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第18章 午后的陽光又燦爛了些,蘇禮錚拖了張椅子坐在盛和堂的門外,膝蓋上放了本泛黃的線裝本。 那是朱昭平留下的一本筆記,蠅頭小楷寫著從前的跟師筆記,他看的那頁,講的是一位男性感冒后出現(xiàn)惡心干嘔類似飲食停滯的癥狀,服消食類藥物無效,朱昭平在分析里標注“此乃甘草瀉心湯證”。 他還來不及想《傷寒論》里如何描述這個甘草瀉心湯證,就聽見霍女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來,“哎喲,你還不去睡午睡,昨天熬一眼都不累啊,年輕人要多保養(yǎng)身體……” “哎好好好,馬上去……”蘇禮錚連忙站起來,轉身扶著師娘往里走,想阻止她繼續(xù)嘮叨下去的話。 霍女士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回頭瞪了他一眼,又奪過他手里的書本,道:“趁還有時間趕緊去睡一覺,醒了就可以吃晚飯了?!?/br> 蘇禮錚眨了眨眼,心道這才吃了午飯多久,睡了起來又吃,怎么聽著那么像某種動物的生活呢。 霍女士將他拽回了屋,轉身又去忙自己那似乎永遠都忙不完的家務事,蘇禮錚站在原地轉了個身,看了眼她遠走的背影,想起徐魏的囑托,又鉆進了書房去。 既然答應了給夏嵐薇制膏,他便先要將藥方寫出來,然后等到有空時再撿藥熬膏,他算了算,這個周末是能休息的。 寫完之后他用鎮(zhèn)紙把藥方壓在桌上,然后掩了書房門,往樓上的房間走,到底是熬了一整個大夜班,是有點困了。 從蘇禮錚來盛和堂的第一天起,朱昭平就讓兒媳給他準備了一個房間,原也沒指望他能在這里多住,只做小憩用罷了,卻沒料到這個房間一用就是二十余年。 這期間他成年升學,唯有寒暑假才會回來,又因為他總要留校去附院跟老師門診,回來也待不了幾天,那時蘇國維身體漸漸不好,他在盛和堂留宿的時日漸少。 但霍女士卻還是如同他小時候那樣,日日打掃他的房間,以至于他便是隔了半年才住一次,房間也還是干凈整潔的,像是他天天都在似的。 這份體貼入微的好蘇禮錚很難不感念于懷,在祖父蘇國維離世后,他在盛和堂的時間多了些,即便不留宿,也盡量多陪陪師父師母。 只讓他奇怪的是,他與朱砂之間的關系始終都改善不了,究其原因,大約還是長輩們總是用他與朱砂做比較。 歷來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最討人厭的,雖然知道在父母心里自己是不可取代的,卻還是無法忍住不向對方橫眉冷對怒目相向。 蘇禮錚躺在床上,裹著被子翻來覆去的滾,天冷,就連腳都是冷的,隔了好一陣才暖過來,最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夢里他站在一條奔騰不息的河邊,舉目看去盡是洶涌澎湃的河水,漩渦旋轉著經(jīng)過眼前,而身旁是蔓草叢生,天下著雨,淅淅瀝瀝的不知停歇,遠處似乎有人說話,又似乎有人孤雁悲鳴。 像極了木心筆下的那首《眉目》里寫的:“蔓草叢生,細雨如粉,鷓鴣幽啼。我將遷徙,卜居森林小丘之陬靜等那足夠我愛的人物的到來 。” 冬日難得的太陽慢慢的收起它最后一絲余暉,昏暗的光線逐漸侵襲了大地,隨著街燈次第亮起的,還有下班晚高峰的車燈。 朱砂在路上堵了許久才回到家,伙計們都已經(jīng)下班,店門半關著,大堂哥朱明堂正準備關門。 朱砂停了車回來,問他:“哥,今晚吃什么呀?” “今晚吃雞?!敝烀魈眯ξ膽司洹?/br> 朱砂咯咯笑了起來,“那還真是大吉大利?!?/br> “你就會玩游戲?!敝烀魈冒琢怂谎?,“今晚是真的吃雞,伯娘做了烤雞?!?/br> 朱砂聞言撅噘嘴,“講得好像你不玩游戲一樣,嫂子昨天還講……” “你進不進去,不進去我把你關外面了啊?!敝烀魈靡妋eimei要翻舊賬,忙打斷了她的話,等人進了門就又道,“上樓去叫阿錚下來吃飯,估計還沒睡醒?!?/br> 朱砂愣了愣,“蘇禮錚在家?” 朱明堂點點頭,還未說話,就聽見霍女士在廚房那邊大聲喊:“明堂,容容回來了么?” 朱砂忙應了兩聲跑過去,然后又被母親嫌棄礙手礙腳趕出來,出得門來看見大堂嫂對自己笑著招手,問她要不要吃橙子。 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模一樣,只是少了把蒼老的聲音含笑喚她容容。 