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趙幼苓道:“殿下的部族,不過百余戶,加起來至多千余人。可這千余人,我正經(jīng)瞧過,老者居多,婦孺其次,再次則是壯年。然這些人里頭,十人便有八人,或身有殘疾或年邁體弱?!?/br> “所以呢?” 趙幼苓微微垂首:“所以,我猜測,這些人大部分應(yīng)該都是從各部族被人趕出來的。因不能再用,恐是拖累,所以扔出部族,叫殿下見著,便都帶了回來。命不該絕的人,都留了下來,不幸過世的已經(jīng)好生安葬了?!?/br> 她曾親眼看見過烏蘭把叱利昆身邊一個受了重傷的護衛(wèi)趕出部族。冰天雪地的情況下,那個為了保住性命,已經(jīng)被大夫鋸掉一條腿的年輕護衛(wèi),就這么被扔了出去。 而周圍的那些人卻似乎對這種事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后來才知道,這樣的事,不光是在叱利昆的部族,就是大可汗的部族,同樣的事也時常會發(fā)生。 如果不是戎迂人不好戰(zhàn),只怕因為兵禍成為累贅被驅(qū)逐的人會更多。 呼延騅有些訝然。 顯然沒料到不過一兩日的功夫,就叫人看出了這么多。 “殿下雖看著與人不親,可實則是個好人。不然也不會好心庇護我等?!?/br> 趙幼苓眸光里閃過幾分堅持。 “殿下的恩,我會慢慢還,所以斗膽,請殿下再幫我一回。” 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多么不要臉面。 只是她想做的這件事,若沒有呼延騅的助力,單憑她現(xiàn)在的處境和能力,實在不能…… 呼延騅望著趙幼苓,忍不住瞇起眼,慵懶地支起了自己的額頭,斜著眼睛看她那玉石般瑩潤的臉龐。 “你倒是有些本事?!焙粞域K沒惱,“說吧,是何事?” 趙幼苓緩了一口氣:“如今身在戎迂,遠(yuǎn)離大胤,只求殿下能幫我打探下如今大胤……各地的消息?!?/br> 敲著桌面的手指,動作慢了一些。 “各地?” 怕呼延騅覺得自己貪心太過,趙幼苓的聲音里夾雜了幾分驅(qū)不散的苦意,帶了幾分澀然道:“就永京城吧?!?/br> 阿泰爾的確沒走。 從第一日趙幼苓不得已穿上女裝,一晃就過了三五日。她每每被泰善驅(qū)著進(jìn)氈包找呼延騅,都能在邊上見著這位殿下。 這日難得沒見著人,趙幼苓在氈包里有些坐不住,正打算告退,就聽見了外頭的聲響。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說的就是阿泰爾。 氈簾掀開,迎著風(fēng),趙幼苓瞇眼忘了過去。 那阿泰爾還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就往里頭來,倒是他身后這次跟了兩個臉孔陌生的女人。 冰肌玉骨,腰肢纖細(xì),看著就是扶風(fēng)弱柳的模樣,那頭一低,露出一截纖細(xì)粉頸,只叫人看做是草原上的一弦白月。 阿泰爾哈哈大笑地進(jìn)來,一面擺手讓人緊走幾步,一面說道:“這兩個姑墨女奴,是上回父汗送我的。這模樣雖然好,我瞧著卻不喜歡,不過看阿兄能看上這小丫頭,想著一定也會喜歡這兩個,就讓人送過來了?!?/br> 他把手一擺,兩個女奴顯然也明白氈包里另一個男人是自己往后的主子了,忙跪下行禮。 這兩個女奴,模樣生得極好。大可汗隨手就把人賞給了阿泰爾,顯然是存了給他身邊添人的心思。 只是這些個女奴的媚眼全被狗吃了,別說阿泰爾,就是現(xiàn)在的呼延騅,也是沒將兩人當(dāng)回事。 “這兩個女奴,就當(dāng)是弟弟我送給阿兄的!”阿泰爾哈哈笑著往桌案旁坐下,目光狡黠地說道,“阿兄看弟弟我這么貼心,不如把入冬前阿兄套得的那匹馬,賞給弟弟?” 