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毛巾廠規(guī)模龐大,制度也很森嚴。 進去后那些滿身白毛的工人看都不看她,有個文員模樣的人過來詢問,得知她是應(yīng)聘會計的,就把她領(lǐng)到一間會議室,讓她等經(jīng)理過來。 阮蘇等了半個小時,等來一位穿短袖襯衫的中年男人。 對方開口就問:“誰推薦你來的?” 她報出那位員工的名字。 “介紹信呢?” 阮蘇搖頭。 “會計證有沒有?” 阮蘇搖頭。 “你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老師是誰?” 阮蘇無法回答,只能搖頭。 經(jīng)理皺眉道:“什么都沒有也敢跑來應(yīng)聘,浪費人時間。” 他說完便走出去,阮蘇早有預(yù)料,不肯錯過這個機會,決定為自己爭取最后一把,追到車間里說: “我來晉城時間不長,沒來得及考那些證,但是我保證我的文化水平絕對夠。你要是不信的話給我一個試用期,覺得不過關(guān)再辭退我,可不可以?” 經(jīng)理厭煩地擺擺手。 “安豐又不是招不到會計,何必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出去出去?!?/br> 阮蘇還想爭取,忽見他猛地抬頭,看向門外,笑容滿面且殷勤十足地迎過去,口中說道: “唉喲良爺,您今天怎么來了?也不派人說一聲,我好帶著工人們?nèi)ラT口迎接啊?!?/br> 良爺?難道是商元良? 阮蘇心臟一緊,下意識看過去,只見門邊站著一個身材清瘦,帶黑邊圓框眼睛,穿黑色馬褂與青色長袍的白發(fā)老頭。 老頭相貌平平,論個頭不算高,論身架不算壯,然渾身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一股沉穩(wěn)氣質(zhì)令人無法忽視,哪怕是站在人群中央,也能一眼看見他。 他有滿頭雪白的短發(fā),梳成最規(guī)矩的分頭,看皺紋得有六七十歲了,眼神卻充滿了神采,完全不像那個年紀的人,不比年輕人渾濁多少。 聽見經(jīng)理的話,他堪稱和藹地笑了笑。 “不必那么緊張,我只是帶兩位客戶來參觀參觀,你忙你的?!?/br> 他說客戶二字時,手朝身邊兩位金發(fā)碧眼的男性洋人指了指,經(jīng)理了然,點點頭退到一邊,但并沒有真的去忙,而是跟在后面,隨時聽候差遣。 一行人走了進來,阮蘇自覺地讓出路,靠墻壁而站。 “良爺”大概是把她當(dāng)成了普通工人,沒有看她,領(lǐng)著洋人邊走邊介紹。 他只會說中文,洋人只聽得懂英文,雙方交流靠一個西裝革履的小年輕從中當(dāng)翻譯。 起初簡單的交流翻譯得還算順利,后來洋人看著一臺機器,嘰里呱啦說了一通,同伴也在旁邊附和,語速快詞匯多,小年輕翻譯不過來了,急得掏手帕擦汗。 良爺看著他道:“他們說得什么?” “他們……他們……” “他們說當(dāng)初在英國也用過這種型號的并紗機,故障率太高,時常打結(j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淘汰了?!?/br> 旁邊突然傳來清亮的女聲,眾人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面容白凈柔美,身材窈窕修長的女人站在那兒。 良爺頗為詫異地打量了她幾眼,表情很快恢復(fù)自然,吩咐她道:“那你告訴他們,新機器已從德國購入,現(xiàn)在印度洋的輪船上,下個月便能送到?!?/br> 阮蘇點點頭,流暢地翻譯給他們聽。 洋人聽完又對著良爺說了幾句話,阮蘇直接走到幾人身后,把神色慌張的小年輕擠到一邊,接替了他的工作。 眾人參觀了一個多小時,又在會議室談了一個多小時。 阮蘇全程在旁翻譯,摸清了他們的身份。 這個老人的確就是商元良,那兩個洋人是英國某貿(mào)易公司的。他想在兩國之間搭建起貿(mào)易關(guān)系,帶來參觀毛巾廠只是一個交談的契機。 至于那個小年輕,是商元良的遠房侄子,剛留洋歸國,打算在他手下做事。 談話終于結(jié)束,商元良親自把兩個客戶送上汽車,自己回到會議室里,進門時斜了眼侄子。 后者本就因為工作失職惶恐不安了,被他這樣看一眼,嚇得話都不敢說,脖子縮進襯衣領(lǐng)里,木樁子一樣站著。 商元良坐下喝茶,冷淡地問:“這就是你說的洋文水平高?” “我、我……我在那些留洋的學(xué)生當(dāng)中,已經(jīng)算是可以的了……” 他臉通紅地憋出這么一句,看向害自己被罵的罪魁禍?zhǔn)?,“喂,你肯定也是留過洋的對不對?” 阮蘇搖頭。 他大吃一驚,“不可能!那你怎么會英文?” “自學(xué)。” “不可能不可能,誰自學(xué)能學(xué)得這么好啊?你騙……” “夠了!” 商元良低喝一聲,放下茶杯,“你要機會,我給了你機會,你不但沒抓住還差點害我出糗,你說這筆賬我要怎么跟你算?” 