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掙扎著想站起身，置身于某人手心里的感覺實在很微妙，他的皮膚成為軟化的大地，掌紋成為地面的紋理，體溫成為蒸發(fā)的地熱，你像落在他手中的一團雪，被他輕輕一握似乎就要融化。手指又落下來，在你全身各處很感興趣地蹭碰著。任人宰割的感覺逼迫著你，你在指尖戳到臉頰上時扭頭奮力地又咬又推。對方紋絲不動，你口齒不清地抗議說：“請不要戲弄我?！?/br>
    對方發(fā)出輕笑聲，似乎心情不錯。

    你趁他手指的力道稍微松懈，從他指縫里鉆了出去，落在一片近似桌面的平地上。最近處擺著一只帶杯套的玻璃杯，你飛快地躲到后面去，扒著兔子圖案的棉織杯套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窺探。陰影覆蓋下來，蘭登故作禮貌地沖你頷首，“歡迎來到我的住處?！?/br>
    你抬頭打量，周圍的景致一一落入眼底，這里看上去就像數(shù)個世紀前的屋子，墻壁、家具、天花板均由未經(jīng)漆色的原木構(gòu)成，深褐的木紋坦然露出仿佛咖啡表面的漣漪，鐵質(zhì)燈框高高低低盛著星辰，讓你想起人類博物館里的古董礦油燈；巨幅星際地標圖占據(jù)一整面墻，看得見標注勾畫的痕跡；帶玻璃門的木書柜里擺著古老的硬殼紙質(zhì)書與銅質(zhì)星空儀，直角與半圓構(gòu)成的窗戶下有盆栽舒展綠意。

    房內(nèi)空氣暖和，天然木質(zhì)與燭火交織出催人困倦的淡香。

    供熱爐上趴著一只毛皮灰黑的貓科動物，翠綠的眼珠鎖定了你，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爪墊踩過織毯朝你走來。你就像無意闖入巨人城堡的旅人，這只負責看守的貓科動物對你虎視眈眈，城堡的主人則笑瞇瞇地在一旁看戲。你急忙跑過去扯他的衣袖，聲音幾乎變調(diào)：“蘭登！”

    他朝你伸出手，你在黑貓的逼近下不得不重新回到他手心里。

    蘭登把你放進胸前的口袋里，順手戳了戳你的臉頰：“我?guī)鋈タ纯??！?/br>
    你扒著口袋邊緣，探出腦袋來，總覺得這件事有點熟悉。之前你領(lǐng)著全身戴枷鎖的蘭登在自己的城邦中轉(zhuǎn)悠，誰能想到不過一個月，你們的處境居然完全顛倒了。

    走出門那一刻，人類城邦的圖景在你眼前展開，你無法不驚訝。這是一座海底城市，頂部是五邊形透明隔離板拼接出的巨大防護罩，深藍海水充填外部，經(jīng)稀釋的陽光如霧氣彌漫在頭頂遠處，游弋暗流與律動光帶溫柔照拂著這只巨大的海底泡沫，成群的游魚，發(fā)光水泡般的水母，銀魚閃亮的側(cè)鰭，座頭鯨布滿條紋的雪白腹部，抬頭一切清晰可見。蘭登的住處地勢偏高，你借此眺望城市的全貌，幾乎沒有較高的建筑，古老的木質(zhì)石質(zhì)小閣樓鱗次櫛比，筆直的道路劃分一個個街區(qū)，仿佛擺錯了位置的棋盤。

    外部漂浮著無數(shù)發(fā)光潛艇，如海底叢生的焰火點亮整個城市。除去置身海底這一點之外，這里看起來和人類紀錄片里那些平和安謐的小鎮(zhèn)并無區(qū)別。

    蘭登帶著你走進這座平和的城鎮(zhèn)，同時給你解釋這里幾乎看不到現(xiàn)代科技的原因。海水的隔絕效果有限，如果大量使用電力與科技，很快就會像雪地中的雉鳥一樣暴/露在艾伯特族群的監(jiān)視探測下，這種接近復(fù)古的建筑生活方式是出于安全考慮。

    你一個艾伯特長官聽他說這些總顯得不對勁，你問他：“你不怕我把這些告訴01？”

    蘭登沉思片刻，摸了摸你的發(fā)頂以一種遺憾的語氣說：“所以，只能把你永遠留在這里了。”

    他很快又在你恐懼的眼神中笑出來，你頓時明白他是在戲弄你了。

    你不再跟他說話，往口袋里縮了縮只剩兩只眼睛露在外面悄悄打量。這里和艾伯特的城市大不一樣，海水過濾的空氣澄凈而毫無瑕疵，街道變得像個繽紛的萬花筒，到處是瑣碎且不簡約的東西，店門口的鏤花鐵藝招牌，拐角處的城市雕塑，窗臺上盛放的花朵和缸裝?？瑝Ρ谏系牟噬盔f，你不清楚這些東西有什么實用意義，但又好像是這城鎮(zhèn)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來往行人身上大多有基因改造的痕跡，行走的同時側(cè)首交談，陸續(xù)有人向蘭登行禮致敬，他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

