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廣陽門有條叫八寶胡同的小巷子,從巷口往里走五十米,就是一個大院落。一扇院門內住著十多戶人家,魚龍混雜,有拉黃包車的,有捏糖人的,有賣菜的小販,也有摸骨算命的顧千秋。 他住在父親留下來的老屋里,一間房,一個小小的客廳,廚房擺在門外面,是用一堆磚石打起來的簡陋灶臺與一個煤爐子,上廁所得跟胡同里的居民一樣,去擠公共廁所。 阮蘇站在院門邊,聽一個帶小孩的年輕女人聊顧千秋。 “這位顧先生啊,模樣是生得好,可惜眼睛看不見。光我住進來這三四年里,就有多少媒人給他說過親事。姑娘們看見他的臉,心里樂得開花,可知道他眼睛上的毛病后,嚇得扭頭就跑。些許幾個膽大的,家底厚的,想自己花錢養(yǎng)著個小白臉的,接觸時間一長,也被他冷冰冰的性子給磨光了熱情,趕緊另謀良緣了?!?/br> 阮蘇越聽心底越?jīng)?,顧千秋的存在如此真實,愈發(fā)說明他不可能是段瑞金了。 女人說完了感興趣地問:“難道你也瞧上他了?姑娘,我看你衣服穿得這么好,又細皮嫩rou的,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吧?聽jiejie一句勸,別在這窮光蛋身上耗精力了,不值當?!?/br> 阮蘇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轉移話題問:“他既然住在這里,今天為何不在?” 那扇破舊得幾乎快倒下來的門用一把小銅鎖鎖著,外面煤爐子上還坐著水。 女人道:“他窮啊,得想辦法生活。早上菜市場總會有便宜賣的菜葉子,去晚了就買不到了……誒,你瞧,說他他就回來了?!?/br> 她抬手指向前方,阮蘇回頭看,果然看見巷子盡頭有個修長的身影慢慢走來。 他脫下了那身好衣衫,穿得是一件洗到發(fā)白的舊長衫,一只手拎著個破籃子,里面全是菜葉和蘿卜。另一只手拿著拐杖,但他沒有用,很嫻熟地走在巷子里,眼睛跟昨晚一樣無神。 當他靠近時,阮蘇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看著對方那張蒼白英俊的面龐。 女人懷中的小孩沖他伸出手,“糖……糖……” 他微笑著轉過身,摸索著揉了揉那小孩的頭發(fā),從兜里拿出一枚看起來放了很久的糖果,塞在小孩掌心里,然后跨過門檻,繼續(xù)往里走。 阮蘇全程沒說話,也不敢喘氣。她越是接觸顧千秋,就越是感覺——他不是段瑞金。 段瑞金不喜歡小孩,更不會給小孩糖吃,他連狗都不肯抱。 他也絕不會放下驕傲,來過這么寒酸的生活。 顧千秋只是跟他長得像而已,或許根本沒有像到一模一樣的程度,而是因為她太過思念,自動美化了。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沒用,她的腳不由自主地跟進去,看著他打開銅鎖走進逼仄的客廳里,把菜籃子放在搖搖晃晃的木桌上。 他打了盆水,蹲在門外的臺階上洗菜,清澈的井水沒過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很有耐心的洗去葉子上的泥,全程沒看阮蘇一眼。 也是,瞎子怎么可能看得到人呢? 阮蘇的心痛如刀絞,準備離去,卻聽見他喊了一聲:“阮小姐?!?/br> 她驚愕地看著他的后腦勺,“你看見我了?” 他笑,“我聞到你身上的香水味了?!?/br> “那你鼻子可夠靈的?!?/br> “我眼睛看不見,其他方面自然要敏感些,不然如何生活?”他頓了頓,甩甩手上的水,站起身壓低嗓音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不必跟著我?!?/br> 阮蘇本來都要走了,聽見這話倔脾氣冒出來,冷冷道:“這院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管我來不來?!?/br>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我要做飯了,請你讓一讓?!?/br> 阮蘇往旁邊站了點,讓出煤爐子。顧千秋很嫻熟地刷洗了一口小鐵鍋,炒了一盤小青菜,又熱了點早上剩的白粥,就是一餐午飯了。 他把飯菜端到桌上,坐在旁邊。 阮蘇站在門外,想象著段瑞金過這種生活,心里便痛了一下。 顧千秋說:“阮小姐,你該回家了?!?/br> 她搖搖頭,“我不餓?!?/br> “可我吃完飯得出門算命,你若是再跟著打攪我,恐怕下個月我會沒飯可吃。” “是么?” 