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樓和棚戶，綿延幾十里。富貴人家的彩樓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覽無遺。普通百姓便擠在低矮的棚戶里頭，勉強(qiáng)遮擋個(gè)日頭。但這絲毫無損百姓們觀賽的熱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邊最高的一座彩樓，各自落座。

    柳氏沒坐在彩樓里看過競舟，心中暗嘆，這里布置得如同大戶人家的堂屋，寬敞明亮不說，還有婢女和仆婦站在身旁伺候。與下面那些人擠人的棚戶一比，當(dāng)真是天上地下。

    順娘好奇地四處張望，忽然手指著旁邊的一座彩樓問崔氏：“母親，那座彩樓也好氣派，不知道是誰家的？路上所有彩樓都有人，就那邊是空著的?！?/br>
    崔氏聞言，溫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戶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來?！?/br>
    順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跟柳氏談?wù)摻袢崭傊鄣乃闹ш?duì)伍，哪支最有可能奪冠。這四支龍舟隊(duì)分屬四大氏族，是連日來競舟的重頭。

    崔氏沒看見木景清，問身邊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聽了，回稟道：“龍舟隊(duì)有兩個(gè)舟手打架受了傷，人手不足。世子頂替其中一個(gè)，去參加競舟了?！?/br>
    “他幾時(shí)學(xué)會競舟的？”崔氏不放心道，“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鬧著玩的。去叫他回來?！?/br>
    婢女下樓離去，過了會兒回來稟報(bào)：“世子說在軍營里也參加過競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請王妃不要擔(dān)心?！?/br>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誠節(jié)一樣倔強(qiáng)，決定的事很難更改。而且像這樣的競舟大會，百姓幾乎傾城而出，若是因?yàn)槿耸植蛔愣顺霰荣悾泊_實(shí)丟了木氏的顏面。

    “罷了，讓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邊看著點(diǎn)。”崔氏搖頭道。

    嘉柔走到欄桿邊，遠(yuǎn)眺江渚，紅旗之處，木景清穿著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腳褲，雙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談笑風(fēng)生，一點(diǎn)都不緊張。

    可事情未免有些湊巧，她隱隱生出些不安的情緒。

    旁邊的彩樓底下停了輛馬車，里頭似乎也有了人響，想來那富戶終究不愿意錯(cuò)過這樣的熱鬧，還是趕來了。

    第9章 第八章

    競舟要選良辰吉時(shí)，還有一陣子開始。樓下傳來談笑聲，婢女來稟報(bào)：“王妃，幾位夫人過來了?！?/br>
    崔氏知道今日這樣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臉的，便吩咐她將人請上來。

    不一會兒，彩樓里就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木氏如今的族領(lǐng)是木誠節(jié)的兄長，崔氏尊稱木夫人一聲阿嫂。木夫人十分穩(wěn)重，與崔氏寒暄幾句，就坐下了。崔氏問道：“阿嫂，怎么沒見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兒子比木景清大，已經(jīng)成家，女兒比嘉柔小一歲。她笑著回道：“大郎跟其他幾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見他們，我這就喊喊他們過來?！?/br>
    “不用了。我只是許久沒見他們，隨口問問。”崔氏說道。

    “見過王妃。”田夫人上前來，隨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著高髻，戴著一朵紅艷的絹花，打扮得花枝招展，臥蠶眉很是顯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一個(gè)性子直爽，另一個(gè)臉上透著股精明。

    崔氏讓婢女將冰鎮(zhèn)的瓜果端上來，分給眾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順娘，開口道：“還沒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這兩位了吧？”

    王府新進(jìn)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聞。清河崔氏當(dāng)年嫁到南詔的時(shí)候，是何等的風(fēng)光。這么多年，別的氏族族領(lǐng)都是隔三差五地弄個(gè)女人氣正室，獨(dú)獨(dú)云南王養(yǎng)了妾還只敢拘在別宅。如今這個(gè)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為多年獨(dú)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沒想到還其樂融融地帶出來看競舟。

    但誰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給指了出來。

    氣氛一時(shí)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紹：“這是新進(jìn)府的柳娘子，旁邊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們起來給夫人們行個(gè)禮吧。”

    柳氏和順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禮。眾人都夸順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說好看，南詔哪家小娘子比得過驪珠郡主??？聽說柳娘子以前在長安是個(gè)專給達(dá)官顯貴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彈得極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聽一曲呢?！?/br>
    這番話擲地有聲，四下更安靜了。柳氏的臉一下變得煞白，難堪地坐著。順娘的手握緊成拳，身體動(dòng)了動(dòng)，卻被柳氏緊緊地按住。這種場合，絕對沒有她們母女說話的份。

    崔氏覺得田夫人越發(fā)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負(fù)王府的人。旁邊的木夫人開口道：“你是喝醉了酒來的不成。今日大家在這里看競舟，聽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闭f著推了一盤桃rou過去。

