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層通常不加班，五點半一到，大家嘻嘻哈哈準備走人，對留下來值班的胡悅大加撫慰，同事情叫幾個主治醫(yī)師都不免投來異樣的眼神：擋人前程，猶如殺人父母，胡悅一個碩士，過來這邊不到一年就做起住院總，和同事關系居然不受影響，甚至還比從前更好，這不合乎情理。

    “喜茶？饒了我吧大哥，很窮啊最近，還要坐牢——這樣好吧，今晚我把這杯喝掉，明天中午你再請我喝一杯芝士莓莓可以嗎~”

    一杯喜茶其實也就二三十塊，主要是排隊難等，現(xiàn)在熱度過去，溢價沒那么夸張，但翻倍怎么都是要的，請她喝一杯，自己喝不喝？還有幾個要好的同事呢？隨便都是幾百塊的開銷，申永峰以前未必會答應，現(xiàn)在語氣卻很隨便，“好呀，芝士莓莓，輕芝士、少少糖對吧？中午你什么時候來，我給你提早叫外賣好吧?！?/br>
    “什么，芝士莓莓又上線了？哇，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快一年了哎——”

    “去年我都沒喝到的，要不我們一會就去看看現(xiàn)在要不要排隊啊。”

    本來是件奇事，住院醫(yī)卻都習以為常似的，沒人對申永峰投以異樣眼神，馬醫(yī)生看著實在覺得奇怪，環(huán)顧自己手底下那圈幼犬一眼，想想也就戴韶華和他們同年，其余幾個老年資的住院醫(yī)，和胡悅這邊關系似乎一向平平，她就笑著把戴韶華叫到自己身邊，“韶華，你來一下，我突然想起來，你做的這個病歷……”

    隨便講了幾件公事，兩人自然一起走進電梯，馬醫(yī)生笑著說，“不好意思啊，耽誤你和他們一起去喝喜茶了?！?/br>
    戴韶華笑了下，她一直不是很擅長做表面功夫，此時笑中的勉強也很明顯，“沒事，他們請胡悅是該當?shù)摹植徽埼?。?/br>
    這個話說得有意思，馬醫(yī)生想想就大概猜到了，不過還是多套一句話，“哎，他們不請你，你可以請他們啊，韶華，同事關系還是要弄弄好。”

    戴韶華想去師霽那里，這是公開的秘密，一直沒能成功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實，馬醫(yī)生作為戴韶華的老板，不計前嫌，還這樣真誠的勸告，戴韶華就算有自己的小算盤也不免感動，她說，“馬老師，我……”

    她嘆口氣，要表忠心可能也有點拉不下臉——馬醫(yī)生怎么看不明白？她這是還打著去師霽組里的念頭，雖然最近胡悅又開始幫師霽打下手，擺明了要把持住師主任身邊這條通天的大道，不會讓其余賤婢有機會上位，但胡悅升主治以后，遲早要自己開臺做手術，師霽身邊總是要一個助手?，F(xiàn)在不行，她還可以往數(shù)年后努力，畢竟，她在自己這邊肯定不是一號位，想要彎道超車，這樣的好機會怎么能放棄？

    “同事呢，雖然有競爭關系，但更多時候還是合作的?！彼敳恢?，老生常談的大道理拿來勸戴韶華，當然話也確實都有道理?！坝袝r候還是心大一點啊，哪有什么過不去的矛盾呢，你多主動點就什么心結都沒了——下次就你來請嘛，怎么，難道工資就低到奶茶都請不起了？”

    那倒不至于，不過戴韶華肯定咽不下這口氣，她急得跺腳，“哎呀，馬老師，你不明白——他們請胡悅是應該的，我請胡悅干嘛啊，她又不把客戶分給我……”

    她自知失言，后來的話吞回去了，但馬醫(yī)生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笑的眼神里，胡悅索性就直說了，也是給自己找補點面子，“當然，我也沒問她要過，他們有錢賺，請杯奶茶應該的，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br>
    “這樣啊——也好的。”

