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思及至此,她喊了一聲。 “小曼,別打了。” 小曼正好也打累了,掐著王夢香的脖子道:“那我按住她,你來打。” 她這是把人家當成了案板上的豬rou么?不剁個干凈不歇息? 阮蘇險些笑出聲,努力維持冷漠的模樣,捂著臉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王夢香。 “你我是見過面的,上次見面時你也不瘋。我便要問個清楚,你為何對我栽贓誣陷,還如此暴力?” “栽贓誣陷?栽贓誣陷?”王夢香頂著一張豬頭臉,憤然指向她的腰際,“你戴著它,還好意思說我栽贓誣陷?” 阮蘇低頭一看,是看戲那天趙庭澤送她的香囊。 她因為味道確實好聞,拿回來后就一直掛了個在腰上。 原來是因為這個……可這只是香囊,滿大街都可以買,不是內(nèi)衣物,更不是捉j(luò)ian在床。 對方如此撒潑,仍然是無理的。 她摘下香囊,蹲在王夢香面前。 “這種小玩意兒,我隨時可以買到一屋子,能證明得了什么?” 王夢香突然哭了起來。 “這香囊是我家先生老家特產(chǎn)的,只有他們那兒的人才會繡這種荷包。當初他第一次與我約會時便送了這個,我家中珠寶首飾一堆,唯有此物舍不得佩戴,至今完好無損……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會送給別的女人,真是傷透我的心……” 她一哭,貴太太們便圍過去安慰,旁觀路人也生出憐憫。 唯有小曼翻著白眼道:“誰傷透你的心你就找誰去,冤枉好人做什么?說我家太太勾引他,也不看看你家那位長什么樣,才貌品性家產(chǎn)哪里比得上我家二爺?勾引他,瞎了眼差不多,呸!” “你……我要撕爛你這丫頭的嘴!” 王夢香真是被她氣死了,眼淚顧不上擦就站起來。 這回換了阮蘇來攔她。 “王太太,你家里發(fā)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身為女性我很同情你,可這并不是你拿別人出氣的理由。就像小曼說的,我已經(jīng)有了全寒城最好的男人,何必去外面勾三搭四,不是吃飽了撐的么?今天你打我一巴掌,小曼還了你幾巴掌,這些香囊回去我便燒掉,咱倆算是扯平了。今后你要是愿意,我們見面可以點個頭,要是不愿意,非得糾纏下去……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警察局見、棺材鋪見,您說是么?” 王夢香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圍觀路人舍不得離開,滿懷期待地要看一看這場大戲的最后結(jié)局。 誰也沒有想到,幾秒后居然又殺出一個程咬金。 汽車停下,王亞鳳走了下來,過于蓬松的愛思頭令她看起來像一朵細桿子的大蘑菇,表情冷漠,黑色旗袍散發(fā)出牌九與香煙的頹廢味兒。 阮蘇略顯驚訝,不明白她怎么會來,剛想開口跟她說沒什么事時,她目不斜視的與她擦肩而過,來到王夢香面前。 那王夢香見到她后目光閃爍,情不自禁往后躲了躲。 阮蘇立刻意識到——這兩人有點恩怨。 她自動閉了嘴,將小曼拉到自己身旁,免得她大大咧咧引火上身。 王亞鳳誰都不看,只盯著王夢香,視線從她凌亂的頭發(fā)、紅腫的面頰、以及皺巴巴的旗袍上一一掃過,發(fā)出了聲清晰的嗤笑。 “老狐貍精洗干凈了自己屁股上的sao味,跑街上來罵別人是狐貍精,這事可真稀罕。” 王夢香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胡說八道什么!” “我胡說八道?那還勞煩趙太太仔細想一想,自己當初是如何從小跟班搖身一變當上這趙太太的呢?” 王亞鳳點了根煙,深吸一口朝她臉上噴出煙霧,煙頭閃爍著危險的紅光,仿佛隨時都會按在她臉上。 “我的好堂妹,你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親手把別人推進地獄里,差點一輩子都爬不出來啊?!?/br> 她這番話里有話的言論讓大家豎起了耳朵,幾個貴太太也不勸了,都想聽聽這無人知曉的密辛。 只是王夢香并不肯給他們機會,明白自己在這老煙鬼面前毫無勝算后,非常識相,也不管阮蘇和小曼,一扭頭就跑了,踩著高跟鞋一路嗒嗒嗒地跑到自家汽車外,頭都不回地鉆了進去。 這個結(jié)局夠讓人意外的,引起一片惋惜聲,看客們帶著遺憾散場。 回去的路上,阮蘇與王亞鳳共乘一輛車。 