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她站在那里的時候,就像一個迷途中被人拋棄的小孩兒。 分明難過哀傷,但又拼命逼著自己去遵守一個無足輕重的軍令, 淮生神色平淡了小半輩子,宇文鈞從來沒在她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 而無邊無際的戰(zhàn)火還在燃燒,便如這好似看不到天明的長夜未央。 少城四起的火被趕來的虎豹騎們撲滅了,原地里只看得見幾縷黑煙往上竄。 項(xiàng)桓蹲在一片焦土般的廢墟中,四周是令人作惡的泥土氣息,他低頭將擋在面前的橫木推開,半個坍塌的墻面就此失了支撐,乒乒乓乓全數(shù)倒了下來,真正成了殘?jiān)珨啾凇?/br> 秦征和陳文君站在他身后,看見少年沉默地跪在一堆殘骸前,垂首清理著燒得面目全非的磚瓦,一言不發(fā)。 陳文君本欲上前說些什么,卻被秦征拉住了,只朝她搖了搖頭。 大火過后的廢墟,滿是碎成了渣的墻磚和布滿火星的茶壺茶碗,隱約可見的衣裙布料針一樣刺進(jìn)雙目。 不知從幾時開始,項(xiàng)桓的動作越來越快,近乎瘋狂地想要把所有的荒涼從視線中剔除干凈。 斑駁的指甲在斷裂的木板下猛地被崩斷,刺痛讓他驟然回過神來。 少年攤開掌心,看著傷痕間夾雜著的灰燼,冷風(fēng)一過,遍地都是飛揚(yáng)的塵土。 他茫茫然的想:宛遙也會在這些灰里嗎? 僅僅只是這么一個念頭,項(xiàng)桓便感到一種鋪天蓋地的難以接受。 那是他如此珍惜的人,是他曾經(jīng)連碰都不舍得碰的人…… 這一瞬,全身上下的新傷舊傷毫無征兆地劇痛起來,疼得他快要直不起腰。項(xiàng)桓一手撐在亂石碎瓦當(dāng)中,另一手緊緊揪著心口的位置。 心里忽然莫名地動搖且迷?!?/br> 我為什么要打仗? 我?guī)еミ^安穩(wěn)的日子不好嗎? 哪怕這世間鬧得翻了天,跟他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孩兒,離戰(zhàn)爭足有千里之遙,自己怎么就把她卷進(jìn)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里來了? 項(xiàng)桓忍不住合攏掌心,抓了一把棱角分明的碎石,一顆一顆都硌著皮膚。 “將軍?!?/br> 有個不懂眼色的小兵冒冒失失地闖入這片凝固的氛圍之中,手頭拎著還好幾個灰頭土臉的鐵面軍,公事公辦地過來問他,“這些人全是在路上擒到的,滿口說要向咱們虎豹騎投降,兄弟們拿不準(zhǔn),您看要不要……” 他話音未落,正瞧見這位年輕的將軍猛然抬起頭,一對眸子陰森得令人膽寒。士兵還沒來得及驚駭,長/槍的銀芒疾如流星,驀地從眼前閃過。 緊跟著后頸忽的一熱,仿佛有何種粘稠溫腥的液體灑在了他脖頸上。 士兵不敢回頭,卻依稀能猜到,那被俘的鐵面軍大概鮮血濺出了數(shù)丈之遠(yuǎn),因此潑了他滿臉滿身。 在場的眾人皆讓這場變故驚得呆住,直到對方的慘叫聲撕心裂肺地響起來才驀地回過神。 然而項(xiàng)桓的身形更快,雪牙雷霆萬鈞地掃過這群鐵面人的隊(duì)伍,將每一個都扎出足以對穿的窟窿。 “項(xiàng)桓!”秦征眼睜睜地看著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急忙喚他,“大將軍有令,但凡俘虜是不能夠……” 少年卻已經(jīng)聽不見了,手中沉重的戰(zhàn)槍毫不留情地掃下一地尸山火海,鮮血順著他的發(fā)絲滴落,將整個人都渲染成一只血淋淋的厲鬼。 他有成千上萬的憤怒無從發(fā)泄,而“鐵面”兩個字,正如刺進(jìn)他心口的一根刺,在此時此刻,成為了所有罪惡的源頭。 