    田夫人卻不依不饒的：“反正競舟還沒開始，聽個(gè)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會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輕，怎敢拒絕田夫人。其實(shí)彈曲琵琶也沒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說了她從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開口：“田夫人若想聽曲子，大可把家里養(yǎng)的那些姬妾都帶來，跳舞的唱歌的，彈琵琶撫琴的，估計(jì)會很精彩。要是那些還不夠，可以等田世叔再帶新人回來。何苦要看別人家的熱鬧?！?/br>
    “你！”田夫人雙手按著桌案欲發(fā)作，接觸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強(qiáng)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頭暗笑，誰不知道田族領(lǐng)風(fēng)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氣得田夫人夠嗆。她平日里囂張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沒想到也有吃癟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卻沒看她。她并不是要幫柳氏，只不過對外來說，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別人爬到王府頭上罷了。

    旁邊的彩樓與此處相隔不遠(yuǎn)，高聲說話便能聽到。鳳簫凝神聽了會兒墻角，看到郎君站在欄桿邊，一直眺望江中，便走過去輕聲道：“郎君，怎么了？”

    李曄手里轉(zhuǎn)著青瓷茶杯：“你說競舟之前，木氏有兩個(gè)舟手因?yàn)槭軅?，換成云南王世子？”

    鳳簫點(diǎn)了點(diǎn)頭：“世子有股豪俠氣，大概是想爭第一，壓一壓其它幾個(gè)氏族?！?/br>
    李曄看向江渚上正做準(zhǔn)備的數(shù)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龍舟，對鳳簫耳語幾句。

    鳳簫邊聽邊點(diǎn)頭：“是，我這就去辦?！迸R走之時(shí)，他把弓箭留下，“雖然知道郎君不會有危險(xiǎn)，還是留這個(gè)給您防身?！?/br>
    李曄不置可否，鳳簫自行離去。

    那邊彩樓里，繼續(xù)傳出說話的聲音：“說起來，咱們的郡主明年就十六歲，要嫁到長安去了吧？許的還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羨慕呢。”

    李曄之父李絳，官拜中書侍郎，是中書省的高官，亦稱宰相。

    刀夫人聽高夫人這么說，脫口而出：“可我聽說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沒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給一個(gè)病秧子?！?/br>
    說完，彩樓里鴉雀無聲。她頓時(shí)覺得不妥，欲把話圓過去：“其實(shí)都是道聽途說，也未必可信……”

    “多謝刀夫人這么關(guān)心我的婚事?！奔稳岵辉谝獾匦α诵Γ安贿^既是我要嫁的人，他體弱多病也好，身體有疾也罷。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會嫌他。您多慮了?！?/br>
    刀夫人臉上訕訕的，心想這人還沒嫁過去，竟然就幫著夫家說話了，也不害臊。不過她是個(gè)直腸子，也沒把這件事往心里去。

    此時(shí)有個(gè)婢女跑上來，氣喘吁吁地稟報(bào)：“幾位夫人，郎君他們要下江里去劃龍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來：“你說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賭，最后索性拉著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競舟，說要一決高低呢?！?/br>
    “胡鬧，他哪里會競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欄桿邊俯瞰，果然一眼看見自家兒子穿上了紅色的半臂，已經(jīng)在龍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腦海里嗡嗡作響，隱約記得他說木景清要參加競舟，想教訓(xùn)一下。

    怎么這會兒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這一根獨(dú)苗，絕不能出半點(diǎn)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帶著自己的婢女仆婦下樓去了。

    其它幾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就是走馬斗雞之輩，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軍營里頭鍛煉，紛紛告辭離去，想把他們勸下來。

    兩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來是龍舟抽選完畢，舟手分別乘坐上去，劃到起始點(diǎn)準(zhǔn)備開賽。

    崔氏她們也走到欄桿邊，看到幾位夫人奔到江渚那頭，揮手大喊，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隨著江上“咚”的一聲鑼響，四支龍舟齊發(fā)，兩岸的吶喊助威聲響徹云霄。只見紫衣舟手的龍舟一馬當(dāng)先，紅衣舟手的緊隨其后。龍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齊聲喝著號子，船槳擊得水花四濺，追光逐電般地沖向前面。

    紫衣龍舟和紅衣龍舟咬得很緊，前后不到一臂的距離。后面兩只龍舟也在奮力追趕，卻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覺到自己的龍舟在漏水，江水不斷地涌進(jìn)來，馬上整支龍舟就要沉入江中。

    驛樓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前幾日雨水充沛，滾滾江水卷起白浪，沖過支撐驛樓的兩根立柱，水聲激蕩。

