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虎一聽頓時喜上眉梢，“謝謝姐，你真是我的好jiejie！”

    “小沒良心的，”胭脂笑罵道，“合著給你酒吃就是好jiejie，若是一味壓著不給，回頭指不定就成了什么夜叉呢！”

    三人說說笑笑，先去書肆買了一刀紙，又轉(zhuǎn)頭去布莊花二百錢買了本地最負盛名的精棉布和幾色棉線，這才去酒肆買酒。

    到底是地方特產(chǎn)，胭脂雖然對女紅不甚精通，可也能摸出這夏霖府本地產(chǎn)的精棉布果然遠較其他產(chǎn)地的厚實精密、柔和細膩，且價格也并不貴。

    既然喊趙恒和徐峰兩人一聲兄長，自己總不能白當(dāng)了這個妹子。眼見天氣漸寒，也該加衣裳了，她就想著給這兩人連同自己姐弟做一身棉服。兩匹青色的，一匹白色的，一匹黑色，外加一匹淡櫻色也就夠了。

    酒肆倒是頭一回來，聽小二報了一回名目就頭昏眼花的，胭脂只好問趙恒的意見，買了兩壇玉貝春，額外還有半個煮得稀爛的豬頭、一條紅燜羊腿、一條大鮮魚、兩只肥雞和幾樣時鮮菜蔬，這么多吃喝東西下來也不過花了一貫來錢，還不到一兩銀子呢。

    第21章

    一行人在夏霖府停了兩日，該采辦的都采辦了，第三日一大早就重新上路。

    因再往北就沒有可供大船通行的成規(guī)模的大河，眾人便將兩條船換成四輛馬車，改走陸路。

    大約是夏霖府與沂源府常年互通有無，又都是大慶朝排的上號的大府城，官府也頗重視，中間供尋常百姓行走的普通道路也修理的十分開闊平整。每每約莫半日路程還會有附近村民開辦的客棧、茶棚等，起居歇息都很便利。

    更有心思活泛的百姓挑了自家菜園子里出產(chǎn)的新鮮果菜，乃至各色雞鴨魚rou，沿途販賣，又是額外的進項，日子倒也不難過。

    坐車不比坐船，又不能隨意走動，時間久了，胭脂就覺得自己兩條腿都麻了，屁股也痛得很，又不好說，只是每次停下歇息的時候就盡力活動，好紓解一二。

    趙恒見了，記在心里，下回停靠的時候就打發(fā)人買了一塊軟墊回來，胭脂不免十分感激。

    “老坐在車里倒悶得慌，”趙恒并不往心里去，笑了笑說，“這幾日風(fēng)尚且不硬，妹子可坐在外頭，也透透氣?！?/br>
    “姐，”胭虎打馬趕上來，慫恿道，“姐，都出來了，你也松快一回。要不這么著，回頭我教你騎馬！又有趣，又便宜，萬一有個什么事你也出得門?！?/br>
    話音剛落，后頭一眾光棍兒就都嚷嚷起來，爭得面紅耳赤的：

    “是極是極，江姑娘，學(xué)騎馬吧！俺們教你！”

    “長路漫漫，煩得很哩，學(xué)吧！”

    “我教我教，鏢局上下除了大當(dāng)家，就是我的騎術(shù)最好！”

    “呸，都閉上嘴巴，人家有正經(jīng)親弟弟，哪里要你們來聒噪？再滿嘴胡吣，當(dāng)心老子拿刀給你們瘙癢！”

    徐峰兇神惡煞的罵了一會，又舉著刀朝空中抖了幾下，一群人就都嘻嘻哈哈的停住了。

    胭脂知道他們并無惡意，也跟著痛痛快快笑了一場，略一思索，點點頭，“也罷，虎子，回頭你教教我，眼下趕路就算了。”

    天氣越來越冷，鏢局眾人都不覺加快了腳程，她自然是不好因為自己的緣故耽擱大家的。

    趕路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又累又悶，趙恒等人更因為押鏢而需要時時警醒，夜里輪流安排人看著，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不放過的。

    胭脂光看著就覺辛苦，也盡力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幫大家減輕負擔(dān)。

    于是白日她就窩在車內(nèi)擺弄些脂粉、繡帕，飯點也幫忙撿柴生火做飯。車隊中誰有衣裳破損的，也都一應(yīng)拿來縫補，雖手藝不精，到底應(yīng)急，眾人待她越發(fā)敬重起來。

