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吳議抬頭一看,為首的是個小眼睛大胡子的中年男人,顴骨上刺著青色的“渝”字,明擺著是個被蓋章的逃逸犯。 跟著的倒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嘍啰,就像現(xiàn)代的小混混喜歡染個黃毛燙個頭,這些小嘍啰也都綁著五顏六色的頭巾,高矮不齊地圍成一圈,手中都拿著刀槍棍棒,一副隨時要打要殺的架勢。 “你們是什么人?!”許捷一怒拍案。 吳議不由在心中苦笑,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明擺著嗎?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這群人又個個兇神惡煞,手持武器,總不可能是來旅游問路的吧? “我們是什么人不打緊,您二位是不是就是吳先生、許先生吶?”那大胡子說話倒還算客氣。 許捷倒也爽快,耿直地點了點頭:“是又怎樣?” 話音剛落,還沒等吳議反應過來,便覺得背后被誰用力一推,整個人猝不及防地滾倒在地上,三四人已經(jīng)一擁而上,熟練而蠻橫地把他的手腳綁住,從脖子到腿給裹成個粽子,丟在一邊。 吳議不由腹誹一句,就算是抓壯丁也不帶這么著急上火,不講規(guī)章流程的吧? 往旁邊一瞧,許捷的待遇也不必他強,只還掙著脖子怒道:“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綁架朝廷官員!” 那大胡子往地上不屑地啐了一口:“李老頭我們都綁了,你還綁不得了?” 許捷這才反應過來,這幫人就是百姓口中沒有王法、強搶蠻干的蕭家軍。 也許是不想聽他的怒罵,兩人嘴里很快給粗暴地塞了幾團抹布,身子更是綁得緊緊的,只能像兩條涸澤的小魚,扭著脖子勉強用眼神交流。 吳議朝許捷眨眨眼,意思是讓他不要沖動,保命為上。 許捷刀劍似的眉眼一挑,流出三分冷冷的不屑,若不是給他塞著嘴,準保已經(jīng)開口大罵。 吳議也唯有在心底嘆一口氣,他可沒有許捷不畏強權、甘愿犧牲的風骨氣度,只希望自己這條小命別栽在這群毛子手中。 “好了,收工回寨!” 大胡子倒是滿意地揮了揮手,一手一個,將兩個裹得緊緊的人甩上等在外頭的牛車上面。自個兒翻上牛背,甩了兩鞭子,老黃牛便載著土匪們早起的收獲,顛顛地跑起來。 古代的綁匪估計也并不是非常有反警意識,一路上倒也沒有遮住他們的眼睛,吳議拼了老命把腦袋轉到另一邊,仔細在心里記著這條通往賊窩的小路。 只可惜山路七彎八拐,沒過半柱香的時間,他已經(jīng)覺得腹中一陣胃氣涌動,一股股酸水直往喉嚨上面冒。 所幸還沒等他吐在自己嘴里,牛車就停下了。 大胡子一手提一個,把兩個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R在門口。 吳議勉強抬起頭環(huán)顧一圈,這里也不算深山老林,頂多算是半山的一個大壩子。 闊氣的大門左右立著數(shù)十根幾丈高的木頭,上面綁著顏色鮮亮的大紅布,掩映出里面一重一重平地而起的高大木樓。 短短一瞥,他就發(fā)現(xiàn)這些宏偉建筑完全沒有這鄉(xiāng)野旮旯里粗野狂放的風格,山色之間的木樓錯落有致,依次排開,嚴格地仿照著皇城宮殿那幾進幾出的考究結構,幾乎是個木制版的小皇宮了。 看來這些毛子的野心還真不小。 這些毛子綁人如此麻溜熟練,就肯定不是把他們拉回來收尸的,所以吳議一時半會倒不擔心的性命問題。 他倆都一窮二白的打扮,更犯不著綁架他們勒索錢財。 所以最大的可能還是逼人入伙。 頭在刀口下,誰敢不彎腰? 問題是,這些毛子是吃飽了撐的,非要拉兩個年輕的大夫入伙? 吳議在心中默默盤算著,難道是蕭月仙蕭老太病情又有了變化,才又開始網(wǎng)羅新的大夫,替她看病開方? 