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不斷有人探訪他的行蹤，都查無所獲。甚至有人說他已經(jīng)駕鶴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現(xiàn)輔佐廣陵王，人們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認(rèn)為，只要這位國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亂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從未見過玉衡，只聽說廣陵王對他極為寵幸，還命王府上下聽玉衡之令如他。這幾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針，其實(shí)都來源于此人。就連廣陵王能夠接管一直被宦官統(tǒng)帥的神策軍，他也功不可沒。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頭跑了一日，早就饑腸轆轆了。這米糕看著十分誘人，他很想嘗嘗。

    男子將糕點(diǎn)推至他面前：“王長史不必客氣，請用。”

    王毅連忙道謝，拿起米糕就著茶湯吃下，不料一口吐出來：“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著茶碗，命鳳簫去另煮一壺茶。

    “有，有酒嗎？”王毅小聲問道。他嗜酒如命，覺得茶一點(diǎn)都不香。

    鳳簫皺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過也不敢多嘴。這位只是看著溫和，實(shí)際上手段可厲害著呢。

    他就著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襲節(jié)度使之位，朝廷不允，這才引起叛亂。聽說舒王已經(jīng)派淮西節(jié)度使前去平叛，先生問這個做什么？”

    王毅原以為這次南下，是考察新稅法在全國的推行情況?？蛇@位先生要跟他分開走，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還定在南詔碰面。他緊趕慢趕地到了，還等他幾日，都有點(diǎn)懷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這會兒又莫名地問他山南東道兵變的事情。

    “王長史以為，虞北玄平亂之后，山南東道的五州會如何？”男子笑著問。

    王毅仔細(xì)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鎮(zhèn)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亂只能調(diào)用就近的節(jié)度使鎮(zhèn)壓?；此粠萘ψ畲蟮木褪怯荼毙絹y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盤了?；次鞴?jié)這兩年勢頭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無人可以壓制。

    當(dāng)今太子雖然居于儲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顯更偏愛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遺腹子，圣人的親侄子，一直養(yǎng)在無所出的韋貴妃身邊。

    建中初年，河中發(fā)生兵變，叛軍攻入長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雖然太子等人舍身相護(hù)，仍是寡不敵眾，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亂的舒王及時率兵馳援，打退了叛軍，并一路收復(fù)長安。此后舒王進(jìn)出都是與太子等同的規(guī)制。

    “虞北玄銳不可當(dāng)，看來山南東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蓖跻銍@了口氣。

    “那可未必?！蹦凶訌男渲心贸鲆痪聿瘯肿岠P簫拿出神策軍的令牌，一并交給王毅：“請長史即刻入蜀，去見劍南節(jié)度使韋倫，說有一樁功讓他領(lǐng)。但別太著急，等山南東道分出勝負(fù)再去。記著，別提起我?！?/br>
    王毅愣了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先生放心，廣陵王交代過的，您的行蹤絕對保密?！?/br>
    男子微微點(diǎn)頭，王毅行禮離去。

    金烏西墜，染出漫天紅霞。入夏之后，白日就變得很漫長。

    鳳簫走過來說：“郎君，淮西節(jié)度使留了一個眼線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著我們。要不要除掉？”

    “無妨?！蹦凶拥卣f，“他若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便不會活在世上了?！?/br>
    “是?！兵P簫又勸道，“我已經(jīng)吩咐廚房熬上湯藥。這一個多月舟車勞頓，請您早些歇息。您別再為瑣事勞神，傷了身子。否則我無法向夫人交代?！?/br>
    世人皆以為李家四郎李曄性子孤僻，深居簡出。李夫人恐怕至今還認(rèn)為愛子在驪山的別莊療養(yǎng)。

    “你不說，母親又怎會知曉？”李曄正要下榻，又說，“你去打聽一下端午競舟的事情?！?/br>
    “怎么，郎君想去看嗎？”鳳簫記得郎君以前不怎么愛湊熱鬧的。不過入了城開始，就一直聽百姓說端午競舟乃是陽苴咩城的盛會。到時候城中的達(dá)官顯貴，應(yīng)該都會出席。