朱砂在吃橙子時似乎忽然明白了過來,原來時間是真的可以有這種魔力,讓傷痛在日復一日的一日三餐里被逐漸磨平,直到提起時可以忍住悲傷面色如常。 她吃了兩瓣橙子,又被催促去喊蘇禮錚下樓,她不情不愿的起身,路過書房門口,看見門沒關嚴,順手就推開了。 酸枝木制的桌案上,繪了千里江山圖的圓形水晶玻璃鎮(zhèn)尺下壓著一張寫了字的宣紙,她湊頭過去看,只見上書:“黃芪250克,黨參250克,白術250克,茯苓(辰砂拌)180克,蜜炙甘草100克……” 滿紙都是補氣養(yǎng)血的藥,她認得那是蘇禮錚的字,鐵畫銀鉤的行云流水,充滿了力量的美感。她再是如何不服氣蘇禮錚,也承認他這手字寫得尤其出彩。 “蘇禮錚!起來吃飯啦!太陽下山啦!”朱砂毫不客氣的拍著門,沒聽到回應就一直用力的拍著,門板發(fā)出砰砰的響聲。 過了幾分鐘,門刷的被拉開,蘇禮錚睡眼朦朧的模樣一下子就撞進了眼簾。 他似乎是被吵醒的,還沒睡夠的眼睛有些紅,皺著眉瞇著眼,頭發(fā)有些亂蓬蓬的,抬手揉了揉眼,一臉迷茫的看著自己,“……小、小師妹?” 朱砂不是沒見過他剛睡醒的模樣,可這次卻是頭一次不敢多看他的臉,他的聲音有些剛睡醒時的慵懶沙啞,撞進她的耳里,忽然就讓她心頭一顫。 這是從沒有過的感覺,大約是他從未在這種時候用這種聲調叫過她小師妹。 朱砂莫名的有些慌,面上卻很鎮(zhèn)定,“下樓吃飯!” 頓了頓,又十分嫌棄的打量了他一眼,“亂糟糟的,洗了臉再出現(xiàn),真是的,都幾點了還睡……” 她一面埋怨一面轉身往樓下走,很快身影就隱沒在樓梯拐角,蘇禮錚有些怔怔的,半晌才消化了她的話,不由得啞然失笑。 飯桌上人少,只有朱南夫婦、朱明堂夫婦并蘇禮錚和朱砂而已,朱明堂的獨子朱克己念高中住校,并不在家。 朱砂一面接過大堂嫂遞過來的飯碗,一面問:“嫂子,克己這個周末回不回來?” 大堂嫂點點頭,應道應該會回罷,又問:“阿錚,你和容容什么時候出發(fā)?” 蘇禮錚似乎還沒徹底清醒,愣了愣才慢吞吞的回答道:“……下周四?!?/br> 接下來整頓飯?zhí)K禮錚都再未講過話,似乎胃口也不大好,霍女士勸他趕快吃完再去睡晚上就別回去了,他只略微想了想便答應了。 只是最后并未能留下來,意外總會突然就出現(xiàn)。 飯快要吃完的時候蘇禮錚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愣了愣,隨即拿出手機來看了眼,發(fā)覺是辦公室的電話,猶豫都不敢猶豫,連忙接起來:“我是蘇禮錚,有什么事么?” 打電話來的是杜永明,他的語氣鄭重而低沉,“老蘇,你新收的32床剛才出現(xiàn)了休克,生長抑素要加量嗎?” 32床是蘇禮錚昨天半夜收的一個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很年輕,三十歲都不到,喝酒喝醉了跟人打架,打到吐了血送過來,蘇禮錚問了才知道他有長期酗酒史,有幾次打架之后都腹痛,只是忍過去了。 來時患者的神智還清醒,只是滿身的酒氣有些熏人,這種病人蘇禮錚見得多了,處理起來也很快,只讓去做了檢查,又開了藥,囑咐護士隨時關注情況變化。 白天的時候去看他的情況很穩(wěn)定,蘇禮錚便放下了一多半的心,臨下夜班前也只告訴白班的同事稍稍注意一下便過了。 沒承想在晚上出了事,而且一出就是休克這樣危急的事,蘇禮錚不得不感嘆自己的“爛命”實在逃不過。 醫(yī)生的職業(yè)敏感令他有種不妙的預感,當即決定回醫(yī)院去看看,便放下碗筷辭別朱南等人,急匆匆的離開了朱家。 “真是忙,現(xiàn)在當醫(yī)生真是辛苦。”霍女士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把一大塊rou夾進了朱砂的碗里,“多吃點,多吃點?!?/br> 朱砂哦了聲,默默地小口小口吃飯,心里突然想起她之前見的那個急診科女醫(yī)生,她至今不知對方真實長相,只聽聞說是海歸,單身。 也不知最后誰會摘了急診科這朵花,更不知道急診科那個男人當騾子用的地方會不會把這朵花摧殘了,朱砂這樣想著,又嘆了口氣。 吃完飯已經(jīng)是七點多,她從飯廳出來,煮了水準備泡茶,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看廊沿下的燈,問父親:“爸爸,外面的門要不要鎖?” 朱南撓了撓頭,道:“等再晚一點罷,說不定阿錚會回來呢?!?