    馬醫(yī)生拖長了聲音，心里轉過千般念頭——她比戴韶華大了一些，也做了很多年的主治醫(yī)生，論心機，戴韶華哪里是對手？

    “那你和他們劃清界限也好?！彼恼Z氣很為戴韶華打算，推心置腹地諄諄告誡，“最近，院里人事有變化，風紀委查得很嚴，私下打針被抓到，從中介到實施人都要倒霉的。胡悅論文本來就有點問題，萬一出事了，很可能會被牽連，你還是小心點，我們組不要沾這個是非。”

    “這么說，您也注意到了她的論文——”

    住院總的各項資料肯定都是要公示的，這也包括了胡悅發(fā)表的論文，在同事中是引發(fā)了一番議論——發(fā)表的刊物，倒是沒問題，影響因子都14了，她也確實是一作，雖然頂上還有通訊作者，但這樣高的影響因子，一作的分量也很重了。但胡悅憑這篇論文來評住院總，如果不是她事先給了甜頭，把手里那些有錢的大客戶雨露均占，恐怕是會有一批人很不服氣，輿論未必有利，說不定就鬧得風紀委來查了。

    但人家就是有手段，上下抹得平，上頭評了她，下頭也早早糊住嘴，大家都當沒看到，公示期一過，風平浪靜走馬上任，馬醫(yī)生想，戴韶華心里肯定是酸的，只是未必想著去鬧——

    她看了戴韶華幾眼，覺得她表情有異，心中一動，思量了一會，又笑了，按下戴韶華后頭的話，“論文也就算了，這個私下打針的事情，鬧出來就大了，連累很廣，胡悅經不住這么大的事的，肯定會波及到別人，所以，你還是別沾為好，知道了嗎？”

    現(xiàn)老板這樣講，戴韶華當然不可能有第二個回答，乖乖地‘嗯’了幾聲，兀自若有所思，馬醫(yī)生看著她笑笑，心里也有點好奇——也不知道她想不想得明白：非法行醫(yī)這事，可輕可重，就算是風紀委知道了，為了醫(yī)院聲譽肯定也不會報案，但私下處理一批人是題中應有之義了，胡悅作為主要中介人，她是背不起這么大的事，肯定還得再往上追查。

    多事之秋，這件事，查到師霽能不能算完呢？會不會再往上一點？

    也有很多人想要試著動一下周院吧。

    馬醫(yī)生只是個普通的主治醫(yī)生而已，院長層面的更替，和她沒有太大的關系，但她覺得一定會有人關心的，她也很樂于撥弄一下，看看十九層的生態(tài)圈，會不會因此出現(xiàn)一點變化。

    #

    “那我去休息，你們辛苦了啊?！?/br>
    下班路上，兩個醫(yī)生的絮語，當然是你知我知，第三人無由得知，就算胡悅再厲害這也是一樣，更何況胡悅也并不覺得自己很厲害，她就是一個普通的住院總，幸運地被分派到十九層，得以度過比較清閑的‘牢獄時光’，吃過晚飯，把白天積攢的文書做一下，再將下個月的值班表發(fā)到張主任郵箱——住院總有時候就是要承擔起半個行政秘書的工作，這一天的事大概就算是結束了。8點多，面部脂肪移植的病人被推回來留院觀察，胡悅過去逛了一圈，見沒什么特別之處，住院區(qū)這邊一片寧靜安樂，大部分病人都忙著玩手機，就準備洗洗睡了。畢竟，十九層這邊要留院觀察的病人不會很多，也不應急診，節(jié)假日更沒有人需要值班，住院總忙是忙在案牘勞形、文山會海，業(yè)務上要說有什么難關去攻克那也是沒有的事，這還是比較幸福的。

    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面部修復那邊探望李小姐——她這幾天又入院了，白天胡悅都沒找到機會過去，這一次是要做二期結構植入，對最后的結果影響也極大，如果不能成活，不知道好不容易擴張出的皮瓣能否經得起第二次植入手術，李小姐的心態(tài)，不知是否還能維持得住平穩(wěn)。