一條胳膊斜里橫飛出來,直逼他們面門,秦征趕緊護(hù)住陳文君飛快避開,項(xiàng)桓殺得太過血腥,他幾乎把一切殘忍的手段全數(shù)使了出來,讓這個不大的院落成了鐵面軍葬身的地獄。 畢竟沒直面過這般的慘相,陳文君只能埋頭縮在青年懷中,耳畔聽著那些震徹心扉的喊叫,甚至可以想象對方臨死前的痛楚,思及如此,禁不住不寒而栗。 她認(rèn)識項(xiàng)桓這許多年,直到今時今日才明白,為何他的名字曾經(jīng)在京城是一個無法提及的噩夢。 原來少年從前的談笑風(fēng)生都覆蓋在一層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上,而宛遙便好比鎮(zhèn)壓心魔的最后一道封印,一旦這個女孩兒沒了,他也就徹底的失了方向,成為一條形單影只,不受控制的惡鬼。 鐵面軍轉(zhuǎn)眼死了大半,項(xiàng)桓卻仍舊不愿輕易罷手,他一把拽著最后一人的衣襟,狠狠將他抵在角落。 后者早已被嚇了個半死,甚至連求饒的話都沒說出口,便被雪牙捅穿了心臟。 項(xiàng)桓依然不肯放過他,他咆哮著,發(fā)瘋似的一遍又一遍刺著手下這具了無生氣的尸首,一直扎到血rou模糊,體無完膚。 滿面的血液混著汗水劃過臉頰,雙眸通紅得讓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雪牙在掌心里越來越熱,可他的心卻冷到谷地。 宛遙不在了。 他心想。 這世上,沒有人會像她一樣,對我那么好了。 項(xiàng)桓拄著槍,深深埋著頭喘氣。 束發(fā)的銀冠不知落在何處,一把凌亂的青絲散下來,遮住了側(cè)臉,所以無人能看清他此時的神情,只依稀瞧見他緊咬嘴唇的動作。 一直將唇上咬出鮮血來。理智在腦海里一遍一遍的逼著他去接受現(xiàn)實(shí)。 項(xiàng)桓只覺周身都彌漫著一種竭力的疲憊,耳邊空白地泛起了嘈雜的鳴響,麻木的感覺籠罩了他,隔了好久,才聽到有人在背后喚自己。 “項(xiàng)桓……” 是余飛的聲音。 他不想回頭,也不想應(yīng)聲,手中那具被剁成了rou泥的尸首涌出令人一陣陣的惡心腥味。 項(xiàng)桓攥緊了拳,就是在此時,有人伸手輕輕拍在他肩側(cè)。 嗜血的狂浪還未平息,他腦中思緒緩慢,肌rou卻先一步動了起來,雪牙的槍鋒反手一抄,像猛虎乍然長嘯,快如閃電地對準(zhǔn)來者的咽喉。 這番舉動掀起了一小股勁風(fēng),把對方鬢邊的發(fā)絲一股腦掀至耳后。 一雙清亮的眼眸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他的視線,干凈的瞳子里映著自己猙獰的眉目。 而她的面容溫暖如昨,仿佛驟然照破陰霾的天光,被血霧遮掩的世界始料不及地變得清晰。 項(xiàng)桓狠厲的目光在女孩兒溫和的注視下一寸一寸地土崩瓦解,碎成了千萬縷天地浮灰。 他表情好似經(jīng)歷了驚愕、迷惘與不知所措,最后竟訥訥地呆在原處,像個才午睡蘇醒的孩童,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仿佛想不起自己剛剛做了一個怎樣的夢。 “項(xiàng)桓……”女孩子細(xì)而輕的嗓音淺淺開口。 他眼睛不自覺睜大了,口中喘氣的聲音卻越來越急促,起初那狂暴的表情不知為何,漸漸看上去有些委屈和難過。 雪牙在他五指間輕顫,最終哐當(dāng)一聲砸在滿地的血流成河上。 少年猛地上前將她用力抱住。 熟悉的氣息充斥著所有的感官,他一整宿狼狽的心情到此刻總算分崩離析,只能拼命地收緊手臂,深深的將頭埋進(jìn)女孩的頸窩。 晨曦照開了云層,遠(yuǎn)處是打得熱火朝天的軍隊(duì),近處是哭得肝腸寸斷的百姓。 這世界亂得一團(tuán)糟。 而離得如此近,宛遙卻直到天亮一瞬,方聽見耳畔那近乎壓抑的哽咽聲,少年的頭緊貼在她臉頰,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看不清。 