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木夫人據(jù)實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紅球是刀家掛的,最后負責檢查的是高家?!?/br> 高夫人一聽此言,立刻說道:“我們檢查的時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與云南王府素來無冤無仇,怎么會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無冤無仇?”田夫人冷笑了一聲,“去年因為抵制兩稅法,先跟王府府兵動手的就是你們家吧?大王還因此罰沒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產(chǎn),兩倍的羨余,牽連了刀家,你們心里就不怨恨?” 去年的事,在四大氏族之間到底撕出一道口子,眾人都不做聲了。 嘉柔一直在旁邊聽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上輩子,她逃家之后不久,南詔就發(fā)生了內(nèi)亂,刀家和高家的實力都被大大削弱。起因似乎就是因為端午競舟發(fā)生了一場意外,事態(tài)愈演愈烈。 其實四大氏族,各有所長,打仗的時候,只要四家聯(lián)合,就能組建非常強悍的軍隊。刀家最擅長的是制造兵器,已經(jīng)有數(shù)百年的經(jīng)驗。而高家訓練的弓箭手,能夠很好地克制騎兵。自從刀家和高家被削弱之后,南詔的戰(zhàn)斗力就大不如從前了。終于被吐蕃所滅。 “阿姐,你在想什么?”木景清走到嘉柔身邊問道。他畢竟是孩子心性,又常年在軍營里面,心大得很。比起爭論誰放了蛇,他對射箭的人更感興趣:“若是你找到了剛才射箭的人,千萬要帶給我看看。恐怕連高家第一流的弓箭手也不如他?!?/br> 嘉柔已經(jīng)暗中吩咐玉壺去攔住彩樓里的人,何方神圣,稍后就會知道。她倒是聽說過一個箭法十分出眾的人,能夠百步穿楊,連虞北玄都夸贊不已。 就是元和帝身邊的玉衡先生。此人跟他的老師白石山人一樣出眾,后來成為了元和一朝的傳奇。 “我問你,為何那幾個郎君忽然也要下水比試?”嘉柔拉著木景清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們原先在江邊打賭誰家能贏,后來有人起哄了幾句,他們就都要下水了。依我看,不是他們做的。”木景清小聲道,“那驛樓上放的蛇,誰爬上去,都會死的?!?/br> 嘉柔也是這樣想,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是要引發(fā)南詔內(nèi)部的矛盾,好讓四大氏族互相猜忌,分裂南詔。木誠節(jié)這一脈掌管南詔已經(jīng)長達百年,其它氏族不甘其下是常情,可因此就要害人性命,實在說不過去。 嘉柔低聲對崔氏說了幾句,崔氏覺得有道理。何況此事也不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夠做主的,就對眾人說道:“今日之事,我會告訴大王,請他回來定奪。你們都先回去吧。” 第10章 第九章 眾人各自散去以后,玉壺氣喘吁吁地跑到嘉柔面前:“郡主,那彩樓里根本沒人。婢子帶著府兵在周圍找了一圈,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br> “怎么會?我明明看見……”順娘忍不住在旁說道。 嘉柔當時光顧著木景清,也沒注意箭是從哪里飛出來的。 “既然沒找到,就算了吧。若真有此人,他不愿意露面,也無需強求?!贝奘戏愿雷笥?,“回府?!?/br> 此刻江邊的百姓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競舟雖然沒分出勝負,但是驚險程度卻是空前絕后的,足夠讓他們作為談資聊好幾日了。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來報,說木景軒又哭鬧著不肯進食。眾人習以為常,崔氏讓柳氏和順娘過去照看。 嘉柔獨自回到住處,只覺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準備沐浴用的東西。下人搬來大的浴斛,里頭置浴床,旁邊的架子上擺滿了裝著各色澡豆的盒子,散發(fā)著淡淡的花香。 她脫了衣裳掛于桁上,入水坐于浴床,舒服地嘆了一聲,任玉壺用細葛布為她擦洗身體。上輩子她在牢獄之中最無法忍受的,就是無法沐浴凈身,連洗臉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壺擦到她胸前時,她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壺小心翼翼地問道。 嘉柔低頭,此時胸前光潔,只有那個如花瓣般的胎記,還沒有傷口。她當年為虞北玄報信途中,胸口挨過一箭,那箭幾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讓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她再也沒能懷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幾分無法釋然的痛楚。 “沒關系,我自己來吧?!奔稳嵘焓謱⒂駢厥种械募毟鸩冀舆^。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記前世,忘記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難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個人,愛一個人。 玉壺退到旁邊,看著郡主落寞的側(cè)影,想問又不敢開口??ぶ魉较吕镒兊霉蜒远领o,她也說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畢后,天色尚早,嘉柔坐在書案后面,隨手拿了卷書看。 