    算了，雖然晚上基本也是沒事，但住院總值班就是不能離開病房的，胡悅想想還是放棄，明早下班后再順便過去探望好了，現(xiàn)在再無聊也別出去，還是看書準備考試吧。

    簡單的洗漱完，她換上睡衣打開課本，想起來那杯奶茶，出去拿給值班護士，“晴晴，你喝了吧，剛好配著電視劇?！?/br>
    值班護士在十九層也很幸福清閑，她倒是不能睡的，按點要來巡查病房，不過晚上基本沒事，就是按時換藥而已，晴晴接過奶茶，歡呼一聲，“我們正想叫正新雞排的外賣，你吃不吃啊，悅悅姐?！?/br>
    胡悅看看晴晴瘦削的身材，再捏捏自己的小胳膊，“……算了，你們吃吧，我刷過牙了都。”

    年紀上去了，新陳代謝肯定沒那么旺盛，以前隨便吃也不胖的炸雞什么的，現(xiàn)在想吃也只能找個折衷的方式，自己用空氣炸鍋做個無油版，雖然累了一天，想到油脂融化在唇齒間的香味，口水都不自覺在分泌，但胡悅還是堅強地擺了擺手，回到值班室強迫自己開始復習……

    看了一會書，她忍不住還是打開了手機。

    【師老師，你什么時候有空啊】

    【我排個節(jié)假日請你吃飯啊——】

    【啊啊，好想吃炸雞排，可是又舍不得買空氣炸鍋，你給我個買炸鍋的理由啊~~~~】

    【你來我家吃飯的話，我就會買炸鍋，這樣我就能順便給自己做點炸雞了呀啊啊】

    【好想吃炸雞翅啊嗚嗚嗚，師老師~】

    現(xiàn)在，發(fā)這樣的信息，她已經不擔憂自己會被當作是神經病了，不過也沒指望師霽會秒回——就算他立刻看到，秒回這個待遇，他也不會給她的。胡悅發(fā)了信息，饞蟲好一點兒了，放下手機去看書，大概過了十分鐘，手機才響起來。

    【。。?！?/br>
    胡悅看著這三個句號，不知怎么就笑了，她翻了一下，找到一張‘神經病啊’的表情包給師霽發(fā)過去，【給您用】

    【。。?！?/br>
    他又發(fā)了三個句號，然后果然用了她給的‘神經病’表情包，胡悅看著捂著嘴笑，發(fā)了個同系列的【反彈】回去，【好無聊啊老師，住院總原來這么好當?shù)膯幔磕菫槭裁床慌颗囵B(yǎng)啊】

    這話其實非常蠢，她自己都能找出數(shù)十個理由來駁斥，胡悅會這樣講，其實就是在等師霽反駁她，師霽現(xiàn)在對表情包的運用也越來越熟練了，【神經病啊】再發(fā)了一次，【你是沒在急診輪轉過？】

    急診可能是全醫(yī)院最迷信的科室，胡悅想到以前在急診輪轉的見聞，逼真地抖了一下——她依然有救死扶傷的情懷，但其實也很慶幸自己沒有被分到急診科去。【我不是樹flag啊，就是無聊嘛，護士說以前都有住院總回家去睡覺的，除了忍不住痛，偷偷哭到傷口感染以外，還能發(fā)生什么事嘛……】

    因為追求美來做手術，事前想得太美，事后受不了這份罪，又或者對效果不滿意的人，其實很多。尤其是面部手術，術后哭泣的真的不少，在醫(yī)院久了，真覺得連心酸都是批發(fā)價，不怎么值錢。胡悅說著就想起來謝芝芝叫她看的那個愛哭鬼，剛要和護士交代一番，就聽到護士站的鈴聲響了，她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來——護士是比醫(yī)生辛苦多了，患者有什么不舒服都想著找護士訴苦，她們能做的其實也不多。

