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那女人指指遠處的一群人,“這里已經(jīng)沒多少人了,我們都是去瑞城坐火車的,有親戚就去外地投奔親戚,沒有親戚就去大城市打工吃飯,再怎么樣都好過留在這里餓死啊。你要是也去,跟我們一起走,省得落單哩?!?/br> 阮蘇點點頭,抓住她的手,“那就謝謝嬸嬸了?!?/br> 她決定了,她要去晉城。 阮蘇在這個女人的邀請下,加入那支近百人的隊伍,徒步走向瑞城。 出發(fā)后的第二天,她便無比慶幸自己遇上了好人。這些人提前做了準備,隨身帶著干糧,并且愿意分一些給她吃。 作為報答,她把自己來時路上看見的情況與他們分享,認識了許多人,比如邀請她的那位中年女人姓張,丈夫與兒子已經(jīng)提前走了,身邊只跟著個十三歲的女兒。 他們詢問阮蘇的名字,她怕惹上麻煩,仗著自己如今的打扮灰頭土臉,早已不是原來光鮮的阮老板,編了個假身份——在段公館做過事的丫頭小桃。 大家知道她是段公館出來的人后,看她的眼神帶上同情,紛紛惋惜段老板死得太突然,太慘。 阮蘇向他們詢問了小曼與趙祝升的去向,沒有人答得上來,只好作罷。 在還算融洽的氛圍中,逃難隊伍抵達瑞城。有人掏錢買票,也有人留在了這里。 阮蘇當?shù)粜▲P仙的金鐲子,買了一張去晉城的三等票,與張嬸母女上了車。 車上擠得堪比罐頭,少量的座位早就被人占沒了,絕大部分人都站著。肩膀撞肩膀,腳心踩腳背,非得把腦袋伸到窗外才能吸上一口新鮮空氣,但是也得當心后面貨車車廂的煤灰會飄進鼻子里。 火車拉響長笛,冒出一連串黑煙,老牛拉破車似的,艱難緩慢的上路了。 第62章 盛夏的天氣里擠火車,還是沒有空調(diào)風扇,靠燒煤提供動力的蒸汽車,感受不如直接躺蒸籠,起碼蒸籠里的包子是香的,而那些乘客的腳與汗水是臭的。 阮蘇起初還能站著,半天之后腳酸得站不住,想席地而坐都辦不到,因為前面后面都是人,擠得密不透風。 她想了個辦法,兩只腳換著站,勉勉強強撐著。 張嬸的女兒個子矮,看不到窗外,只能時時詢問她們外面的畫面,正好為阮蘇分散了些注意力。 火車行駛了三四天,走走停停,每次到站總是下的人少,上的人多。 阮蘇的腳徹底沒知覺了,木樁子一樣杵著,支撐她不倒。 她也懶得管,在心中默數(shù)時間——瑞城到晉城總共需要六天,再過兩天,她就能下車了。 張嬸的目的地比她近,明天就將與她分別。 晚上兩人還特地說了一番道別的話,張嬸知道她無親戚朋友,囑咐她到了晉城一定要托人帶話給她報平安。 她還有個侄子是在晉城給大戶人家開汽車的,長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大高個兒,說不定可以介紹給她,成就一段好姻緣。 阮蘇這輩子對姻緣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尷尬地笑了笑,答應(yīng)會聯(lián)系她。 兩人聊完天打算瞇一會兒,突然火車停下,有鐵路局的人舉著大喇叭去到車外,邊走邊喊: “前方戰(zhàn)亂!鐵路損毀!緊急停運!” 起初人們還不信,自己花高價買來的車票居然白費了?要下車? 沒過多久車門打開,他們開始轟人下車,說是再不跑炮彈就打過來了!對著火車一炸一個準! 大家這才慌慌張張收拾行李,潮水似的往下沖。 阮蘇沒有行李,幫忙拿張嬸的,三個女人擠在這些陌生人中間,成了孤舟,別提有多無助。 火車又是停在曠野上的,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漆黑,叫人不知該往哪里走。 大家都愣愣地站在車外,忽然遠處火光沖天,隨即而來是一陣巨響。 有人高喊:“打雷了!” 可更多的人看清了,什么打雷?是打戰(zhàn)! 這下都不發(fā)愣了,四散奔命。三人因為沒有目標,干脆跟著大部隊跑,專門往人多的方向去。 