/br> 朱砂淡淡的嗯了聲沒說話,其實他們誰都知道蘇禮錚不會再回來了,就算是病人情況穩(wěn)定下來之后。 這里再好再習慣,終究不是他自己的家。 作者有話要說: 小師妹(嫌棄):邋里邋遢! 蘇師兄(委屈):睡覺又不用這么整齊。 小師妹(嫌棄):這么丑,不要了。 蘇師兄(難過):那我要是一直好看呢? 小師妹(猥瑣):把你納為后宮…… 蘇師兄(震怒):你說!除了我你還要誰! 小師妹(生氣):再這樣兇就打進冷宮! 第19章 周末的時候蘇禮錚休息,很早他就來了盛和堂。 屋外冷風陣陣,新一輪的強冷空氣剛剛襲擊了這座城市,院子里的盆栽在寒風中被吹彎了腰,暫時低下了頭顱。 蘇禮錚邁過門檻,往右拐,穿過長長的并不很寬敞的甬道,在從雕刻了仙鶴和祥云圖案的鏤空窗欞灑進來的半暗光線里推開了一扇木門。 木門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音,在清晨的靜謐空氣里顯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他伸手摸索著在墻邊摁下了電燈開關,燈光在閃爍了兩下后徹底的照亮了這間寬敞的屋子,室內的銅鍋整齊的排列著,這是盛和堂的熬膏房。 民間有諺云“冬令進補,來年打虎”,每年自冬至開始后的五十天是冬季進補的好時候,街坊四鄰和慕名而來的人們會來到盛和堂,由坐堂大夫們看診開方,再由藥堂伙計抓藥送至熬膏房,膏方師們會按照熬膏要求熬出一罐罐用于冬季養(yǎng)生的膏方。 除此之外,平時也有很多病人或者有調理需求的人會來定制膏方,甚至有遠在外地的客人。 朱南是盛和堂的第四代掌柜,一口百年紫銅鍋,一桿陳年老竹攪拌棒,他是老字號盛和堂的膏方掌勺,也是有名的膏方師。 他從不輕易收徒,對徒弟的要求,一是有悟性,制膏之人需得懂得識藥辨藥,能做一個好的藥師,二是有定力,能夠熬得住寂寞。 徒弟并不多,尤其在將盛和堂轉交給第五代繼承人朱明堂后,他就更不愿意帶徒弟了,寧肯每天出去公園同人下棋,或者窩在熬膏房里熬膏。 蘇禮錚將朱南替他提前一夜用清水泡好的幾十味藥材放入鍋,快火連煎三汁,然后過濾,去渣取汁,并用文火將藥汁慢慢煎熬濃縮。另備阿膠,以適量黃酒浸泡燉烊,用冰糖及蜂蜜趁熱一同沖入藥汁之中收膏,待冷卻后收入白底蘭花紋的瓷罐中。 待膏方熬成,周末已經(jīng)過去。周日晚,夜已經(jīng)有點深了,他將那罐子小心的包好然后放進盒子里,拎著盒子準備離開盛和堂回家。 出門時卻意外遇到從外面回來的朱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她,問道:“小師妹,你從哪里回來?” 朱砂看起來并不很高興,面色有些不悅,語氣也十分意興闌珊,“有同學請吃飯?!?/br> “同學聚會?”蘇禮錚一面準備往外走,一面隨口問道。 他已經(jīng)走到了小門的門口,朱砂看著他轉過身去熄大堂里的燈的背影,過道上昏黃的燈光將他投在墻上的背影拉得尤其長,快要將她整個人覆蓋住。 “……同學介紹了個朋友?!敝焐昂鋈痪烷_口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想要告訴他。 蘇禮錚已經(jīng)關了燈,正要轉過來的身子頓了頓,然后才面向她,笑得很是溫和關切,“哦?男的?” 朱砂望了他一眼,沉默著點點頭,他又笑著問:“感覺怎么樣,要不要相處一下看看?” 朱砂又望了他一眼,想起那個在飯桌上給自己殷勤夾菜的男人,忽然就有些不悅,哼了聲道:“沒感覺,一點都不想和他發(fā)展關系!” 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長得還沒你好看,我要來做什么?!?/br> 最后一句是她脫口而出的,并未經(jīng)過細細思量,話已經(jīng)說出口她才反應過來,立即便有些惱了似的,跺了跺腳就轉身跑回了屋里。 蘇禮錚怔了片刻,忍不住失笑,搖搖頭抬腿往門外走,到底還是小姑娘,即便歲數(shù)已經(jīng)不算小,想問題有時還是簡單,找對象都能單純因為對方長得不合意就放棄了一個可能。 不過,他很快就轉念想到朱砂是在拿他與別人做比較,這算不算是在夸他? 還真是十分難得,這都多少年了,蘇禮錚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對自己的夸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