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沒有正事，怎么不等她呢，他以前不都會等她的么？

    以前不管她干什么，楊方都在原地等著她。

    安樂心中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大雪落滿了長街，目之所及，文德巷沒有任何行人，只有身后這烏沉沉死寂寂的崔國公府，將任何一個來訪的人都要吞噬。

    太子哥哥重新出山，她自然是高興的，可與之相伴的，卻是父皇卻一病不起，李述也一病不起，就連楊方對她的態(tài)度也漸漸淡了。

    安樂看向地上，雪地上依稀還能看出楊方縱馬過去的馬蹄印。

    楊方為什么不等她呢？安樂想不明白。

    雪落了她一眼睛，她竟有些迷茫。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目前這一切都是她所求的，可結(jié)果卻并不令她開心。

    *

    次日崔進之帶兵離開了長安，一晃又是十幾日過去，快要過年了，長安城里看著是熱鬧，可城外景象卻頗是凄慘。

    入冬后日子不好過，河南道鬧事，不少逃難的災(zāi)民就入了關(guān)，在長安城外下扎了根，等著達官貴人從指縫里漏點東西出來救命。

    “除了粥棚，可以再擺個藥棚出來，讓你府上醫(yī)官定期診脈，大冬天的難免風(fēng)寒，那些流民又沒錢治病?！?/br>
    李述沿著墻根一路走過去，看著李勤擺的粥棚，又提點了一句。

    世家眼睛都長在天上，根本看不見城外頭的這些民生疾苦，施舍粥棚的人少之又少。

    李勤被太子擼了所有差事，朝堂上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事情來，李述還是讓他先走拉攏民心的路子——他是長安城里頭一個給流民開粥鋪的親王。

    “也不要只局限在城外流民這兒，不少關(guān)中貧苦人家也缺過冬的口糧，你各郊縣的莊子外也可以擺些粥攤出去，今天旱災(zāi)影響的人多，指望你這口糧過冬的人怕是少不了?！?/br>
    李述又指點了一句，輕咳了一聲，緊了緊肩上斗篷。

    李勤道，“這個我已經(jīng)命莊子上的人去做了。”

    李述點了點頭。她點頭間，發(fā)髻上那根血玉簪就隨著日光晃了晃。從前那根永不離身的樸素金釵再不見了蹤影，如今再不離身的是這根玉簪。

    都是某種執(zhí)念。

    玉簪越是紅，越顯得她膚色蒼白。

    許是安心養(yǎng)病的緣故，李述比前陣子豐腴了一些，臉頰上多了點rou，鋒利的弓骨就被蓋了下去。從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曾經(jīng)崩潰的痕跡。

    若不是那根血玉簪，李勤幾要疑心皇姐徹底都忘了沈孝。

    李勤將目光從玉簪上收回來，道，“不讓流民進城，太子這事做得不厚道。今年雖額外有河南道的流民，流民確實比往年多了一些，但又不是翻倍地長，若是父皇理政，肯定不會禁他們進城討食的?！?/br>
    其實往年一入冬，長安城外就容易聚集起過不了冬的百姓來。只要流民數(shù)量不是特別多，守城士兵就不會攔，任由他們進城去，隨便去做點苦差事，又或是去哪家酒樓后廚翻檢，再不濟沿街乞討，都能自救過冬。

    但今冬太子當(dāng)政，太子好排場，最是煩盛世里有流民，這不就意味著他治理不當(dāng)么？因此掩耳盜鈴般，今年就是不許流民進城。

    李述淡笑，“隨東宮怎么折騰去，他手上有權(quán)了，可不得做點事顯擺么。正巧，因這件事東宮招恨，你施舍粥棚，就更能把他虧掉的民心攏到了自己身上來。多好啊，損人利己的事，咱們求之不得呢?！?/br>
    李勤就笑了一聲。

    話語尖刻，李述跟從前一模一樣。

    不管有沒有政治助力，看著李述振作起來，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情。

    二人不好說太多話，不然要讓人起疑心。況且李勤在粥棚這兒已經(jīng)消磨了一上午，這會兒要回府去。

    別了李勤，李述往自己的粥棚走去。

    平陽公主府的粥棚離城門口最遠，也只吝嗇擺了一間，跟李勤貼墻根浩浩蕩蕩一排粥棚的盛況是比不得。

    李述擺粥棚本就不是為了賑災(zāi)的，她不過為了有個出城跟李勤見面說話的機會。因此象征意義大過實際作用。

    李述走了幾步，忽然皺了皺眉，“安樂怎么跟個牛皮糖似的，開粥棚還要在我旁邊開?！?/br>
    她粥棚旁邊，新開了安樂公主的粥棚。

    遠遠的就能聞見一陣白米的香氣，不少災(zāi)民都被香氣吸引，在安樂粥棚前排起了隊。

    相比之下，李述粥棚前就顯得特別冷清，沒幾個人。

    李述走近了，這才知道是為什么。

    安樂鍋里熬的都是上好的白精米，濃稠一碗，別說是災(zāi)民了，普通老百姓都吃不起這種米。相比之下，她粥棚不過是最便宜的糜子混陳米，是個人都知道哪家好吃。

    安樂也在粥棚里，遠遠地看見李述，就對她招了招手，繞過人群走了過來。

    安樂笑，“我第一天開粥棚，沒想到這么多人?！?/br>
    李述展眼望過去，看排隊的人可不單單是面黃肌瘦的流民，反而有不少面色紅潤的普通人都混在里面。怨不得那么多人呢，白精米吸引的不單單是流民。

    安樂又道，“太子哥哥不讓流民進城，也是為了長安城百姓著想，不然流民涌進城，晚上宵禁了又不可能一一攆出去，在坊間東西亂竄，弄得人心惶惶。但太子哥哥又不是不管流民，這不，我就來賑災(zāi)了么。”