    兩座府城中間路途遙遠，不乏荒涼之地，難免有些宵小想撿便宜。

    打從出了青山鎮(zhèn)的城門，趙恒就命人打起“中定鏢局”的大旗，如今徹夜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更兼他們一行人強馬健、氣勢逼人，頗有震懾之力，等閑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些人不見棺材不落淚。

    那日意外下了點薄雨，地面濕滑泥濘，更兼天色已暗，趙恒命人就地扎營，車馬箱籠都用了幾層油布扎好。正忙活著，兩邊枯樹林子里就竄出來一伙衣衫襤褸的匪盜，一個個手持利刃目露兇光，視線落到車上的箱籠時，瞬間流露出貪婪的光。

    胭脂正在車里收拾東西，準備像往常一樣下車幫大家伙做飯，剛起身就聽外頭不對，胭虎更隔著窗子叫她不許出來，更不許伸頭看。

    “怎么了？！”

    奇怪的氛圍迅速蔓延開來，她忽然也跟著緊張，一顆心砰砰直跳。

    “沒事兒，”胭虎安慰道，“遇上幾個見錢眼開的，姐你別動，更別出來，待我同諸位哥哥料理了他們！”

    說完，就聽他已經(jīng)低喝著竄了出去，緊接著便是一陣壓抑著的拼殺之聲。

    胭脂低低的啊了聲，瞬間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們，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她心里七上八下，是很想看看的，但同時也明白得很，這個當(dāng)頭自己出去只是添亂……

    碰撞聲，慘叫聲，利刃刺破皮rou的聲音，還有可疑的液體噴濺聲……

    胭脂兩只手死死扣住掌心，指甲刺破了皮rou都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聲音慢慢低下去，她豎著耳朵停了一陣，終究是忍不住挑起一點車簾縫隙往外看去。

    只這一眼，她就瞪圓了眼睛，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了。

    好多血！

    空氣中混雜著雨水落入地面后特有的土腥氣，地上還有散落的兵器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面不斷滲出暗紅的水，絲絲縷縷的。

    趙恒正指揮人打掃，覺察到她視線后猛地回頭，一雙眼睛里還帶著尚未散去的煞氣，視線穿透重重阻隔筆直的釘在胭脂臉上。

    胭脂啊了一聲，猛地放下簾子，跌坐回去，嗡嗡作響的腦袋里滿是那雙銳利逼人的眼睛，久久揮之不去。

    發(fā)現(xiàn)是她之后，趙恒也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收斂殺氣，卻見眼前只剩下落下來不住晃動的布簾。

    到了吃飯的時候，徐峰就覺得渾身不得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磨磨蹭蹭挪去胭虎身邊，借著大海碗擋著臉，小聲嘀咕道：“哎哎，虎子，你覺不覺得，你姐有點兒不對勁兒？是不是嚇著了？臉色不大好。”

    “我問過了，”胭虎撓了撓頭，“她說沒事。”

    頓了下又有點不確定的說：“我姐其實膽子大得很，不過到底是頭一回遇上這種事，可她死活不說，我也不知該怎么辦了?！?/br>
    “誰說不是呢，”徐峰挺理解的點點頭，“到底是個女孩兒家，就是咱們四當(dāng)家小嬌嬌，打小跟著父親在兵營里混，頭一回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不也惡心的幾頓飯吃不下么?！?/br>
    胭虎又往前瞅了兩眼，“二哥，我咋覺得，大哥好像也有點兒不對勁呢？”

    大當(dāng)家？

    徐峰本能的停住扒飯的動作，下意識往趙恒所在方向看去，見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就又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瞅，然后就摸著下巴琢磨了會兒，片刻之后就嘿嘿笑起來。

    “二哥笑什么？”胭虎不解道。

    “去去去，小屁孩兒家家的，說了你也不懂。”徐峰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腦袋，意味深長道。

    趙恒心里確實有點不得勁，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

    分明這樣的事情不過家常便飯的，就是更慘烈更殘酷的戰(zhàn)斗也不是沒有過，可偏偏從沒像這次這樣放不下。

    他不是覺得反擊盜匪有什么問題，而是……

    想到這里，趙恒忍不住又往那片隨風(fēng)晃動的窗簾掃了眼。

    他腦袋里混混沌沌的，胭脂也不舒坦，頗有些百感交集。

    在這之前，她也是知道走鏢、混江湖這些事的，可她只是覺得挺威風(fēng)，有時候甚至還會像其他人一樣產(chǎn)生向往，覺得那些人仿佛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樣灑脫，那樣無拘無束。

