得不夠,又去外面買來許多水果,抱了滿懷。 入場前,電影院經(jīng)理親自接待了他們,將他們領到位置上,是正對著大屏幕的三間包廂。 包廂的座位如何分配成為難題。 每間包廂兩個座椅,他們總共六個人,該誰跟誰坐呢? 阮蘇自然想與小曼坐在一起,可是稀里糊涂的分了一通,她被安排與段瑞金坐在中間的包廂,剩下兩對則是小曼與段福,王亞鳳和小春鵑。 電影開始了,周璇標志性的清脆嗓子響了起來。 阮蘇直直地盯著屏幕,壓根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只感覺黑暗中段瑞金的存在感格外強烈,讓她無法忽視。 段瑞金大約也很不習慣,臨時叫人加了張椅子,讓王亞鳳也進來。 這位老賭徒眼中只有麻將,電影是看不進去的,進來就開始抽煙磕瓜子,煙霧嗆得段瑞金不得不給她下禁令,并且拿走了她全部的煙。 她無煙可抽,倍感無聊,觀察了二人半天突然說: “你們兩個真奇怪?!?/br> 阮蘇不解,“怎么了?” “不是你偷看他,就是他偷看你,用得著這樣偷偷摸摸嗎?我是開放的人,你們哪怕當著我的面摟小腰打啵兒,我也不會計較什么的?!?/br> 阮蘇瞬間漲紅了臉,被口中的茶水嗆了個好的,狂咳不止。 段瑞金無奈地幫她拍了拍背,對王亞鳳道:“你不要亂說?!?/br> 王亞鳳無聊得數(shù)頭發(fā),半晌后站起來。 “我受不了了,這你儂我儂的片子有什么可看的?我要去打牌?!?/br> 段瑞金無心馴服她這匹野馬,揮揮手放她離開。 門關上后,二人繼續(xù)坐在黑暗中看電影,隨著畫面的變化,臉時明時暗。 阮蘇抓著一把瓜子糾結了老半天,蹦出一句,“我沒有偷看你。” 段瑞金微微一怔,哦了聲。 阮蘇解釋了,可似乎比不解釋更讓人尷尬,在窘迫的氛圍中她看完整場電影,離開時只想甩開他狂奔回家。 偏偏段瑞金還有安排,吩咐段福等人先回去,只留一位司機在車里等,單獨帶她來到附近一家豪華的西餐廳。 裝修精致浪漫的西式餐廳早已成為年輕男女約會的好場地,他們同阮蘇一樣,許多都是剛看完電影的,成雙成對地走進來,吃牛排喝紅酒,觥籌交錯,愛意nongnong。 她收回目光,拿著餐刀面對了牛排,切了兩下忍不住問: “二爺,我記得您不是最討厭吃牛rou的嗎?” 段瑞金喝酒的動作一頓,隨即說道:“偶爾嘗嘗新鮮也無妨?!?/br> “哦,嘗嘗新鮮啊……” 阮蘇點著頭,總算猜到他今日一反常態(tài)的原因。 一位二十四歲的青壯年男性,無尋花問柳的毛病,身體也算是健康,雄性激素在身體里堆積出**,偶爾帶姨太太們出來逛逛,抒發(fā)抒發(fā),不是正常得很么。 只是作為這道被人“嘗新鮮”的菜,感覺并不是那么好,畢竟誰愿意被人吃膩呢? 段瑞金看著她,感覺她在短短的時間里想了許多,但是兩人之間隔閡太大,他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日他們與周璇格外有緣,餐廳里也放起她的歌。 阮蘇閑著無事,跟隨著音樂輕哼。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段瑞金忘了切牛排,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只覺得她比電影明星更有魅力。 盡管她臉是小小的,手是小小的,眼睛是小小的,全身上下沒有哪處不稚嫩,落在他眼中卻充滿萬種風情,一顰一笑都極為動人。 阮蘇沒留意他的眼神,一邊哼歌一邊望著大馬路上的一對父女。 二人一個老的直不起腰,一個小的說不清話,身著破舊粗布衣,手中拿著大竹籃與麻布袋,里面裝著些苦瓜甜瓜等瓜果,最大的也不過拳頭大,皺巴巴的,品相很差。 她正奇怪著二人大晚上的不回家,在街上逛做什么,就見一隊巡警過來轟他們,頓時明白了緣由—— 寒城為了維護治安曾出臺過一項規(guī)定,晚上六點后沒有城內(nèi)市民戶口的人不得留宿城中,若是在朋友家或酒店住的,也必須提前開好證明,否則都得轟出去。 這兩人估計是特地進城賣瓜的,瓜沒賣出去不舍得走,可是又無錢住店,因此才在街上游蕩。 