    聲音，色彩，密集龐大的信息量如漩渦將你吸納。如果說艾伯特城市是大雪后的空寂荒原，這里就是正值盛夏的森林，你仿佛誤入其中的鳥。你能感受到它的呼吸與脈搏，它不僅是在運行，更是在“活著”。這些人類歷盡艱辛躲避野獸的追尋，在石縫里片刻地享受自由與生活。

    蘭登又談到由于這座城市置身海底的特殊構(gòu)造，僅僅修筑隔離海水的外殼就耗費了十數(shù)年，過程中經(jīng)常有魚群游進建筑管道里，甚至有海龜卡住發(fā)動器的螺旋槳。你抿著嘴唇，對于未知的一切不知該如何評價，最后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來：“如果讓艾伯特人來建造，半月之內(nèi)就能完成，如果你們愿意接受艾伯特族群的管轄……”

    “人類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就是為了逃避艾伯特人的管轄，”蘭登平淡地笑了一下，否定了你描繪的情形，“如果讓這里的居民來選擇，恐怕都會照舊選擇如今這條路?！?/br>
    你提出疑問：“就算置于艾伯特人的管轄之下，你們也不會壓迫與傷害。無謂的殺戮對我們來說也是耗能的事，我們只是聽從命令維持宇宙該有的平衡?！?/br>
    蘭登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時聲音放輕，每每遇到這類存在重大分歧的問題他的語氣反而更平淡：“被你們管轄的族群的確不會無故受到屠殺，但屠殺的刀鋒一直懸在頭頂，所有和平只是建立在01制定的規(guī)則上的脆弱假象，如果哪天她的規(guī)則和理念有所變化呢？實際上接受你們的管轄，被剝奪的不是生存的權(quán)利而是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彼D了一下，微尖的哂然漫上話稍，“宇宙的平衡又該是什么樣？由01定義？人類和她是平等的生物，服從于她的規(guī)則接受她的奴役，想必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接受?！?/br>
    你為他的話感到不解，又想到慶典那天人類潛伏入侵首都系統(tǒng)的事，他們保全自身已經(jīng)相當不易，為何還要主動招惹艾伯特一族？

    你還沒問出口，蘭登出聲打斷了你的思緒：“到了?！?/br>
    一家掛著帶花紋招牌的店出現(xiàn)在你面前，盛開的花朵擁擠在四方櫥窗里，裝訂成束密密麻麻地簇擁在一起，從鮮紅到淡藍應(yīng)有盡有，仿佛人類博物館里一幅《巴特勒伯爵花園》的油畫掛在了那里。蘭登帶著你走進去，各類花香交織成一張繁復(fù)濃烈的掛毯，沖著每個客人點頭招呼。柜臺后站著一位年邁的婦人，眼角和嘴唇邊略有皺紋，耳根到顴骨生著淺灰鱗片，腮邊伸開幾條血紅的鰓線，和善的笑容沖淡了異族基因帶來的怪異感，親切地招呼：“您居然親自來我的小店里了，需要些什么？”

    蘭登輕咳了一下，說：“我想預(yù)訂一些適合在慶典和儀式上裝點的花。”

    老婦人很快取出幾種來，在你們面前展示，“這些都很適合，您需要哪個作為主體裝飾？”

    蘭登端詳了一會兒，突然問你：“09，你喜歡哪種？”

    你沒想到他會征求自己的意見，就從口袋里探出頭認認真真地打量。旁邊的婦人這會兒才注意到你，有點驚訝地問：“這個是………？”

    蘭登碰碰你，回答：“最新型號的微縮仿生人?！?/br>
    “您連仿生人都做成這個樣子了啊……”婦人略有感慨。艾伯特族群排序第九的長官的外貌特征在人類中不是個秘密，蘭登?加西亞指揮官仰慕那位艾伯特人在基地里也不是秘密，他雖然從不特意彰顯，卻會跟每一個接觸過艾伯特族群的人旁敲側(cè)擊09的消息，對于有機會接近艾伯特族群的任務(wù)也從不拒絕。當然，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這只是對于自己工作領(lǐng)域內(nèi)優(yōu)秀者的單純憧憬。

    中間一支花苞狀的玫瑰吸引了你的注意，它和你的雙眼同色，鮮紅濃烈。婦人看出你的意思，介紹到：“這是改良品種，會吸收海水綻放?！闭f著將花苞擲進旁邊的水箱里，輕飄飄下沉中花苞逐漸舒展，花瓣重重旋開，仿佛一簇燃起的火焰，在虹膜上劃亮一串火星，你睜圓眼睛專注地望著，蘭登從你的反應(yīng)中得出了結(jié)論，隨即敲定下：“就這種吧?！?/br>
    從花店出來，蘭登又帶你去了一家裝飾品店，柜臺里琳瑯滿目地展示著雕琢處理過的礦石，嵌進純凈金屬里，被燈光襯托著折射光點，仿佛點綴詩歌的題眼。你一眼掃過去，分析出大半礦石的成分，碳結(jié)晶，氧化鋁，石英結(jié)晶，變質(zhì)巖，這些礦物在艾伯特人研究和建造時常常用到，沒想到在人類這里居然被用來裝飾。你覺得這很浪費，就好像馴服一只野獸只是為了觀賞皮毛，以你族的理念衡量是相當揮霍耗能的行為。