    她也是知道危險的，可卻不曾想過，當(dāng)這血淋淋一幕扎扎實實展現(xiàn)在眼前時，會是這樣真實而殘酷。

    趙大哥他們，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么想著，她就順手挑了下窗簾，誰知正對上外頭一雙深邃的眼睛。

    兩人都是一愣，稍后回過神來之后，趙恒本能的想要避開，可下一刻就見胭脂忽然沖自己笑了笑，無聲的說了句“辛苦”。

    辛苦？

    趙恒微怔，如釋重負的同時心底又不可抑制的涌起一點竊喜：

    她并不厭惡或是畏懼自己？！

    大腦尚未反應(yīng)過來，身子已經(jīng)自動反應(yīng)，施施然打馬上前，“江姑娘?！?/br>
    他突然就不大想叫妹子了。

    “趙大哥?！彪僦蟠蠓椒降狞c點頭，又問道：“兄弟們沒事吧？”

    兩人靠的很近，近到趙恒能嗅到對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看清對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頓時渾身輕快起來，“無礙，幾個毛賊而已?！?/br>
    頓了下，他又歉然道：“昨日，我并非”

    胭脂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大哥不必多心，我雖非江湖兒女那般灑脫，卻也不是會被輕易嚇到的?！?/br>
    “你不害怕？”趙恒追問道，并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怕是有一點的，”胭脂老老實實地說，“可是，難道虎要吃人，人就得老老實實挨著，還不許反抗了么？”

    “但那些都是人。”趙恒追問道，頗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

    “可是大部分時候，人之惡，更甚于野獸?！彪僦挠牡?，眼神就有些復(fù)雜。

    見她被勾起傷心事，已經(jīng)得到期望中答案的趙恒也就不再多言，靜靜傍在馬車外走行走。

    不知什么時候，徐峰一扭頭，就看見自家大當(dāng)家的竟悄無聲息的靠了過去，跟江姑娘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氣氛不算太熱鬧，可絕對融洽，哪兒還有之前尷尬僵持的模樣？

    嘖嘖。

    就這么走走停停一個月，轉(zhuǎn)眼已是十一月，胭脂走時帶的香油只剩一個瓶底，各色香料、帕子布也都用完了，唯獨銀子從不到五兩變?yōu)槭邇桑∮惺斋@，她的底氣也更足了。

    這日寒風(fēng)呼嘯，吹得路邊枯樹吱嘎噶的響，天陰霾霾的，鄰近晌午還像是沒亮似的，瞧這有些嚇人。

    胭脂打起車簾看了一眼，就覺得面上肌膚被這罡風(fēng)吹得刀割似的疼。

    旁邊的胭虎聽見動靜，忙拉住馬兒，放慢速度，湊過去道：“姐，冷得很了，你別露頭，當(dāng)心著涼?！?/br>
    胭脂嗯了聲，又看了一回天，難言擔(dān)憂，“瞧著天色不大好?！?/br>
    “嗯，”胭虎點頭，既驚駭又興奮，“我長了這么大，還沒遇到過這么冷的天！大哥說可能會下雪，車隊要加快些，說不得入夜關(guān)城門之前就能到了！”

    冬日趕路最怕遇到風(fēng)雪天，提不上速度來不說，車隊在外面還有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突發(fā)事故，故而趙恒決定加緊趕路。

    天色重新暗下來的時候，他們終于遠遠看見了一座巍峨的府城，上頭明晃晃掛著“沂源府”三個石刻大字，而天上也開始飄雪，不是南方那種細細碎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樣的雪片。

    “姐，姐，好大的雪！”胭虎從未見過這般大雪，不由得驚喜交加，大聲叫著讓胭脂也來看。

    胭脂聞言打起車簾，頓覺一股冰涼冷氣撲面而來，好似將連日來的憋悶都驅(qū)走了，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她深深吸了口氣，就覺得五臟六腑都跟著透徹起來，不由得欣喜起來，“真美啊?！?/br>
    寒風(fēng)呼嘯，雪花遍地，半空中還有未來得及落下的鵝毛雪片紛紛揚揚，遠遠望去天地融為一色，說不出的壯麗。

    “冷得很，別凍著了。”趙恒前后看了一回，又額外囑咐了句。

    “多謝大哥，我省的?！彪僦Φ?，又裹緊了半路上買的皮裘。

    她看雪，殊不知更有人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