    木景清索性站起來，一下扎入江中。南詔的競舟不是以舟過終點(diǎn)取勝，可是以拿到驛樓上的紅球?yàn)閯?。田德成見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br>
    兩岸百姓都停止吶喊，屏氣凝神地看著桃江。岸邊熟悉水性的弄潮兒腰上綁著繩索，隨時(shí)準(zhǔn)備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從江中探出頭來，抱住驛樓的一邊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緊隨其后，爬到了另一邊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紅球，他還得意地對下方的田德成說：“承讓啦！”

    喧鬧聲中，勝負(fù)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紅球竟然動(dòng)了，上面冒出來一根細(xì)長的東西，竟是一條黑白相間的劇毒銀環(huán)蛇！

    “阿弟，小心??！”嘉柔驚得大叫，岸邊百姓嘩然。

    木景清發(fā)現(xiàn)眼前的蛇吐著紅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銀環(huán)蛇是南詔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會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沒有解藥的話，不久就會身亡。他若被蛇咬，從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兇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離紅球沒有木景清那樣近，此刻也顧不得表現(xiàn)，瞬間溜之大吉。

    岸邊的崔氏看到這一幕，幾乎要暈厥過去。而與此同時(shí)，那紅球上又冒出另一條銀環(huán)蛇來！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對玉壺喊道：“去拿弓箭來，快！”

    玉壺早就嚇得六神無主，聽到嘉柔這么說，提著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單手抱著柱子，滿身是汗，大氣都不敢出。他跟蛇距離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動(dòng)，以銀環(huán)蛇的敏銳和速度，必定會咬到他。可他的體力已經(jīng)不能支撐太久了，搖搖欲墜。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shí)刻，岸邊飛出一支箭，直直地沖向紅球。

    人群中驚叫聲四起，只見那箭飛快地射斷了綁著紅球的繩索，紅球直直地掉入江中，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片刻的安靜之后，人群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聲。木景清也松了口氣，還以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這里！同時(shí)他嘆道，好精準(zhǔn)的箭法，好凌厲的力道！

    彩樓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沒有射出去。她的箭法雖然可以，但因?yàn)槟揪扒寰嚯x紅球太近，她沒把握不傷到他。

    順娘說道：“剛剛我好像看到箭是從隔壁的彩樓射出去的?！?/br>
    崔氏卻顧不上這個(gè)，直接下樓奔到江邊。恰好木景清游回來了，沒心沒肺地笑著。

    “二郎！”崔氏聲音顫抖，走過去一把抱住他，緊緊地抓著他的背襟。剛才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兒子像是失而復(fù)得一般。

    木景清從沒見過阿娘這么失態(tài)，抬手拍著她的背：“阿娘，我這不是好好的？您別擔(dān)心了?！?/br>
    其它幾位夫人也都帶著郎君過來，剛才的一幕實(shí)在太驚險(xiǎn)了，他們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紅球的人，肯定會喪命的。

    “到底是誰在紅球上放了銀環(huán)蛇害人？一定要徹查！”高夫人凌厲地說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沒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邊，田德成剛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帶到無人的地方，驚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親要說什么，立刻搖了搖頭：“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訓(xùn)下木景清，讓龍舟沉下去而已。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怎么會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br>
    “不是你就好。”其實(shí)田夫人了解兒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斷不會害他性命。而且這紅球誰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專門針對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個(gè)南詔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點(diǎn)出事，王妃必不會善罷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會出來踩一腳。

    那銀環(huán)蛇雖說在南詔不算罕見，可是驛樓高聳在江心，蛇如何能夠上去，還藏在紅球之中？她實(shí)在想不出是誰要這么害他們。

    不一會兒，崔氏果然帶著眾人找來，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樓。刀夫人開門見山地說道：“田夫人，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說這話可要有證據(jù)！我兒那時(shí)也在驛樓之上，我會拿自己兒子的性命開玩笑嗎？”

    高夫人慢條斯理地說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故意做樣子給旁人看的？畢竟田大郎君看見蛇，直接就逃掉了。我還聽說前幾日，他跟世子在北市發(fā)生了沖突，加上去年那事兒，也許他懷恨在心想要報(bào)復(fù)呢？”

    田夫人瞪著她：“你別逮到機(jī)會就潑我兒子臟水！誰不知道你們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氣，就想搞垮我們。怎么，借著這事想要小題大做？”

    “王妃，您聽聽。世子差點(diǎn)沒命，她還說是小題大做。如此惡毒的手段，實(shí)在是駭人聽聞，絕不能輕易放過！”刀夫人對崔氏進(jìn)言道。

    看她們這般咄咄逼人，好像認(rèn)定是田家所為一樣，田德成高聲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沒做過?。　?/br>
    崔氏閉了下眼睛，開口道：“好了，都別吵了！事情還沒弄清楚，就在這里互相指責(zé)，成何體統(tǒng)！”

    正在爭執(zhí)的幾人這才安靜下來，崔氏問一言不發(fā)的木夫人：“阿嫂，驛樓是誰負(fù)責(z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