違規(guī)被罰理所應當,問題是都到這個點了,城外又是荒郊野嶺,方圓幾里沒有人煙,萬一遇上野狼什么的,父女倆跑都跑不掉。 她從包中拿出幾塊銀元,要出去幫忙。 段瑞金卻按住她的手,沖她搖了搖頭。 阮蘇皺眉問:“你不讓我去?” “新規(guī)定是市長推行的,還不到一個月,正是等著收獲成效好寫入報告的時候,你公然去阻攔,豈不是打他的臉?” “我又不認識他,關我什么事。” “很好,那你認為這幾塊大洋,能救得了他們嗎?” 阮蘇不解。 段瑞金瞥了眼跪在地上向巡警磕頭哀求的父親,還有已經(jīng)嚇得大哭的女兒,低聲道: “幾塊錢救得了急,救不了窮。他們今天拿了錢,不必被趕出去。可是錢花光了,幾個月后依舊會面臨今天的困境?!?/br> 阮蘇滿眼震撼地看著他,心情極度復雜,感覺他的話尖銳得像刀,戳得她心里難受。 段瑞金松開她的手,嘆了口氣。 “年少時我也曾幻想過,假如我有一萬大洋,給每位窮到吃不起飯的人分一百,是不是就能挽救一百個人?如果有十萬,救一千個。有一百萬,救一萬個,世上便能少許多許多痛苦。可是有一天,我的父親慶祝六十大壽去城外布施齋飯,看著那千千萬萬螻蟻般的人我才明白,這世上的窮人何止一萬個,那一百塊錢又能救得了他們幾年?!?/br> 他頓了頓,嗓音越發(fā)低沉,“害他們淪落至此的,不止是錢,更是這世道。世道不變,國家不存,他們這樣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哪天一個炮彈打過來,你我也未必不會成為其中之一,或許更慘。” 阮蘇得了自由,卻邁不出腳。握著大洋的手緊了又緊,盯著他的眼睛問: “你真是段瑞金嗎?” 那個將來會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為何能說得出這種話? 段瑞金瞇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起身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只手掌蓋住她的額頭。 阮蘇猝不及防,雙手亂抓,打翻了一支紅酒杯。 響聲讓沉浸在濃情蜜意中的情侶們看了過來,她越發(fā)驚慌,用力推開他,小臉已然憋得通紅。 “你做什么!” 段瑞金看看自己的手掌,“你沒喝醉也沒發(fā)燒,為何問這種瘋話?我不是我,還能是誰?” 阮蘇頓時啞火,坐回椅子上抿了抿嘴。 服務員趕緊走過來,為他們更換新杯子,擦干凈桌面和地板。 段瑞金的白襯衣上濺了幾滴酒,血似的刺眼。他用手帕擦了擦,“我去趟洗手間?!?/br> 阮蘇嗯了一聲,沒看他,神魂出竅地盯著窗外,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去看那對父女,二人卻已經(jīng)沒了蹤影。 街是空蕩蕩的,餐廳是喧鬧的。 她回憶著他剛才那番話,心跳莫名加速,竟很想再聽他親口說一遍,再看看他說這些話時,頹然卻堅定的模樣。 段瑞金很快就回來了,衣服上的污漬原封不動,坐下就開始吃東西,吃完便帶她回去。 乘上汽車,阮蘇一抬頭就看見對面旅店門外站著兩個人影,老父親蹲在女兒面前,滿面笑容地喂她吃一碗水餃,眼中的喜悅與輕松如同繁星般耀眼。 她收回視線,狐疑地看著段瑞金,快到家時才問: “你不是說,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嗎?” 段瑞金沒回答,等司機停穩(wěn)車后跳下去,轉過身對她伸出手。 她抿著嘴唇,握住他的手,由他扶下車。 夜深,小曼拿著梳子幫阮蘇梳頭,小心翼翼地摘下她頭上昂貴的發(fā)卡,放進首飾盒里,然后把她的長發(fā)梳得像瀑布一樣直。 阮蘇盯著鏡中自己幼嫩的臉看了又看,忍不住問:“小曼,你有沒有感覺……二爺似乎有點喜歡我呀?” 小曼無語道:“您現(xiàn)在才知道?整座公館的人全都知道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