感受到衣衫隱約傳來一縷濕意,宛遙忽的就愣了,她伸手去摸了摸項(xiàng)桓的臉,好久好久才將指尖的溫?zé)彷p輕合攏在掌心,用力握住。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要的阿懟流淚來了…… 啊啊,對不起我以為我3000字能寫完,沒想到今早起來補(bǔ)了3000而且都還沒講完【對自己的估算能力徹底失望了。 (說好的日更,我看多半要黃……) 這章還需要精修,暫時就先這樣吧…… 一只可愛的瘋狗懟懟??! [陳文君:并不] 第111章 黎明破曉。 成都東南的雄關(guān)之外, 兩軍徹夜的血戰(zhàn)在天光大亮前終于緩緩平息。 鼓樓的鐘聲響起時,季長川騎著戰(zhàn)馬, 帶領(lǐng)他所剩不多的虎豹騎踏進(jìn)城門。而身后的沙場則是堆積如山的枯骨, 慘淡的晨光里,無數(shù)禿鷲盤旋于濃云密布的蒼穹。 這是南北兩軍在魏末應(yīng)初展開的最后一次決定性的交鋒, 雙方死傷的人馬皆在三萬之上,而清掃戰(zhàn)場時, 僅僅是收撿魏軍遺留下來的鐵面具便就雇了幾十輛牛車?yán)\(yùn)。 威武軍的主將楊豈在戰(zhàn)役里不知所蹤, 等到正午,黑壓壓的天空無法為繼地下起了暴雨, 沖刷著地面干涸的骨血, 讓蜀地蒼翠的山谷染上了一大片洗不凈的深紅。 暴漲的溪水在小橋之下滾滾奔流。 淮生站在瓢潑的大雨中, 手里牽著與她同樣靜默矗立的棗紅馬, 目光筆直又倔強(qiáng)地盯著蒼茫無形的山巒峰林。 前方那被水氣朦朧的山間小道上,走來一個高大又蹣跚的身影。 他沉重的玄甲覆蓋著淡淡的血紅,被雨水沖刷得已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胸前的傷口觸目驚心,皸裂似的在盔甲上印出數(shù)條裂紋。 年輕的軍官一步一步,極緩極慢地朝這邊走來,手里的長刀在地面拖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淮生緊捏著韁繩看著他, 雙目通紅地在漫天冷雨里喘出一口溫?zé)岬陌讱? 她像是憋了好久的一番情緒無法宣泄,視線不由自主的漫出水霧。 對面那張素來溫文爾雅的眉眼柔和得沒有一點(diǎn)鋒芒,蒼白唇邊逐漸浮起疲憊的笑意。 宇文鈞搖搖晃晃地在她面前站穩(wěn), 冰涼的掌心撫上女孩兒淚流滿面的臉,隨后把自己額頭抵了上去。 舉世亂潮洶涌,人人難以善終,而他卻好像已經(jīng)塵埃落定。 此后的咸安四年,隨著威武軍的戰(zhàn)敗,局勢徹底傾斜,再加上鐵面人因藥物發(fā)病的不定性,這支軍隊(duì)再也無法投入戰(zhàn)場。 魏帝除了剩余的駐軍與貴族子弟組成的金吾衛(wèi),已經(jīng)無力同季長川正面對抗,整個后半年,戰(zhàn)線往前推移得越來越快。 巴州守不住了,天子退回京城,然而如今的朝廷卻維系不了這個看似龐大的國家。南方的雄獅虎視眈眈,北方的蠻族部落也隱隱有要卷土重來的趨勢。 江山在風(fēng)雨飄雨里岌岌可危。 相比之下,季長川就顯得游刃有余許多,雖然表面上忙著對付魏軍,卻也不耽誤他從手里騰出兵馬,隔三差五地去南燕邊境偷襲。 原本龜縮在一畝三分地里等著看好戲的燕王時常被他打得措手不及,這位行事漫不經(jīng)心的將軍似乎是在借此提醒他不要妄想打坐收漁利的注意。 燕王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一度派使節(jié)頻頻示好,以表誠心。 零碎的戰(zhàn)役一直持續(xù)到咸安五年的秋天。 等虎豹的鐵騎終于踏進(jìn)長安的城門,已經(jīng)是行將入冬的時節(jié)了。 這場無休無止的動蕩是大魏末年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