    “南國的競舟想必與長安的不太一樣，去看看也好。”李曄笑道。

    第8章 第七章

    嘉柔將木景清帶回王府，崔氏看見他，欣喜萬分，拉著他問長問短。嘉柔先離開，讓他們單獨(dú)相處。

    說了會兒話，崔氏看木景清坐得難受，一直偷偷揉腳后跟，吩咐阿常去拿了憑幾過來：“沒關(guān)系，你挑你覺得舒服的姿勢坐?！?/br>
    木景清長出一口氣，改為盤腿而坐，這下整個人都舒暢多了。

    崔氏心疼道：“怎么曬得這么黑？阿娘都快認(rèn)不出了。這趟回家，可要好好補(bǔ)補(bǔ)。想吃什么盡管說。”

    木景清隨意笑笑：“阿娘，練兵哪有不曬黑的。說到吃的，有點(diǎn)想念阿婆做的湯餅，還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給我做一碗香酥雞，那就再好不過了。”

    聽到木景清這么說，阿常連忙道：“這有何難？明日我便給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謝阿婆啦。”木景清笑著咧出潔白的牙齒。

    這個時候婢女在外面說：“王妃，三娘子過來了。她聽說世子回來，特意過來拜見?！?/br>
    順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經(jīng)記入族譜，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軒。

    崔氏讓婢女把人帶進(jìn)來，對木景清說：“這是新進(jìn)府的姨娘生的女兒，比你小幾月，你可以叫她順娘?！?/br>
    崔氏介紹完，順娘便行禮，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她挎著個籃子，穿一身緋色的小團(tuán)花長裙，茜色的半臂，梳著雙髻，化了妝，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幾分，很難不注意到她。

    她對崔氏說：“姨娘本來也想見世子，但阿弟哭著不肯進(jìn)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還請母親和世子見諒。”

    崔氏頷首：“不打緊。二郎回來，以后見面的機(jī)會多的是。倒是你這身衣裳好看得很?！?/br>
    順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繡娘將裁好的衣裳送來，我想著這是母親親自挑選的布料，馬上穿來給您看看。都是母親的眼光好，往后順娘要跟著母親多學(xué)學(xué)?！?/br>
    崔氏笑了笑，讓她坐在旁邊的塌上。順娘打開籃子，取出一個青瓷蓮花紋盤，上面擺著幾塊糕點(diǎn)。

    “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親最喜歡的豆沙餡兒。請母親和世子嘗嘗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體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餡兒雕成梅蘭竹菊四君子的模樣。

    “嗯，不錯?！贝奘蠂L了口，由衷地贊道，“比我從前在長安宴席上吃的還好。順娘這雙手真是巧?！?/br>
    “母親若喜歡，我以后常做來給您吃?！?/br>
    崔氏喜歡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兌了水的蔗漿來解渴。她倒是感于順娘的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歡吃什么，親生的兒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說說笑笑，其樂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討厭順娘，但也喜歡不起來。他從來不會浪費(fèi)感情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人身上。

    本來他就覺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遠(yuǎn)的不提，就說陽苴咩城里頭跟他年紀(jì)相仿的那幾個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軍營里頭，沒心思想這些。所以他阿耶身為云南王，就柳氏一個妾，真的不算多。

    從崔氏的屋里出來，木景清往自己的住處走。他的住處跟嘉柔的是緊挨著的，離崔氏的院子不遠(yuǎn)，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請等一等。”身后傳來順娘的聲音。

    木景清回頭，順娘行了禮，從袖中拿出一個玄色的帕子遞過去：“一直不知道見面了該送什么東西才好。想著香囊那些大概你不會喜歡，繡了這帕子，可以用來擦汗，希望你不要嫌棄。”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過。帕子上的幾只白鶴繡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綃。她不知從哪里打聽到，自己喜歡白鶴的，看來破費(fèi)了一番心思。

    “多謝?！彼缓梅髁隧樐锏男囊?，順道收下了。

    順娘高興離去，木景清將帕子胡亂塞進(jìn)袖中，抬腳欲走，余光看到房頂上好像坐著個人。

    他轉(zhuǎn)頭看去，見嘉柔坐在那兒，嚇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兒干什么？”