她上車便道謝,對方?jīng)]有接話,只顧望著窗外抽煙,沒多久就成功將車廂里變成一個云霧繚繞的仙境。 她那雙褶皺深重的雙鳳眼籠罩在煙霧中,流露出的無窮盡的滄桑與疲倦。 阮蘇對這位二太太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喜歡打牌,嗜賭成癮,為了打牌可以兩天不吃不喝不下桌。 方才的話讓她有了猜測,對方此刻的模樣又令她越發(fā)好奇。 醞釀了片刻,她企圖開口問,不料一開口就吸進去一股二手煙,嗆到氣管里,咳了個昏天黑地。 王亞鳳終于回過頭,很難得做了一件除打牌抽煙以外的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幫她順氣,同時笑道:“真是個小姑娘。” 阮蘇突然從她身上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初聞臭烘烘的,讓人惡心,可深吸幾口后,又忍不住想要探究,甚至是親自品嘗一番。 她想到了民國年間許多二世祖?zhèn)兿矚g的消遣,不由得心里一緊,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問: “鳳jiejie你身上好香,是什么味道呀?買了新香水嗎?” 王亞鳳笑容消失,懨懨地說:“不知道就別問,不是什么好東西?!?/br> 她不說,阮蘇不便追問,轉(zhuǎn)移話題道:“剛才可真是把我嚇壞了,幸好有你趕到,不過那王太太為何如此怕你呢?你們都姓王,是姐妹?” 王亞鳳吸了口煙,“你別裝了,在段公館要論膽子,沒幾個人比得過你,會怕區(qū)區(qū)王夢香?” 阮蘇沒想到她如此慧眼如炬又如此直截了當,尷尬地笑了一聲。 她不問了,王亞鳳彈了下煙頭,倒是自己回答起來。 “沒錯,我與王夢香的確是姐妹,堂的,但是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姐妹更親。我們父親一起做生意,我與她一起念女子學(xué)校。在學(xué)校時,我比她受歡迎得多?!?/br> 阮蘇不懷疑她最后一句話,她如今雖然因為年紀大了,又總抽煙熬夜不保養(yǎng),皮相顯得過于松垮,但五官與骨相是騙不了人的,年輕時必定是個艷麗的美人。 王亞鳳抽著煙,望著寒城數(shù)十年不變的夜色,生出傾訴的**。 “十七歲不到,來我家的媒人就數(shù)都數(shù)不清,我父親為我尋覓了不少好婆家,可我一個都不要,因為嫌那些人過于溫吞平庸。我仗著年輕貌美惹人愛,自信過了頭,心想自己要么不嫁,要嫁就嫁個天下第一的。但這第一哪里好找呢?蹉跎到了二十歲,莫說父親,我自己都有些急了?!?/br> “畢業(yè)后我留在女校教英文,王夢香家里談好了親事,準備半年后嫁過去。有次我與她約著去逛街,在西餐廳里遇見一個男人,那真是叫一個相貌堂堂,器宇軒昂?!?/br> 說到這里,她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連抽好幾口煙才將它壓下去,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說: “我想我是著魔了,回去后滿腦子都是他,吃不下睡不著,只恨自己膽子小,沒敢上前攀談。可你說巧不巧,幾天后我去校長家里吃滿月酒,居然又碰見了他。校長還為我們做介紹,我才知道原來他叫趙庭澤,做酒樓生意的,年紀輕輕名下就有好幾家大酒樓了,最關(guān)鍵的是還沒成家?!?/br> “我們開始約會,他請我吃飯,看電影,送我香囊和新衣服。那半年我過得像做夢一樣,第一次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是這么開心的事。我與父親談好,只要等到中秋他開了口,便允了這門親事。萬萬沒想到,八月一到我父親就出了事——他從外省押貨回來,半路被土匪綁上了山!” “土匪要十萬大洋才肯放人,我家里如何拿得出?只得去求叔叔。一向和氣的叔叔突然翻臉不認人,不但不給錢,還說那批貨虧了本,要我家倒賠他兩萬塊。我后娘見勢頭不好,連忙帶著我才五歲的弟弟卷家當跑了,留我下來面對這團爛攤子?!?/br> “我找他們也找不到,求叔叔也求不通。去警察局,人家讓我先拿證據(jù)來說話,才肯上山救人。我能拿什么證據(jù)?總不能讓土匪送條父親的腿下來,走投無路,只好去找趙庭澤幫忙?!?/br> “他不在家,我在客廳等到了晚上,好不容易有車進來,連忙跑出去,卻看見他跟王夢香在車中摟摟抱抱……原來,他們兩個早就背著我勾搭到一起了!” 