    所以，和護士搞好關系這就很重要了，關系要是不好，什么屁大的事都能來找你請示：患者不舒服，患者想要調節(jié)輸液速度、患者有點煩躁不安……隨便一個什么理由都能把你從濃睡中叫醒，如果平時對護士發(fā)過火，值班夜你就慢慢地生受著吧。胡悅是深知其中關竅的，所以一直很注意保持和護士們的和氣，她人也討喜，值班的時候病人訴苦、哭泣什么的，護士都積極幫她處理，最多的一次，護士站鈴聲一夜響了三次，每一次她都醒了，但沒有一次是找到她這邊來的。今晚的晴晴剛喝了她幾杯奶茶，所以胡悅心里篤篤定定，見師霽不回復了，還想著該怎么再撩他一下……

    不不不，這個不能說是撩，只能說是逗趣，是逗趣，他對她沒興趣，她當然更不會對他有什么念頭，這怎么能說是撩——只是為了更大的目標必要的犧牲——

    平時，她不怎么讓自己想起從前的事，這會帶來情緒上沒必要的波動，胡悅就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什么師雩、師霽，沒進十六院之前全不知情，現(xiàn)在也是一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思緒最容易奔逸，她的眉毛也不禁跟著皺起，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鎖骨……

    “胡醫(yī)生，胡醫(yī)生！”

    是急匆匆的敲門聲讓她一下回到了現(xiàn)實，胡悅的反應比平時慢一點兒，“怎么了？是16床出事了？”

    16床是那個面部手術的病人，剛才大查房的時候她就很認可她很可能會哭的觀點，既然晴晴過來，那肯定是勸不住了，胡悅站起來準備過去看看，但晴晴卻喘息著搖了搖頭。

    “不是?！彼哪樕茈y看，“是剛做完脂肪移植手術的那個——她、她發(fā)瘋了，一直在抓自己的臉！”

    第90章 栓塞？

    “哎哎哎，別，別過來啊，醫(yī)生啊，醫(yī)生呢？人呢人呢？”

    從眼睛算起，一直到全身性美容手術，十九層要住院的病人其實一直不算多，最簡單的重瞼術占了人流量的大頭，只有像是隆乳、隆鼻等需要全麻的手術，才會安排住院觀察——而且還不會跑出去。有些病人，雖然醫(yī)囑留院觀察，但是私下生活非?；钴S，醫(yī)生再怎么三令五申也不聽，過了最難受的那幾天就偷溜出病房，到很晚才回來，甚至夜不歸宿的都不在少數(shù)。吸脂、脂肪填充這個小組這個現(xiàn)象也的確尤其常見，尤其是脂肪填充，也就是醫(yī)生比較保守才會要求留院觀察，要是膽子大一些的話，或者醫(yī)院床位緊張的話，做完也就直接回家了。

    十九層的號一向難拿，但病床倒是能保證供應，22床所在的房間還沒住滿，只有兩個病人，行動都沒什么問題，此時已經躲到門口，害怕得連聲尖叫，倒是惹得隔壁病房能動的都跑出來看熱鬧。胡悅和晴晴一路跑過去，“別看了別看了，都回去躺好，美容覺都不睡，臉不要了？”

    這話也就只能嚇唬膽小鬼了，帶著面罩都有人含糊議論，“是不是鬧鬼??？”

    “嚇死個人了，別瞎說好不好！”

    “不是瞎說的呀，這一層以前不是美容外科的咯，據(jù)說以前是停尸房……”

    這都什么謠言，胡悅又好氣又好笑，但也沒空辟謠，和晴晴一起跑進病房，另一個值班護士腳上還趿拉著毛拖鞋，正和22床病人搏斗，在醫(yī)院特色的冷光燈下，兩人的身影纏斗在一塊，還真有點恐怖片的感覺，“別抓了！別抓了，再抓你臉爛了！”

    22床求美者是個頗為高挑的中年女性，神智已經有些模糊，力氣因此很大——武瘋子不好控制是有理由的，人在神志不清醒的時候力氣會比平時大很多，她好像沒聽見護士的勸告，輕聲地呻吟著，“癢、癢……好癢、好癢……”