趙幼苓瞠目結(jié)舌地聽著這位殿下不要臉皮的話,目光往那兩個女奴身上又看了一眼。 貌美如花,楚楚可憐,兩雙眼睛里都含著怯怯的淚光,又帶了幾分羞澀,確實是叫人心生憐惜的難得美人。 再看呼延騅。騅殿下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半分憐惜不見,反而看向了自己極其貼心的弟弟。 “你想要那匹野馬?”呼延騅終于說話了,只是這說出的話里卻有點兒不大親戚,叫正要樂呵呵受禮的阿泰爾愣了愣。 “是……是啊,那馬我瞧著喜歡?!?/br> “想要可以?!焙粞域K起身,站在阿泰爾面前。他本就生的高大,如同一座山,將仍坐在地上的阿泰爾籠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阿泰爾縮了縮,下意識想跑。眼角瞥見那兩個女奴依然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只恐哭出聲來,對比起仍舊鎮(zhèn)定自若地坐在一側(cè)的趙幼苓,他心中頓覺悲戚。 送什么女人! 那兩個連這一個小丫頭片子都不如! 他不就是見阿兄可憐見的身邊只一個能看不能吃的小丫頭,這才好心把兩個女奴送過來。 結(jié)果……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他心心念念的馬……要飛了。 呼延騅氣勢雖強,可趙幼苓看得分明,他對這個弟弟顯然頗有些放縱和無奈,壓根不覺得這狗屁倒灶的事是弟弟心底有什么不好的陰私謀算。 她只看了幾眼,便收回了視線。 “馬可以給你?!焙粞域K道,“但那匹馬得來不容易,這兩個女人換一匹馬,吃虧的是我?!?/br> “那阿兄要什么?” 馬是呼延騅偶然在附近的山腳下發(fā)現(xiàn)的。那馬是個野馬群的頭馬,脾氣難馴,又機靈得厲害,他追了近半月,才成功套到馬,卻是一直養(yǎng)著還沒馴服。 要他把馬送給阿泰爾,呼延騅并不覺得為難。只是平白送了,他就不想見阿泰爾滿臉高興的樣子,尤其這幾日他實在是被這個弟弟吵得頭有些疼。 “附近的山里有頭神出鬼沒的雪狼,你拿它換我的馬?!?/br> “要活的還是死的?!?/br> “死活不論。” 聽呼延騅這么說,阿泰爾頓時從地上跳了起來,也顧不了還在地上跪著的兩個女奴,樂得看不見眼睛。 “我這就去準(zhǔn)備!等我獵了那頭雪狼來,阿兄可記得把馬給我!” 他說完就要跑,臨走到氈簾邊上,突然又轉(zhuǎn)過身,指了指趙幼苓。 “嘿嘿,阿兄,真不覺得這個年紀(jì)太小了一些嗎?” 第17章 戎迂有些風(fēng)俗類吐渾。 在過去,戎迂的貴族里頭,有寵愛幼女的不在少數(shù)。 這些人大多喜愛六七歲的幼女,待到長大一些,便又舍棄不再疼愛。烏侖大可汗繼位后,大力約束此風(fēng),這才遏制了這種滅絕人倫的風(fēng)氣。即便有人還喜愛,也只敢偷偷摸摸來,但凡被發(fā)現(xiàn),便是逐出部族,更有甚者,被大可汗斬首。 等到烏侖大可汗死后,此風(fēng)在貴族間隱約有復(fù)生的跡象。 這事,呼延騅知道,阿泰爾知道,連趙幼苓也知道。 所以,在阿泰爾眼里,自己的阿兄看上的是個十歲模樣的小少女,簡直禽獸。 怕阿兄做出更禽獸的事,也為了能討到喜歡的馬,送兩個女奴給阿兄,根本就是一個貼心好弟弟應(yīng)該做的事情。 但,看著面前雙手叉腰,自恃是呼延騅貼心好弟弟的阿泰爾,趙幼苓忍不住別開臉。 她今早才準(zhǔn)備去劉拂那兒,就在半路被人一把拽上了馬,回過神來已經(jīng)趴在馬背上,一路顛簸出了部族。 騎馬的是阿泰爾。 戎迂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法,她跟麻袋似的馱在馬背上,被人直接帶到了山腳下。 馬不好進(jìn)山,她又被人從馬背上提了下來。 