阮蘇跨進門去,“你算得什么命?與其出門算,不如給我算,我給你錢。” 顧千秋沉默半晌,將碗筷推到一邊,拿出自己吃飯家伙——簽筒,問道:“你要算什么?姻緣、財運、前途?” 阮蘇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盯著那雙無神的眼睛看了許久,心下一動,神使鬼差地說: “我要算別人的命。” “誰?” “段瑞金?!?/br> 顧千秋搖頭,“不算。” “為什么?” “我不算死人的命?!?/br> 阮蘇心里咯噔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他真的已經(jīng)死了?” “這個不是我算的,是你昨晚自己說的。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他死了,何必再來為難一個技藝不精的瞎子?!?/br> 阮蘇失落之至,嘲道:“你倒是坦誠得很……算了,來給我算吧,就算……結局?!?/br> “結局?” “我死在何處,死時多少年紀,身邊可有親人朋友,死得可否安寧?!?/br> 顧千秋道:“這需要摸骨。” “怎么摸?” “手拿來?!?/br> 阮蘇伸出左手,他用右手捏住她的食指第一個骨節(jié),從那里開始往下一寸寸的捏。 這感覺很怪異,阮蘇為了分散注意力看向旁邊,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始終垂在袖子里,做飯時也不曾使用過。 除了眼瞎,還有隱疾么? 花了半個多小時,顧千秋捏到了小拇指,收回手道:“你是好命?!?/br> “多好?” “年輕時有貴人相助,年邁時子孫繞膝。家庭和睦,事業(yè)順利,身體安康,活到九十九?!?/br> 阮蘇放下手嗤笑,“你果真技藝不精,光會說好話?!?/br> 他低下頭,看嘴角的弧度也在笑。 她丟給他兩塊大洋,起身問:“你平日都在家?” “若無人請我算命的話……是的?!?/br> “好?!?/br> 她抬腳往外走,顧千秋拿著那兩塊大洋說:“不如留下來吃口飯?” 阮蘇回頭看了眼那盤寒酸的青菜,撇撇嘴,“你自己留著吃吧,我改日再來找你?!?/br> “找我?” “找你算命?!?/br> 阮蘇說得改日,似乎就是明日,第二天她又來了,還帶來了幾斤豬rou,一只肥雞,一袋白面,與兩套新衣衫。 如此隆重的禮物,院子里的人幾乎過年過節(jié)才看得到,都被她吸引過來。 顧千秋將她拉進屋子里,關上門問:“你這是要做什么?” 阮蘇說:“我家里買多了,吃不下,送你了。” “那這些衣服呢?” “我丈夫不喜歡這幾件的顏色,給你穿吧?!?/br> 顧千秋道:“無功不受祿,我與你無親無故,我不要。” “你這個死瞎子,不要不識好歹?!?/br> 他生氣了,打開門要她出去。 阮蘇只得改口,“就當做算命的錢。” 顧千秋皺眉,“你昨日已經(jīng)給過了。” “我今天還要算?!?/br> “算什么?” “算……算財運?!?/br> 顧千秋垂眸想了想,重新關上門,往桌子的方向一指。 “坐吧?!?/br> 這回他沒有摸骨,讓阮蘇抽了三支簽,抽出來后用指腹摸了半天,放下道:“上上簽,好?!?/br> 阮蘇給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經(jīng)心地問:“多好。” “一生榮華無憂,子孫前程似錦?!?/br> 她忍不住笑他:“你大概把所有的本事都用來學說好話了?!?/br> 顧千秋慢吞吞地收拾簽筒,“算命,算得是命,聽得卻是人心。若事事算出來都是不如意,誰還要算命呢?不如閉著眼睛過?!?/br> 阮蘇搖頭,“不行,你今天算得我不是很滿意,得加點?!?/br> “加點什么?” “你把我?guī)淼囊路Q上讓我看看?!?/br> 顧千秋無法理解她的要求,坐著不動。 阮蘇威脅他,“要是不肯,就把昨天的錢一塊兒還回來,不然我就去找警察,讓他們抓你進去蹲幾天局子?!?/br> 他無可奈何,起身道:“你在這里等。” 顧千秋抱著衣服走進臥室,不一會兒開門出來,站在阮蘇面前。 他上身是一件雪白的襯衫,袖口卷到手肘。下身是一條黑色長西褲。布鞋換成皮鞋,頭發(fā)往后梳了梳,隱約有個背頭的雛形。沒有劉海的遮擋,英俊的臉便完全暴露出來。 阮蘇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淚很快打濕了臉頰。 顧千秋半天都聽不到動靜,有點緊張。 “不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