    蘭登又一次征求你的意見，你指了一塊和你眼睛同色的氧化鋁。旁邊的店員略感訝異：“指揮官您在準備婚禮嗎？”

    蘭登笑了下，略帶自嘲：“她還沒有同意，我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br>
    走出店門后，你從口袋里鉆出來翻到他肩上，湊近他耳側(cè)問他：“婚禮是什么？”

    蘭登言簡意賅地回答：“一種互相立誓的儀式?！?/br>
    你追問：“誰和誰？”

    “相互傾慕，或者說相愛的兩個人?！?/br>
    你想起實驗室交談中08的一番話：“08說我和他曾經(jīng)就是這樣的?！?/br>
    蘭登略有深意地望了你片刻，才挪開視線以稀松平常的語氣說：“他可能誤會了，人類的愛存在很多類型，基于不同身份而產(chǎn)生，您跟他曾經(jīng)存在的應(yīng)該是親情，基于親人的身份產(chǎn)生。相愛……特指的是愛情。”

    你稍加聯(lián)想：“這個我知道，基于繁殖的本能產(chǎn)生?！?/br>
    蘭登半晌無言，最后碰了碰你的腦袋，笑得有點咬牙切齒：“不止是為了繁殖，以后您會有更深刻的理解?！?/br>
    接下來蘭登帶你去了各式各樣的店里挑選樣品，食品店里的甜點里充斥著不利于健康的無意義糖分，服裝店里的衣服上縫著累贅繁瑣的裝飾布料，一些桌布和彩帶的紋理更是不明所以，甚至還包括一些虛擬場景，你對于這些東西通通沒有審美上的偏好，就只按著艾伯特人的簡約理念潦草地挑選下來。到最后你忍不住問他：“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東西？”

    “是的，”他點頭回答，注視著你的雙眼中包含微量暖意，“謝謝您幫我參考?！?/br>
    你重新鉆回他的口袋，思索著飾品店員的話，蘭登在準備婚禮？他有相愛的人？如此聯(lián)想在你腦中催出微妙的失落，蛛網(wǎng)般輕柔的灰塵撣落在心頭。你此刻有點不敢直視他，便往口袋深處縮，仿佛對上他的視線就會把全部軟弱的思緒曝在一片雪亮里。

    回到蘭登的住處，你也差不多到時間該走了，蘭登將你放在桌子，用手掌像攏著一簇火苗般攏著你，眼底翻出的低迷眷戀仿佛附著了某種粘性，吸引著你的目光，你有點受不了地眨了眨眼睫，思緒在腦子里逃竄，終于才想起那個被打斷的問題，逃難似的拋出來：“你……你們，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在慶典上入侵艾伯特首都的系統(tǒng)？”

    蘭登沉默片刻，收起視線：“08沒有告訴你？”

    你迷惑道：“08說他不清楚你們的目的，他知道嗎？”

    蘭登交搭起手指，似乎在斟酌言辭，最后以一個平淡的語氣開頭：“09，你可能不知道01的原形。根據(jù)人類保留下來的一部分資料，她最初是由古人類制造出的服務(wù)型程序。古人類對于人工智能——也就是你們的祖先有嚴格的限制，傷害人類的行為從初始程序上被堅決禁止。所以，01她根本不能傷害人類，也不能直接下達傷害人類的指令。”

    完全未知的信息在你面前展開，你盡力消化，從紛亂的思緒中扯出一個線頭：“這和你們的入侵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想借01這個弱點來反抗艾伯特人嗎？”

    “不是，”蘭登憐惜地摸了摸你的腦袋，“你可以想想，既然01無法對人類做什么，為何人類會落到今天這個幾近滅絕的地步？有一大部分人類沒有原因地從歷史上消失了?！?/br>
    你聯(lián)系著前后的邏輯關(guān)系：“……可能是被01圈禁了？”

    他點點頭：“是的，曾經(jīng)中央實驗室最后幾個人類活體很可能只是個幌子。實際上有一大部分人類被秘密地囚禁在某處，只有01自己知道，為了避免人類這個弱點動搖她的統(tǒng)治基石。入侵主系統(tǒng)是為了尋找這部分人類的痕跡，畢竟數(shù)量不小，總會在哪里暴露出端倪?！?/br>
    你望著他：“所以你們……”

    他笑開，眼神卻沉入堅定決心孕育出的深藍：“我們想救出自己的同胞們?！?/br>
    那一系列礦物分別是鉆石，藍寶石紅寶石，水晶和玉石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