阿泰爾帶了一小隊人馬,都是他自己的親信,言語間像是要進(jìn)山去獵雪狼。 有親信問阿泰爾她怎么辦。 那位殿下明顯愣了愣,看著假作一臉驚惶,什么都沒聽懂的趙幼苓,擺擺手:“我沒想那么多……算了,找個地方讓她歇著,留個人看著她,其余的人跟我去找狼?!?/br> 聽他這話,趙幼苓能察覺到,這人真的是隨性而為,壓根沒想過帶她進(jìn)山是為了什么。眼見著人沒用,多了個累贅,也只好隨便丟在一邊,等回去的時候再捎上。 但雖然如此,她依然還是跟著這群人,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走了一會兒,繞了幾個圈子,這才被安置在一塊據(jù)說不會有危險的地方。 阿泰爾帶了人,便沒再去看她,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趙幼苓在一塊大石頭上靜坐了一會兒,見身邊看護她的男人在附近轉(zhuǎn)悠,索性尋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她這幾日在呼延騅的氈包里,不光光是看書,充當(dāng)“殿下看上的姑娘”的角色,更是看到了一張地圖。 呼延騅沒有收起地圖,見她好奇,還將地圖上的所有都告訴了她。 從戎迂回大胤,要經(jīng)過附庸吐渾的幾個草原部落,另還有吐渾自己的部族和戎迂另幾位殿下的部族也在這條路上。 而后大胤的消息還沒傳回來,邊關(guān)諸地應(yīng)當(dāng)還在吐渾狗的掌握之下。 想回大胤,她單槍匹馬恐怕要頗費一番周折,甚至可能丟掉性命。 她朝著男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并不是不敢冒險,她不怕死,可比起白白將命送在吐渾狗的手里,她更想惜命一些。哪怕回去大胤,她依舊還是教坊司的一個閹伶,只要能在義父的身邊,能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哪怕不能認(rèn)祖歸宗,她都樂意。 所以,大胤她要回去,但要好好謀劃一番。 趙幼苓丟了手里樹枝,仰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攏了攏身上的斗篷,就聽見了一聲慘叫,伴著地上積雪被踩踏的窸窣聲,一股濃郁的腥氣自身后驀地散開。 她回頭,身后那男子走動的地方,一匹惡狼正狠狠撕咬著男人的脖頸,滿口鮮血徑直滴落在雪地上。 一雙細(xì)瞇起的眼睛,緊緊盯著儼然已經(jīng)視作下一個獵物的她。 趙幼苓心下發(fā)沉。 這頭狼很大,竟和牛犢子差不多大小,皮毛是白色的,隱隱還帶有銀灰色的痕跡,碧色的眼睛兇狠冰冷。 滿滿的危機感和壓迫感迎面而來,裹著空氣中的腥臭,如一只巨掌,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不敢輕易動彈。 一個人,孰能與一匹狼單打獨斗。不說阿泰爾留下的男人也是一名打獵的好手,就說如今突然出現(xiàn)的狼一口就咬住了他的脖子,令人不過掙扎半分便咽了氣。 更何況趙幼苓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個小孩兒。 空氣中的腥臭越來越濃烈,趙幼苓動了動手指。指尖碰觸到的,是之前她隨手丟下的樹枝,太纖細(xì),做不了任何事。 自衛(wèi)的武器…… 她看著狼丟下的尸體,朝自己走近了幾步,忙停下手指的動作。 她一停,狼也停了。 一人一狼,就這么隔空對望。 這是趙幼苓兩世為人,第一次感覺到近在咫尺的恐懼。面前的是獸,不是人。是除了死,就不會給予其他選擇的畜生,而不是心思百轉(zhuǎn)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