屋外頭響起一個仆婦驚慌的聲音,玉壺出去詢問,回來說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請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軒原本由兩個乳母照顧,現(xiàn)在連柳氏也時常過去幫忙。 府中上下都以為只是體弱,竟然這么嚴重了? 嘉柔把書卷放下,起身道:“過去看看?!?/br> 到了木景軒的住處,崔氏等人已經(jīng)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說話:“小的仔細檢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氣息比旁的嬰孩粗重。問了日常飲食,沒覺得異常,實在查不出病灶在何處?!?/br> “可無法進食,又啼哭不止,這如何是好?”崔氏問道。 “我的兒,你可不要嚇為娘的!”柳氏撲在搖籃上,泣不成聲。這個時候也沒有人管她的禮數(shù)了。 那大夫面有慚色:“是小的醫(yī)術不精,還請王妃恕罪。不過小的倒是可以舉薦一個人?!?/br> “何人?” “小的曾經(jīng)見過一個類似病癥的嬰孩,家人帶著到崇圣寺求醫(yī),被慧能大師醫(yī)好。他的醫(yī)術遠在小的之上,或許可以請他一試。只不過……” “不過什么,你就別賣關子了?!贝奘洗叽俚?。 “不過慧能大師從不輕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長安城中的達官顯貴出了重金,用權(quán)勢相逼,也沒能請動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為難地說道。 這點崔氏也略有耳聞。木景清卻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們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燒了,看他救不救!” “你這孩子,不要胡說,小心褻瀆神靈?!贝奘喜粷M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說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說了。 大夫繼續(xù)說道:“以小郎君現(xiàn)在的情況,不便在路上顛簸。還是請慧能大師到府診治方為上策?!?/br> 崔氏卻知道這更難了,從未聽說過慧能上門給人看病的。柳氏連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著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四郎,賤妾就這么一個兒子啊……” “你先起來吧,他也是大王的骨rou,我如何會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難色,“大夫所言你也聽到了。” 柳氏低頭痛哭,順娘過來安慰她:“姨娘,您冷靜些,母親不是正在想辦法嗎?阿弟會有救的。” 崔氏想了想說道:“還是二郎去趟崇圣寺吧。不管能否請到慧能方丈,都要以禮相待?!?/br> “阿娘,還是我去吧。”嘉柔走進去,“我以前跟著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師下過幾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見過幾次的人,我去試試吧。” 阿弟的性子沖動,到時候跟慧能起沖突就不好了。既然是請慧能看病,也不能隨便打發(fā)個家丁隨從,只能她去了。而且她會騎馬,來回能多剩些時間。人命關天的事,耽誤不得。 崔氏想了想說道:“也好。既然要去,你多帶些府兵吧?!?/br> 嘉柔點頭:“阿弟就留在府中。您趕緊派人去一趟劍川城,將阿耶請回來?!比Υǔ强祚R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現(xiàn)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誠節(jié)便能回來。 商議完畢,嘉柔回去換了身男裝,木景清親自送她出府,說道:“阿姐,若是老和尚好說話便罷了,不好說話,直接將他綁了。要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餿主意?就算把人綁來,以老和尚的臭脾氣能救木景軒嗎?今日發(fā)生太多事,我怕阿娘一個人撐不住。你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剛才看到阿娘的臉色確實不好,先是他在競舟大會上差點沒命,現(xiàn)在木景軒又出事,阿娘膽子小一點的話,早被嚇暈了。 “好吧,你自己擔心一些?!?/br> 嘉柔朝他揮手,到了府門前翻身上馬。 天邊只剩最后一抹余暉。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處的禪房,十分幽靜,禪房里有隱隱的人語響。 慧能手執(zhí)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盤上。對弈之人觀察棋局片刻,笑道:“師叔棋藝高超,是玉衡輸了?!?/br> 慧能手摸著白須,慈祥地說道:“自華山一別,你的棋藝倒是精進不少。聽聞你已到南詔幾日,今日才來訪我,莫不是在外頭惹了什么事?” 李曄笑道:“什么事都瞞不過師叔。玉衡圖師叔這兒安靜,來躲幾日清閑?!?/br> 慧能命沙彌來收了棋盤,伸手搭在李曄的手腕上,搖了搖頭:“你的身子雖已無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尋常人。思慮過多,會傷身的。這兩年,你在為廣陵王做事?” 李曄點了下頭:“師父怕圣人有廢儲之心,但年事已高,不問政事多年,我便代為出面。我在長安一直對外宣稱養(yǎng)病獨居,倒也無人注意?!?/br> 慧能看著他,語重心長道:“師兄這一輩子憂國憂民,到了這個年紀,還放不下。你是他五個徒兒中最像他的,天資也最高。只是這皇位之爭,向來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發(fā)現(xiàn),只怕想殺你的人多如牛毛,還會牽連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為營啊?!?