跑跑停停大半夜,天亮后遠處出現(xiàn)一縷炊煙。大家非常激動,以為到了安全的城鎮(zhèn),加速跑去一看,卻沒有看到人家,成百上千衣著襤褸的人席地而坐,個個面黃肌瘦,襁褓里的小孩瘦得跟鵪鶉似的。 他們中間歪歪斜斜地倒著幾根樹干,一群女人圍在旁邊用小刀削樹皮。另外還有人架起了大鐵鍋,把之前收集下來的樹皮放進鍋里炒,炊煙正從鍋底升起。 乘客們窮歸窮,好歹也是買得起火車票的,并沒有真正的餓到極致。 看見這一幕,他們都驚呆了,而那些人當中有人瞅見他們手里的包袱和皮箱,大喊一聲,餓到兩眼發(fā)直的人們就像豺狼一樣沖了過來。 阮蘇等人后知后覺的想逃跑,已經(jīng)來不及,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被搶走。 他們倒也不是為了錢,只搶吃的,什么干糧點心一掃而空,連給小孩磨牙用的糖果蜜餞都搶了去。 有人氣不過,跟他們打了起來。 那些人只管埋頭苦吃,腦袋被石頭砸破都不管,任憑鮮血順著臉往下流。 一番哄搶過后,行李丟了滿地。張嬸找來找去,三個大包袱的行李只找回來一只鞋,其他的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阮蘇安慰她,悄悄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內(nèi)層的玉扳指,松了口氣。 跟張嬸一樣大哭的人不在少數(shù),大家出遠門,身上背的是全部的家當,家當沒了還怎么活? 可是罵他們打他們也沒用,那些人是南邊鬧饑荒才逃出來的,本意是想干活謀生,但上面拖著不登報,不發(fā)批文,沿途的城市都不肯接收他們,視為蝗蟲。 他們也的確成為了蝗蟲似的人——草根、樹皮、觀音土,只要能吃的就吃,所到之處寸草不留,企圖活著找到一個安身之地。 據(jù)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已經(jīng)有好幾十萬。 有些乘客找回了行李,繼續(xù)趕路,也有一部分人決定加入他們,跟他們一起去大省城。 張嬸是后者,之前的兩張車票已經(jīng)花光她所有錢,現(xiàn)在行李又丟了,別說買新車票,吃飯都是問題,跟著他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起碼翻山時不必害怕被野狗盯上。 阮蘇決定陪她們走一程,等到了大城市,她把玉扳指當?shù)?,有了資本再做打算。 難民們沒有拒絕他們的加入,橫豎都是吃樹皮,多兩張嘴少兩張嘴也不影響。 張嬸是個健談且勤勞的人,哭過后就去幫忙,與女人們打成一片。 晚上阮蘇沾了她的光,得到一捧樹皮吃。 難民們很有些智慧,將本來不能入口的樹皮采集下來后,割成小片,放在鍋中反復(fù)翻炒,直到炒得干燥松軟,吃起來除了味道怪、費牙齒、卡喉嚨以外,倒也沒什么不好。 張嬸特地叮囑她和自己的女兒,“這東西千萬不可以多吃,填一填肚皮就夠了。不然吃下去消化不了,全部堵在腸子里,拉都拉不出來,得用手摳。要是手也摳不出來,人就得活活憋死了!” 阮蘇萬萬想不到手里的樹皮能有這種威力,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嚼了,把剩下的樹皮塞進口袋里,以備不時之需。 當太陽完全升起后,難民們啟程趕路。阮蘇跟著他們走了三四天,沿途所見極盡荒涼,千里餓殍,哀鴻遍野。 她看著那些荒山野嶺,看著那些皮包骨的小孩,回想起自己以前窮奢極欲的日子,心中不是不震撼的。 她一直拿這個世界當成,可對于中的人,這就是世界。 如今她也成為世界中的一員,別人所受的煎熬與痛苦,她一樣都躲不過。 走著走著,阮蘇忽然小腹疼,以為是吃樹皮吃壞了腸胃,打算坐下歇一歇,誰知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大家在休息,身邊坐著張嬸母女,與一個曾當過大夫的難民。 “小桃。”張嬸表情復(fù)雜地看著她,“你老實告訴嬸嬸,你真的沒有許配人家?” 她戒備地坐起身,“怎么了?” “你……有喜了啊?!?/br> 大夫補充:“起碼三四個月了。” 她腦中轟隆一聲響,整個人都呆住了。 張嬸將女兒和大夫都支走,單獨問她:“你還有家人嗎?你男人又在哪兒?這種世道里,你一個女人懷著孕,天天啃樹皮,那不是等死嗎?你要是知道他們在哪兒就說出來,嬸不怪你,嬸幫你去找他們?!?/br> 阮蘇聽著她關(guān)切的話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紅,心中對她是千恩萬謝,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懷孕了……孩子肯定是段瑞金的,為何不早點來,偏偏現(xiàn)在來? 段瑞金都死了,她要孩子做什么?養(yǎng)得活么?生得下來么? 她本就活得艱難了,再被個孩子拖著,還怎么找林清報仇? 阮蘇抬起頭,見不遠處有個兩米多高的土坡,想都沒想就沖過去,閉著眼睛跳了下去。 張嬸尖叫了一聲,難民們連忙沖向她。 阮蘇落了地,摔得胸口發(fā)悶,伸手摸肚子,卻沒有預(yù)料中的劇痛。 大夫扶起她,痛心疾首地問:“你要做什么?想弄掉孩子?你糊不糊涂!小產(chǎn)是那么容易的事嗎?這里要什么沒什么,搞不好,你自己的性命都要搭進去!” 阮蘇鼻子一酸,忍了許多天的委屈再也憋不住,抱著張嬸嚎啕大哭起來。 這天晚上,眾人在空地上休息。已經(jīng)睡著的張嬸被阮蘇推醒,拉到無人的地方。 “嬸,你待我如親女兒,一路上都在照顧我,今天我也不好意思再隱瞞你了,就實話跟你說了吧,我不叫小桃。” “那你是……” “我是段瑞金的太太,阮蘇?!?/br> 張嬸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指著她,“你、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五姨太?” 阮蘇壓低聲音道:“他得罪了趙將軍的人,死得慘,我不能像他似的也被掛到城墻上去。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我得生下來,可我沒經(jīng)驗,小孩都不知道該怎么生,憑自己怕是辦不到。嬸嬸我想求你件事,你幫幫我,等來日我重新賺了錢,一定千倍萬倍的回報您!我給您磕頭了!” 她說著往她面前一跪,砰砰地磕起了頭。 張嬸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她。 “你這傻姑娘,你是我從寒城帶出來的,我還能見死不救嗎?只是……只是……” 只是她想不到,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竟然就是段家的五姨太,那曾經(jīng)是多風光的人物啊…… 段老板死得那么慘,她要是被趙將軍的人發(fā)現(xiàn),下場恐怕也好不了。 張嬸猶豫不決地看了她好久,最后咬了咬牙關(guān)。 “你要是不嫌棄,我倒是有個地方可以帶你去。雖說也沒有多好,起碼有個安穩(wěn)的住處,可以讓你把孩子生下來?!?/br> 阮蘇欣喜地問:“哪里?我去!” 旭日東升,難民們從沉睡中蘇醒,睜開眼睛又是饑餓的一天。他們空著肚子上路,因為生計問題太沉重,無心顧及其他,以至于都沒人發(fā)現(xiàn)隊伍里少了三個人。 這年秋天,一場嚴重蝗災(zāi)毀壞了萬頃良田,饑荒在全國各地爆發(fā)開來,產(chǎn)生幾百萬的難民,在各地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