    李述隨意扯了個假笑，不置可否。

    用白精米賑災(zāi)？這可當(dāng)真是財大氣粗，不愧是太子胞妹，一舉一動盡顯太子仁德。

    且看她能用白精米支撐幾天吧，到時候受不住了還得換回糙米，這幫口味養(yǎng)刁了的人才不會記你白精米的恩情，只會抱怨憑什么降低標準了。

    說了幾句話，李述懶得再同安樂寒暄，正要走，就見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兒跑了過來。那小孩兒頭大身子瘦，一件補丁摞補丁的大人棉服穿在身上。

    安樂的侍女連忙攔住了沒規(guī)矩的小孩，臟兮兮的，可別弄臟了公主的衣服。

    那小孩兒被一攔，怯了，一副要哭的樣子，舉著手里半張草紙，不知道是要把紙遞給誰。他cao著關(guān)中土話，“謝……謝公主的飯?！?/br>
    兩位公主，平陽公主粥棚前沒人，侍女就默認了是來謝安樂公主的。

    侍女松手接過紙條，小孩兒如蒙大赦，逃一般就跑遠了。

    侍女瞧了一眼紙條，忽然就笑了一下，遞給安樂，“稟公主，是吃了粥的專程流民來謝您的。那小孩兒不會寫字兒，就只給您畫了朵小花表謝意。小可憐，怪招人疼的?！?/br>
    安樂也覺得有趣，她還沒跟民間小孩兒接觸過，接過草紙就要看，誰知旁邊的李述驟然就搶過了那張紙。

    安樂轉(zhuǎn)過頭去，看到李述唇緊緊抿著。

    李述心中是驚濤駭浪，偏偏不敢表現(xiàn)出一分一毫的異常，細瘦手指緊緊攥著草紙一角。

    草紙粗糙泛黃，摸上手只覺粗糲，是民間百姓隨便用麻頭做的，并不適合寫字。紙上無任何字跡，唯以燒焦的木柴為墨，在一角隨手勾了一朵花。

    他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天不知道啥時候會掉落二更。

    ☆、第 87 章

    #87

    李述的手緊緊掐著草紙, 指甲都將紙掐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強忍下心中萬千情緒的, 臉上裝的沒有分毫波瀾。

    李述對安樂笑，“我比你早開幾天粥棚, 怎么偏沒人感謝我，賢名竟落在你身上了。”

    安樂還當(dāng)李述的異狀是因為嫉妒她，她掃了眼李述冷清清的粥棚一眼, 傳授經(jīng)驗道, “你不要吝惜錢財，記得要用好米賑災(zāi)?！?/br>
    李述目光根本就沒有落在安樂身上，隨便點頭, 不知有沒有聽進去，“你說的是。”

    說著就要往前走。

    “你干什么去？”

    安樂忙追上李述。她要時刻關(guān)注李述的任何動態(tài)。

    李述停腳，知道安樂是想盯著她。

    她掃了安樂這身金尊玉貴的衣服一眼，道, “沒想干什么，就是看那邊聚了一大片流民，我想去看看?！?/br>
    安樂順著看過去, 看遠處靠城墻根是一大片草棚，烏泱泱不知道聚了多少流民, 遠遠看去臟兮兮一片，雪化了后的泥水將那里染成一片污黑。

    安樂十分嬌氣地皺了皺眉, “去那兒干嘛?。繒r間不早了，要不咱們一起回城吧?！?/br>
    李述卻果決否定，“不了。今年流民多, 還不知道擺出的粥棚夠不夠，我還是想去那邊親自看看。若有什么賑災(zāi)不及時的，我也好盡些綿薄之力，省的那些人只謝你，不謝我?！?/br>
    說著李述就要去攙安樂的胳膊，“跟我一起吧，剛不是還說要照料流民過冬么？”

    李述霸王硬上弓，硬是把安樂拉著一道走了好幾步，安樂連忙把李述推開，向后一躲，“你……還是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br>
    她嬌養(yǎng)慣了，才不想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身上這雪白狐毛，但凡濺上一點泥水可就徹底毀了。

    看著安樂匆匆離開的背影，李述勾了個笑，轉(zhuǎn)過身去就往那片流民聚集地走去。

    剛那個小孩兒好像是往這邊跑的？

    李述沿著墻根一路走過去。

    流民太多，很多人討了粥喝飽后，就聚在墻根底下的干燥地，就著薄薄的太陽，橫七豎八地坐成一片。

    有人的呼嚕聲震天響，有人湊在一起吹牛皮，有人對面相坐，正互相挑身上的虱子。

    不少小孩兒吃飽了在玩，還有躺在女人懷里的嬰兒，扯著嗓子哭。

    一個個都是蓬頭垢面，看不清到底長什么模樣。

    有個名字在嘴邊，李述好幾次控制不住地就要喊出來，可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她只能憑目光一個個的看過去。

    這個不是他，那個也不是他。

    紅螺的小臂被李述掐的疼，這塊兒地路又不好走，李述好幾次差點被絆倒，全靠紅螺扶住了她。

    “公主，”紅螺問，“您怎么了？”

    怎么忽然來流民堆啊？

    沒瞧見這些流民，見了當(dāng)朝公主，一個個眼睛都黏在了李述身上，有些下流的，目光就在李述身上肆意逡巡。

    李述也只帶了十幾個侍衛(wèi)，真要做起亂來，雙拳難敵四手。

    紅螺都被流民盯得怕了，拉著李述就勸，“公主，我們回去吧?！?/br>
    李述卻一把甩開紅螺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就往前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睜了很久，雪地的光讓她眼睛生疼，可她卻還是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漏了他。

    “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