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節(jié)
垛口之后,沒有任何動靜。 “楊將軍, 我知你就在近旁!” “士為知己者死, 此話不錯。你固然有豫讓之義, 但許泌,他卻何來的智伯之烈?為一念之私,興干戈之烈。為他頭頂自戴的這頂宋帝之冠,多少民眾輾轉呼號,又多少的軍士枉死陣前?” “我南朝之人,談及胡獠,無不切齒痛恨。為何?非發(fā)膚種族相異之恨。我等痛恨的,是胡人恣兇極惡,暴虐無道,一旦得勢,動輒屠掠,百姓如同螻蟻,生靈一片涂炭!府兵名號,雖帶家姓,但這些年,朝廷難道少了供養(yǎng)?朝廷何來的供養(yǎng)?一分一毫,一米一粟,無不是出自南朝百姓!百姓供養(yǎng)我等從軍之人,盼的是我等保一方安寧,衛(wèi)四邊無犯。” “楊將軍,你我皆行伍之人,所謂慈不掌兵。士兵戰(zhàn)死,本是天經(jīng)地義?!?/br> 他的目光,從城頭那些向著自己張弓的士兵的臉上,一張一張地掃視而過。 “……但此刻,城頭這些以弓箭向我的士兵,其中哪一個,不是我南人中的勇士?既身為勇士,受南人哺養(yǎng),不去殺那些奪我先祖之地的胡獠,竟為了將許泌之流擁上皇位,與我身后的同胞兄弟同室cao戈,自相殘殺!” 大風從他身畔掠過,腰間那把長劍,發(fā)出微微的震鳴之聲。 “我李穆,生平以北伐中原、驅逐胡獠為第一志愿。我料楊將軍,還有你身邊那些因你而聚攏的將士,也絕非糊涂冷血之人!既知理,既熱血,何以還要聽憑許泌驅策,做如今這種糊涂之事?就憑他殺了一個兒子給你們看?” “許泌之子,貪功冒進,當日為他一己之私,多少士兵枉死潁川?他本就是死有余辜!楊將軍你何須負疚?” 他的話聲隨風而來,振聾發(fā)聵。 城墻上的弩兵,相互望著,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張弓的臂膀,慢慢地放松了下來,紛紛轉頭,看向身后立于不遠之外的楊宣。 楊宣一身戎裝,身影凝固,垂目不動。 他身旁站著的副將是許泌親信,見狀,臉色微變,立刻沖著弩兵們喝道:“李穆出身卑賤,本不過是陛下的一條狗!他不思報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對,挑撥離間!射箭!立刻將他射死!” 李穆從前低微,還在楊宣麾下之時,不但作戰(zhàn)無敵,為同伴所欽佩,逢危,必也讓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后一個離開,一向就得人心。何況這幾年,他橫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內(nèi)斗,而是實打實地將胡人打得滿地找牙,光耀江北。 這些士兵,誰人不曾暗中欽佩?聽這副將如此詆毀于他,很是不滿。 一個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將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揮起手中馬鞭,朝他夾頭蓋臉地抽了下來,叱道:“臨陣抗命,以軍法論,殺無赦!” 那弩兵的臉頸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只聽楊將軍令!楊將軍未發(fā)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戰(zhàn),少有單打獨斗,往往列陣,同進共退,伙伴便是戰(zhàn)場上保證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訓練,吃飯睡覺也是一起,往往結為異姓兄弟。 城外已經(jīng)被朝廷大軍包圍了數(shù)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后大戰(zhàn)即將來臨。 一旦城下軍隊開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還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話聽得左右搖擺,本就迷茫疑慮,見這副將作威作福,揮鞭便將同伴臉面抽出了血,頓時同仇敵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著那個副將,怒目而視。 副將惱羞成怒,拔刀要殺那弩兵,又見跟前幾十人一齊擋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轉向楊宣,怒道:“你都瞧見了?你便是如此帶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來怪罪于你?李穆就在城下,這機會,千載難逢!你還不下令叫人將他射死?” 楊宣雙目望著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將咬牙切齒,從一個弩兵手中奪了弓箭,一把推開眾人,奔到垛口之后,拉弓搭箭,朝著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 羽箭離弦,撕裂空氣,咻咻射向李穆。 李穆拔劍,將那支轉眼奔到面前的羽箭一劍斬斷。 “?!钡囊宦?,箭簇飛了出去,插入近旁一片泥地之中。 李穆手握長劍,目露異光,驀然提氣,聲動四面:“軍隊一旦攻城,你們便再無退路!” “楊宣,難道你寧可帶著這些追隨你的士兵為許泌葬身于此,亦不愿領兒郎他日北伐中原,驅逐胡獠,立不朽之功?” 那副將見放出的箭被李穆斬斷,咬牙切齒,又挽弓搭箭,再次瞄準。 就在他要放出第二箭的那一刻,感到心口一涼,一柄刀刃突然從后心透胸而出。 身體驀然僵直,雙眼睜得滾圓,弓箭也從手中墜落,掉到了城門之前的泥地里。 那副將慢慢地回頭,見楊宣站在了自己的身后,雙目射出兩道狠厲的光。 那把插透自己心口的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楊宣抽刀,副將便撲在了地上,抽搐了片刻,氣絕而亡。 城頭之上,氣氛陡然凝住了。 原本沿著垛口一字排開的士兵,慢慢地靠了過來。城樓之下的士兵,亦仿佛感覺到了異樣,紛紛登上城樓,朝著楊宣聚來。 無數(shù)的目光,投在了楊宣的身上。 楊宣看向士兵??聪蛎媲斑@一張張露出摻雜了希望和猶疑目光的疲倦的臉孔,緩緩地問:“你們跟我一場,事到如今,你們是要繼續(xù)打這一仗,還是投向朝廷?” 面對高嶠又發(fā)來增援的朝廷軍隊,做了不到一個月的宋帝的許泌,也感到了一絲驚慌。 就在數(shù)日之前,他親自動身趕去名義上仍歸于朝廷的巴東方伯榮康那里,想要游說榮康聯(lián)兵對抗朝廷。 榮康是巴東勢力最大的藩鎮(zhèn)刺史,倘若叫許泌游說成功,加上榮康的實力,或許便能和朝廷繼續(xù)對抗。 臨走之前,他下令,自己未回之前,楊宣不許出兵,只需死守城池便可。 這便是為何這幾日高胤叫戰(zhàn),楊宣卻始終未予應答的原因。 士兵默然了片刻。終于有人低聲道:“我等跟隨將軍。將軍去哪里,我等便去哪里?!?/br> 眾人吩咐附和。 楊宣仰天,閉目了片刻,睜眸,大步走到城頭邊,望向依然還候在原地的李穆,高聲道:“大司馬,這些將士,已然不愿再充叛軍。倘若就此打開城門,你能保證朝廷日后不向他們追究罪責?” 李穆道:“今日站在此處,我所言之每一字,皆以我李穆之名保證!皆為我南人子弟,只要你領他們即刻懸崖勒馬,往后一視同仁,絕無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