    掙扎間，無意把頭轉過來，所有人都嚇得往后退了一下——面部脂肪填充做完了，臉是會比平時腫一點，而這張腫脹的臉現(xiàn)在已被抓得血rou模糊，血道道縱橫交錯，翻起的白皮和紅紅的rou——

    門口的抽氣聲響成一片，幾個病人害怕得小聲尖叫，卻誰也不愿離開，感慨聲都帶了哭腔，“是不是被附身了啊……”

    “好好的睡著呢，忽然間就開始抓自己的臉了，就是被附身了吧……”

    晴晴也嚇得抽了一口氣，在門口踟躕不前——十九層真是被慣壞了，住院部這邊除了換藥以外幾乎沒有出過別的事，就算有什么醫(yī)療糾紛，也和護士無關，多數(shù)都是對手術效果不滿意，過來鬧的。做久了真的會丟失在別的科室輪轉時候的記憶，就連值夜班都沒有一點警惕性了——看拖鞋，她們倆多數(shù)也就是打算洗一洗，在護士休息室磕瓜子打盹。

    其實就是胡悅，也就只有輪轉時候見證的一點記憶了，她以前是實習醫(yī)生，沒有處方權，只能跟著老師做事，也沒值過大夜，現(xiàn)在面對地上扭動的病人，一瞬間腦子也是空白的，就是平時冷靜的性格撐著，“怎么可能是鬧鬼——用了什么藥我看看！晴晴你上去先控制住她，叫她躺好——吸脂術才做了沒多久，這樣傷口出血事情就更大了！”

    吸脂術……脂肪移植——一個不祥的預感浮上腦海，她整個人幾乎僵在那里：難道是脂肪栓塞？

    脂肪栓塞在吸脂術中發(fā)作概率不高，但面部移植的確容易出事，還沒引起輿論注意，業(yè)內也沒有相關論文，但口耳相傳，經常能聽說某處某同行不幸出事，面部移植尤其是脂肪栓塞高發(fā)區(qū)，以及出現(xiàn)栓塞后果最嚴重的區(qū)域，深度昏迷甚至是死亡都有可能。這絕對是每個醫(yī)生的噩夢，幾乎是剛想到這個可能，胡悅的頭皮就炸開了，這時候她開始埋怨自己怎么沒把教科書記得再牢一些：脂肪栓塞有沒有癥狀是心智迷失、面部瘙癢？有沒有？

    醫(yī)學院教育和現(xiàn)實工作脫節(jié)，這是國內的老問題了，教科書都翻到了，但并發(fā)癥異常簡略根本沒說——面部脂肪移植是新興手術，美容外科也不受重視，教科書還沒更新。她不去想，要找術后用藥，看看有沒有副作用是渾身瘙癢的，但沒找到，都是常規(guī)用藥，而且什么藥能讓患者神智模糊 ？

    這不是她能處理的情況，如果是脂肪栓塞的話必須要專家意見，胡悅趕緊掏出手機聯(lián)系22床的主治醫(yī)師，但電話卻沒人接——晚上10點多常醫(yī)師就睡著了嗎？

    連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護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病人攙扶到床上，一人握著一邊的手，“胡醫(yī)生，要不要上鎮(zhèn)定？這樣我們控制不住。”

    “稍等一下，有沒有拘束帶？”胡悅現(xiàn)在不敢亂用藥了，聯(lián)系不到主治醫(yī)師，她下意識趕緊給師霽打電話，“如果不是栓塞相關的癥狀很可能就是嚴重過敏——病歷放在哪里，被踢掉了嗎？”

    病床床尾懸掛的病歷可能被患者掙扎的時候踢掉了，彎下腰沒找到，她暗罵一聲，趕緊往外跑，師霽喂了幾聲她才意識到電話已接通，“是有病人出事了？”