王亞鳳止不住地發(fā)抖,“我氣??!恨??!回去的路上差點跳河,可是又不甘心!憑什么害人的是別人,死的倒是我呢?我就算真的要尋死,也得拉個墊背的!我回家就找了一把刀,等第二天去找他倆砍他個滿屋子血,然后再沖到山上去,找那些土匪同歸于盡!偏偏還沒等我出門,王夢香就來了,一見我就跪倒在我面前,抓著我的褲子求我原諒她。” “她什么求饒的話都說了,只道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才做出這種事來。她又說知道我被女校辭退,要幫我介紹份好工作,等局面穩(wěn)定了就去求她父親出錢救人?!?/br> “我不是心軟,是蠢!傻乎乎的信了她的話,拿著介紹信跑到她說得地方去,結(jié)果……結(jié)果……她竟是把我騙到窯子里!人家拿麻袋當頭套下來,一陣拳打腳踢,等我醒來時,就再也逃不出去了?!?/br> 她說不下去,捂著臉無聲地痛哭,阮蘇見她的香煙快燒到手,忙拿走丟出窗外。 她哽咽著說了聲謝謝,抬起頭又點了根煙,仿佛拿它當麻醉藥來用,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 “我在后院里被關(guān)了兩個月,每日必有拳打腳踢。等好不容易能出來接客了,才從別人口中聽說,原來我被關(guān)起來的第二天,那對狗男女就拜了堂,好風(fēng)光呢! 窯子不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后來遇到了二爺,我這輩子怕是要爛在里面了……你瞧這花花世界,多好看多富麗,可這張華麗的皮囊下呢?都是爛的!臭的!長滿蛆的!” 阮蘇望向窗外,看著那繁華的夜景努力了好半天,竟是連句安慰的話都找不出。 來到書中幾個月,平心而論,阮蘇沒怎么付出過真心。 在她心中,身邊的這些人不過都是書里的角色,不是真實的。她利用他們,與他們談笑,卻沒把他們當做過真人看待,包括段瑞金。 但王亞鳳的一番話讓她深受震撼,意識到他們與單純的角色不一樣,有著自己的痛苦與喜樂。 面對她慘痛的經(jīng)歷,無論什么安慰都顯得太無力。 阮蘇深吸了口氣,摸摸她的肩膀。 “都過去了。” “過不去的,除非我哪天變成了傻子,不然那些記憶永遠不會消失?!?/br> 王亞鳳紅著一雙眼睛,手指用力戳了戳太陽xue,“它們長在里面了,知道嗎?這些年我沒想過別的,腦子里都是恨?!?/br> 阮蘇抿了下嘴唇,試探地問:“你想過報仇嗎?” 她苦笑一聲,“怎么會不想?上次你開舞會趙庭澤不請自來的時候,我一邊抓牌一邊就在想,要是我現(xiàn)在就把他殺了,趙家會不會炸開鍋?” “你為何沒行動?” 她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怕對不起二爺。他是我的恩人,我這輩子沒碰見過好人,除了他。如今我的身份不止是王亞鳳,也是他的姨太太。姨太太殺了人,他難道逃得脫干系嗎?趙家人哪怕斗不過他,也不會輕易罷休的。” 阮蘇聽她提起段瑞金,忍不住問:“這么說來……你很喜歡二爺?” “不是喜歡,是佩服。阮蘇……” 她突然握住她的手,“我不是矯情的人,說不出矯情的話,我只問你,你對二爺是真心么?你又知道他對你的真心么?” 阮蘇張了張嘴,“什么?” “你不要裝傻,我知道你什么都懂。你若是覺得我跟老大老四礙眼,讓你覺著不方便,只消說一聲,我立馬帶著她們消失,絕不給你們添半點麻煩。” 阮蘇哭笑不得,“我怎么會覺得你們礙眼?我才最晚來呀?!?/br> 這時車已開到了公館,二人都不說話了。王亞鳳從包里掏出一個小鏡子,補了些唇膏,夾著香煙下車,恢復(fù)成老賭徒二姨太。 小曼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問阮蘇這一路有沒有受到刁難。 她搖搖頭,看著王亞鳳的背影,恍惚感覺她的黑色旗袍、高跟鞋、巨大的愛思頭,乃是一具盔甲,包裹著她,支撐著她,得以在冷漠的人間走下去。 這夜她睡不著,拉著小曼坐在床邊不讓她走,纏她為自己唱歌。普通的歌還不要,非聽那甜蜜的、讓人心情愉悅的歌。 小曼拗不過她,清清嗓子,“那我可唱了啊。” 阮蘇點頭,將腦袋擱在她膝蓋上,是一副乖巧的模樣。 “那南風(fēng)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蒼。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