/br> 李曄的神情黯了黯,低頭道:“多謝師叔教誨,玉衡謹記?!?/br> 太陽完全西落,李曄從禪房中出來,沿著通幽小徑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過是累贅,李家不需要廢物。家中除了母親,沒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錦繡堆里的一個擺設罷了。 鳳簫跟上來:“郎君,廣陵王府的內(nèi)衛(wèi)不方便進入寺中,請您移步寺外相見?!?/br> 李曄隨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經(jīng)燃起熒熒燭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種蒼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燈旁,背對樹林。鳳簫往林中吹了聲哨子,有兩道身影跪下:“先生,據(jù)探子回報,圣人病中,只召韋貴妃侍疾,太子和廣陵王皆不得見。圣人還下召讓幾地節(jié)度使和云南王均攜嫡子入都城,參加千秋節(jié),不知是何用意?!?/br> 李曄沉吟片刻,道:“我知曉了?!?/br> 另一個內(nèi)衛(wèi)忍不住說:“今日先生所為實在太過危險。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曄微微側(cè)頭,眼角凝著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為匍匐在地:“屬下多言,實在該死!” 李曄知道他們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責備:“回去吧?!?/br> 鳳簫其實覺得那人說得挺對的,今日他們實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還會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著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門前,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李曄舉目望去,為首的身姿有幾分熟悉。 嘉柔趕到崇圣寺時,天已經(jīng)黑了,僧人果然攔著門不讓進。她急道:“我是驪珠郡主,確有要事求見慧能大師。還請行個方便。” 僧人搖頭道:“方丈此刻靜坐打禪,不許人打擾。郡主有事,還請改日再來?!?/br> 嘉柔心中著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嚴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說慧能大師醫(yī)術高明,或許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你們方丈乃是得道高僧,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兩名僧人對看了眼,其中一個還是搖頭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幫您。每日來請方丈看病的人不計其數(shù),若是都見,方丈早已經(jīng)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帶來,難道還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著您下山不成?” 嘉柔一時語塞。她也知道這么做有些強人所難,可還是說道:“請讓我進去見一見慧能大師,小弟的病沒辦法再等了?!?/br> “發(fā)生何事?”身后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僧人執(zhí)禮。 嘉柔回過頭,看見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來。長眉入鬢,墨眸深沉,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秀潤氣質(zhì)。一身絳色長袍更襯得他皮膚瑩白,恰似落花無言,人淡如菊。若說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幾分病弱之態(tài),但也許只是夜晚給的錯覺。 她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問道:“你是誰?” 李曄被她問得一愣,剛想開口。嘉柔又抬手道:“算了,這不重要。凡事有先來后到,還請足下到旁邊去,我們這兒在說正事?!闭f完,她又轉(zhuǎn)身,繼續(xù)跟那兩個守門僧人交涉。 李曄依言站到旁邊,也不惱。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王府的庶子得了重病,她是來求師叔診治的。 那兩個僧人恪守門規(guī),就是不肯放人。李曄看嘉柔真的著急了,上前跟僧人低語了兩句就進去了。 嘉柔說了半天,連山門都沒摸著,看他輕輕松松就進去了,氣道:“怎么我不能進去,他卻能?” 僧人說:“郡主見諒。那位是方丈的貴客,方丈早有交代寺中上下要以禮相待,小僧自然不敢攔著。不如您在這兒稍等,小僧進去問問方丈吧?” 嘉柔見他終于肯松口,便坐在旁邊的一塊大石上耐心地等著。 她不是收拾不了這幾個臭和尚,但動手傷和氣,到時慧能不肯出手救人就糟糕了。 過了一會兒,山門打開,慧能竟然真的出來了:“郡主到訪,貧僧有失遠迎?!?/br> 嘉柔也不計較被關在門外多時,上前行禮,將木景軒的癥狀粗略地說了一遍:“大師您是出家人,慈悲為懷,還請救他一命。我已經(jīng)將馬車都備好了,就在下面。” 慧能聽罷,頷首道:“既如此,貧僧就跟郡主走一趟吧?!备鰜淼纳寺犃耍汲泽@不小。自入寺以來,還沒見過方丈下山為人診治,都是旁人求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