    “看星星呀?！奔稳嵋呀?jīng)有些醉了，托腮望著星空，“順便看到有人給你送東西。”

    木景清三兩下就上了房頂，坐在嘉柔身邊，聞到她身上一股酒氣，把茶杯奪過來聞了聞，皺眉道：“你幾時學(xué)會喝酒的？”

    嘉柔順勢靠在他的肩頭。他身上有皂莢的香味，還帶著一點(diǎn)男人的汗臭。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靠他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喝一點(diǎn)，不要告訴阿娘。不過你收到別人親手繡的東西，應(yīng)該很高興吧?！?/br>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興的。何時你給我繡一個，我才高興?！?/br>
    “我那繡工還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讓你的妻子給你繡。”嘉柔訕笑，看著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嗎？”

    “你都跟我說過八百遍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和瑤光。還是你第一次去長安時遇到的少年郎教給你的?！蹦揪扒逑訔壍卣f完，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連人家的姓名都沒問，大概沒機(jī)會再見了吧?！?/br>
    嘉柔莞爾，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十年了。每當(dāng)她睡不著，就會爬到高處看著星空。那人說浩瀚星海，繁星無數(shù)，人在它們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開心的事也就變得微不足道。

    他說的話，她竟然都記得。

    十年前去長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幾個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著，被花園里的聲音吸引過去，原來李家那位阿姐跟幾個婢女在看晚上開放的曇花。她聽說曇花開放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個時辰，被稱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貴，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們看見她來，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氣，在院子里破口大罵，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詔她是天之驕女，可在長安卻沒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個聲音笑道：“你在這里罵得再兇，她們也聽不見啊?！?/br>
    她愕然回頭，看見一個謫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頂，生得唇紅齒白，身上籠著層淡淡的月光。

    那應(yīng)該是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過了來長安以后最快樂的時光。

    第二日，她帶了很多南詔的禮物想送給少年郎?？伤е鴿M懷的東西從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沒有來。向李家的下人打聽，也無人肯告訴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樣，根本就不喜歡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沒去過長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總覺得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時候，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木景清低頭問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離家一年。而于她，卻是過完了短暫的一生。她從少不更事的小女孩，變成別人的妻子，再到成為被車裂的死囚。

    生離死別全都經(jīng)歷過，縱然再回這樣天真的年紀(jì)，心境也不復(fù)當(dāng)初了。

    “我總在想，我還是不怎么喜歡長安?！?/br>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歡阿耶給你定的親事，也不想嫁去長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br>
    嘉柔聞言一笑，像小時候一樣揉他的臉：“哪能說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經(jīng)認(rèn)命了。開國百余年來，為了打破士族門閥對于官位的壟斷，歷任天子都在削弱門閥的勢力，崔盧鄭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壓，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聯(lián)姻從某種程度上，也能鞏固云南王府在南詔的地位。日后與吐蕃一戰(zhàn)，不至于求援無門。

    “我都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臉?！蹦揪扒遄プ〖稳岬碾p手，“我要生氣了！”

    嘉柔非但沒被他嚇到，反而還笑。可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上輩子沒能阻止的事，這輩子不能讓它再發(fā)生。阿弟要好好活著，娶妻生子，繼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開手：“哎，你揉吧。”

    這時玉壺找來，抬頭看到木景清和嘉柔兩個人在屋頂上，連忙說道：“世子，原來您在這里。門房那邊傳話，說龍舟隊(duì)的舟手因?yàn)橐恍┬∈缕鹆藸巿?zhí)，動靜鬧得不小，請您過去看看呢?！?/br>
    木景清順勢把嘉柔抱下屋頂，交給玉壺照顧。臨走時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句：“別再讓她喝酒了?！?/br>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萬里無云。家家戶戶門前都插著艾草和菖蒲編制的驅(qū)邪物。

    陽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萬頃。江渚邊?？恐魃手郏堫^昂首，舟身涂滿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鑼鼓齊鳴。

    江心處搭了一座懸掛巨大紅球的驛樓，是競舟的終點(diǎn)。率先奪得紅球的舟隊(duì)即為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