侄子再次閉嘴,不敢說話。 “出去?!?/br> “叔叔……” 商元良看了他一眼,他不敢再求,惡狠狠地瞪了下阮蘇,快步走出會議室。 阮蘇知道自己這事做得不地道,沒有顧及他的顏面,被他仇恨是正常的。 但她不后悔。 兩人本就不認識,要顧及他的感受做什么?這么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不抓住,她還報個屁仇。 這可是商元良??! 自己今天出門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運,居然遇到他! 阮蘇偷偷抬起眼簾看他,發(fā)現(xiàn)商元良也在看她,還笑了一下,指指杯子說:“幫我加點茶。” 阮蘇過去倒茶,聽見他問: “你不是這里的工人吧?我以前沒見過你。” 聽到這話她心里非常驚訝,因為毛巾廠只是安豐名下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產(chǎn)業(yè),他親自來巡視也就算了,居然還記得里面每個工人的長相? 這人得多可怕。 阮蘇不準(zhǔn)備隱瞞,如實道:“我今天剛來應(yīng)聘?!?/br> “應(yīng)聘?什么崗位?” “會計。”說完她自嘲地補充了一句,“可惜我沒有會計證,不符合要求,沒辦法為良爺效力了?!?/br> 商元良靠在椅子上笑了笑,眼神在她身上掃來掃去,似乎在琢磨什么。 阮蘇平靜地看著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一個自己不曾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他左手戴著一枚玉扳指,竟是她前段時間當(dāng)?shù)舻模?/br>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神色微變,商元良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抬起手問: “眼熟嗎?” 阮蘇搖頭,“沒有,只是覺得質(zhì)地很好?!?/br> “你懂玉?” “不算懂,在商場里看過幾次,可惜買不起。” 商元良道:“這枚扳指是我當(dāng)鋪里收來的貨,頂級血玉,厚實溫潤,沁色入骨,一看就是前朝傳下來的好貨色。放在和平年代里換套宅院綽綽有余,現(xiàn)在主人急著用錢,一千大洋就當(dāng)?shù)袅??!?/br> 阮蘇不知他說這話是何意,炫耀?不至于。難道認出是她當(dāng)?shù)??可那天他又不在場?/br> 無論如何,玉扳指是她從尸體上扒下來的,與白撿差不多,當(dāng)多少錢都不心疼,因此聽完也只淡淡地說:“真是一筆劃算的買賣?!?/br> 商元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過了會兒問:“你叫什么名字?” “王愛英?!?/br> “很好,留下來當(dāng)會計吧。” 阮蘇應(yīng)聘成功,回去后雇了個保姆照顧兄妹倆,開始自己的民國白領(lǐng)生涯。 三天后,她被一個電話叫進城里去,又給商元良當(dāng)了次翻譯。 第二個月,她被調(diào)到總公司,成為商元良的助理之一。 第66章 商元良名下產(chǎn)業(yè)無數(shù),但他最常待的,還是主業(yè)煙草公司的大樓。 安豐煙草屹立在晉城最繁華的東城核心區(qū),緊鄰大名鼎鼎的六國飯店與萬夢生電影公司,三者合成東城區(qū)最著名的地標(biāo),凡來晉城者皆知此地。 安豐煙草大樓是一棟獨立的五層大樓,一樓為全城最大的香煙銷售點,二樓為倉庫,三樓往上便是公司人員辦公場所。 阮蘇來這里的前一天,特地去買了件黑色的天鵝絨旗袍。 旗袍是這年頭最具女性氣質(zhì)的服裝,她天生一張好看的臉,與發(fā)育成熟的身段,就算落魄至此她也不愿過得灰頭土臉,死也要漂漂亮亮。 而黑色是最穩(wěn)重的顏色,她在美麗的同時需要讓人知道——她具備足夠的工作能力。 旗袍太過修身,身體上一點點凸起都會顯露出來。 阮蘇站在鏡子前,取下脖子上戴了三年的繩子,看著那枚已經(jīng)磨損到變形的金扳指。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它時的情形,那時的她對扳指充滿了排斥,對段瑞金也是排斥又反感,怎么也想不到,幾年過去,它竟令她睹物思人。 “我不能隨身帶著你了,等哪日得了空,我把你拿去金店改改,戴在手上吧?!?/br> 阮蘇對著扳指平靜地說完,吻了吻它,放進小匣子里。 把兄妹倆交給保姆,她踩著高跟鞋走到大街上,搭乘電車來到安豐煙草公司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