    “是一個面部脂肪填充的患者，常醫(yī)生的病人，現(xiàn)在神志模糊，訴面部瘙癢，已經把臉抓得不成樣子了。我現(xiàn)在不肯定是脂肪栓塞還是過敏——脂肪栓塞是不是也有興奮不安和譫妄的癥狀？”她現(xiàn)在顧不上想別的，只想著手里的患者，第一次完全獨立的處理緊急情況，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真的一點底氣都沒有。“我現(xiàn)在去看她的過敏史，還有術后用藥，聯(lián)系不上常醫(yī)生——師霽，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師霽的回答立刻傳過來，平靜且徐緩，平時的傲氣、鄙視、不屑，還有那種種復雜的情緒全都不見了，“先看過敏史是對的，她呼吸順暢嗎？”

    胡悅閉了閉眼，她回憶起來了，“順暢，不是脂肪栓塞對吧？脂肪栓塞一般伴發(fā)呼吸急促困難？”

    “通常是這樣，過敏史看到了嗎？”

    “空白，沒寫藥物過敏，術后用藥我看過一眼，布洛芬、頭孢……都是常規(guī)用藥?！?/br>
    “心率測了嗎？”

    “現(xiàn)在回去測，夜班護士就兩個人，要按著她的手，沒有人手測心率?！焙鷲傆滞》颗埽八裰且恢焙苊院?，我不敢肯定是過敏，說話都還正常——過敏到神智模糊的程度應該早就喉頭水腫了?！?/br>
    “皮膚腫脹嗎？”

    “身上沒有明顯浮腫，”胡悅拿過聽診器，對表計數(shù)，“心跳75左右，呼吸未見窘迫——但是神智依然很模糊，臉都被抓爛了！”

    “是不是夢游？找一下瘀斑?！睅熿V那里傳來雜音，他像是正在穿衣出門，但聲音仍徐緩。“脂肪栓塞一定有瘀斑的，臉上有嗎？”

    胡悅搬著病人的臉在抓痕中細看，“沒看到明顯的瘀斑——但是病人呼吸開始困難了！”

    本來只是閉著眼嚷癢，聲音越來越輕，動作也越來越無力，但呼吸和心跳仍正常，仿佛是逐漸陷入沉睡的病人呼吸聲忽然抽緊，從鼻部呼吸轉為張口喘息，心跳也開始隨之加速，被胡悅按在脈搏上的手指感知到，她的心也跟著抽緊了：突發(fā)性呼吸困難，也是栓塞的癥狀！到底是脂肪栓塞還是過敏！

    “如果是脂肪栓塞，該怎么辦？找到栓塞點注射溶解劑？”她說，繼續(xù)發(fā)狂地在臉上找瘀斑：如果是面部血管，看得到的還好，看不到的話，等找到阻塞點，人恐怕都已經不行了，脂滴進入面部血管，后果一般都很嚴重，發(fā)病這么快，說明脂滴數(shù)目多，很可能注射的時候就誤注射進血管，而且注射部位是眼睛下方，如果眼部血管受到影響……

    “脂肪栓塞就要確定栓塞點，但發(fā)病這么快，就算找到可能也沒用了。”師霽的說法和她想得一致，“如果是過敏也必須盡快治療，這么嚴重的過敏反應一樣是可能危及生命的。能聯(lián)系上常醫(yī)生嗎？”

    “電話一直在打——”胡悅看了晴晴一眼，“沒通，她意識一直很模糊，過敏不會有這種反應吧？”

    “至少這不會是第一個癥狀?！睅熿V說，他沉默了一會，忽然輕喝，“冷靜！”

    胡悅悚然，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軟弱，甚至可以說是帶了點哭腔。

    “我……我知道了?！彼钗跉?，“你現(xiàn)在過來嗎？”

    “我已經在車上了，現(xiàn)在過來大概需要20分鐘?！睅熿V的語調多了幾分嚴厲?！盀榱吮ＷC駕駛安全，我掛電話了。在我到之前，希望你能記住，你是住院總，現(xiàn)在的負責人。我希望你能信任自己的判斷，對病人有恰當?shù)奶幹??！?/br>
    他的聲音里似乎有一點失望，‘嘀’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胡悅瞪著手機，過了兩秒鐘才把它收起來，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還嫌有點不夠，又摔了自己一個耳光，疼痛讓她似乎比剛才更清醒，就連腳下的地板都更堅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