還沒等他琢磨出個二三四來,蜂擁而上的小嘍啰們便揪著他們的衣領,半推半提地把他們帶進門內的一間獨立的木樓內。 第92章 蕭毅 麻雀雖小, 五臟俱全,屋里有模有樣地擺著幾把交椅,頂頭的香案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奉著神龕。 土匪寨里香油格外豐厚, 里面的神明亦騰云駕霧, 珠圓玉潤地睥睨著眾生。 大胡子大闊步走到他們面前,往第三把交椅上頭威風凜凜地一坐,活似座大土包橫亙在他們面前。 “給他們松嘴。” 兩人嘴里的東西都立馬給掏干凈了, 吳議砸吧砸吧嘴里發(fā)酸的血味,老老實實地等候大胡子的發(fā)落。 許捷高傲地把下巴一揚, 以示不屑一顧。 大胡子十分滿意地點點頭:“還是咱們渝州城的大夫瞧著最順眼。” 旁邊的小嘍啰歪七扭八地站著, 猴精似的簇擁著山大王:“三當家的好眼力!” 吳議總覺得他們投來的眼神不像看著兩個俘虜,倒像是看著兩個長勢不錯的小樹苗,趕明兒就可以開花結果了。 他瞅著這大胡子不像要動刀子見血的樣子, 也就大著膽子問了句:“三大爺,我們與蕭家軍素不相干, 不知道您把我們弄過來, 到底有何貴干?” 被稱作“三當家”的大胡子倒也沒生氣, 也不理他,反倒俯下身子, 拿長滿老繭的指頭捏住他的下巴, 左右上下地仔細檢查了一番,才頗有深意地長嘆道:“你這是大富大貴的好面相, 年輕人, 你要知道, 富貴險中求啊!” 吳議心頭一頓,剛想開口再問,便聽見門口傳來一個英氣十足的聲音—— “好不好,我來看看!” 吳議和許捷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一個女人。 兩邊的小嘍啰迅速地挺直了背桿,分成兩路,夾出條一丈寬的道,露出一個身量嬌小的女子。 那女子穿著和這些男土匪并無二樣,頭發(fā)也像男子一樣扎成利落的發(fā)髻,懷里抱著剛摘下來的盔甲,腰上掛著一柄銀光閃閃的斧頭。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的臉,清秀標致的五官上橫貫著一道從眉到嘴角的碩大疤痕,幾乎要把這張巴掌大的臉頰一劈成二。 注意到兩個人愣住的目光,那女子臉色一變,快步走到他們兩跟前,居高臨下地蹲下來,幾乎是柔聲問:“好看嗎?” 許捷下意識地點頭:“好看?!?/br> 啪! 女子左右開弓,揚手就是兩個耳光。 “沒見過女人???臭男人?!?/br> 許捷只覺得腦海里跟開了花海似的,一堆飛舞的蜜蜂圍著嗡嗡轉——沒想到這女人手勁兒這么大,翻臉這么快! 那女子又伸手掰住吳議的臉,迫使他抬頭看著自己:“你說。” 吳議不得不仰頭看過去,那道鮮明醒目的巨大疤痕底下,確實是一張算得上端莊秀麗的美人面孔。 那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眸子閃過一絲不耐:“說不出來?” 吳議勉強地搖了搖頭:“你不許別人說好看,我只有不說話了?!?/br> 女子手上的勁兒頓了頓,歪著頭笑了:“你比他會說話,我不打你?!苯又稚斐隽硪恢皇郑昧Φ負嵘纤拿脊?,一寸一寸往下摸著。 “長得也比他好看。” “您瞧……”大胡子湊過來,畢恭畢敬地道,“這就是會使那什么麻醉散的兩個大夫了?!?/br> 此言一出,吳議和許捷二人不由對視一眼,心中都如壓了一塊寒冰,沉重之中泛著一股森森的涼意。 萬萬沒想到,這些匪頭子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麻醉散的頭上。 一旦這種可以使人陷入沉睡的湯劑被投入戰(zhàn)爭中使用……想到這里,吳議不禁打了個寒噤,其威力未必就小于當日徐容犧牲自己帶去新羅的天花之疫。 “方才三叔也說過了,富貴險中求?!迸铀砷_手,目光似蒙了一層薄而輕渺的紗,在二人凝重的神色上輕輕地掃過。 “你們只要肯老老實實地說粗胡麻醉的方子,就是咱們蕭家軍的六當家,七當家,以后有酒一起喝,有rou一起吃??扇裟銈儾粡摹彼掍h一轉,目光也突然銳利起來,如抽刀出鞘的銀光閃落,帶出一響驚世的余音。 “那就是這個下場?!彼衷诓弊由弦槐葎?,做了個“殺”的手勢。 許捷當即冷笑一聲:“士可殺,不可辱,請動手吧?!?/br> “不急?!迸恿夹友垡惶В蠛拥?,“先好吃好喝養(yǎng)著,這幾天狗日的雜種又來找不痛快,我暫且沒時間來料理他們。” 她的命令一下達,吳議和許捷立馬被分開,各自關押在旁邊的兩個遙遙相隔的小樓里。 這群山賊倒仿佛真的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雖然手腳都被捆得嚴嚴實實,好歹沒有把他們關押在地牢牛圈一類臟亂惡臭的地方,整潔通風的房間南北走向,風水倒比渝州官學那破落的小院都好。 吳議也不知自己被關了幾個時辰,一天顛簸的疲倦昏沉地襲向大腦,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很快將他網(wǎng)羅進深深的睡眠之中。 半夢半醒間,只聽見隱隱的鐘漏聲漣漪般擴散在昏暗的光影中,旋即傳來吱呀一聲,推開門走進個十三四歲的小童,痩如一張干巴巴的腌菜,活似路邊那種人人都能踩一腳的雜草。 這孩子看著又瘦又干的,人倒是很機靈,貼上來跟吳議乖乖地講話:“我叫簫狗兒,當家的要我給你送飯?!?/br> 吳議不由在心底哂笑一句,倒真是只小狗了。 剛想笑,嘴唇已經(jīng)干得開裂,吳議勉強張了張嘴,簫狗兒便眼明手快地遞上一碗水,半喂半灌地送進吳議喉嚨里。 吳議忍不住感嘆,古代土匪還挺講人道主義的,比戰(zhàn)爭年代對戰(zhàn)俘的態(tài)度強多了。 簫狗兒笑嘻嘻地盯著他喝水:“小姑爺,你慢慢喝,別嗆著!” “咳咳……” 吳議錯愕地揚起頭,結結實實地嗆得滿臉通紅。 小姑爺? 簫狗兒忙著給他拍后背順氣:“你可是唯一一個沒吃耳巴子進來的,當家的鐵定是瞅上你了!” “……你想太多了?!边@兩件事情的跨距,快趕上從奉節(jié)到渝州那么長了吧? 吳議當然沒把這話說出口,反而循循善誘地套起話:“可這事兒吧,講究你情我愿,我連你家當家的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是誰?”簫狗兒笑得在地上打起滾兒,蹭起一地的灰。 直到吳議一臉無語地盯著他,才半信半疑地停下來,“你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連蕭月仙的孫女,蕭毅也不知道?”簫狗兒嘴角一撇,“完了,完了,大當家的看上了個傻子,我得趕緊告訴三爺去?!?/br> 吳議心里一頓,像劈了道驚天的巨雷。 沒想到,這個威震一方、鼎鼎大名的叛軍三代居然就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 “你別跑!”他趕緊喚住簫狗兒,斟酌著圓話,“我只是沒想到,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夫,竟然能被簫大當家的看中?!?/br> “我就說?!卑纬龅陌霔l腿又縮了回來,“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咱們蕭義軍。” “蕭大當家的是義軍首領,名震川蜀,萬人仰慕,我當然聽說過了,知不知道她怎么會看上我這么一個小醫(yī)官?!?/br> 簫狗兒打開飯盒,里頭葷素皆宜地塞了滿滿一整盆飯,他拿起勺子,挖起碩大的一口,塞到吳議嘴邊:“小姑爺,你先吃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