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劉鶯打開案上香爐的蓋子,撥了撥里面的香片,然后慢條斯理地說道:“就算拿到賬冊,那上面的往來賬目都是給李相公看過的,如何能夠證明有問題?你這么沖動,反而會打草驚蛇?!?/br> 郭敏坐下來說道:“當初可是你主動找到我,說能助我一臂之力的。那吳記柜坊是武寧侯府的錢袋子,還跟宮里的宦官勾結,收取高額的宮市。那些宦官將國庫里的錢挪為私用,忽然遇到戰(zhàn)事,補不上軍餉,就將吳記柜坊的錢挪去國庫。如今前線又要軍餉,他們補不上那么大的空缺,只能用別人寄存的錢,早晚事發(fā)。到時跟著參與放錢的李家也脫不了干系?!?/br> 劉鶯了然地笑道:“你何必說得這么冠名堂皇?說白了,你就是想借這件事扳道武寧侯府,至于李家如何,你又真的在乎嗎?李昶負你,你早就心死了,想要離開他吧?” 郭敏定定地看著她:“那你呢?你是為何進入李家?我看你也沒那么愛李昶,為何要委身于他?” “我?guī)湍氵_到目的,你別問我的來歷,這樣也算公平吧?”劉鶯淡淡地說道。 郭敏看著她的肚子,說道:“這個孩子……” 劉鶯伸手摸著肚子:“你不用懷疑,它是李昶的骨rou。不如此,李昶也無法全然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會后悔。你做好你的事,我們各取所需便是?!?/br> * 在魏博節(jié)度使的治地魏州,全城都在戒嚴之中。虞北玄走進一家酒肆買酒,聽到有人在議論前幾日的那場戰(zhàn)事。原本魏博軍和盧龍軍已經合圍了李淳,他插翅難逃,誰知道王承元半路殺將出來,將人安全地帶走了。 現(xiàn)在整個河朔地區(qū)都在傳王承元的神勇,說他絲毫不輸給原來的成德節(jié)度使。原本勝券在握的戰(zhàn)事,平添了很多變數。 虞北玄靜靜聽著,拿了酒,信步走出酒肆。常山找到虞北玄,小聲地說道:“屬下已經打聽過了,廣陵王的帳中,并沒有玉衡先生?!?/br> 這么重要的戰(zhàn)事,玉衡竟然不在他的身邊?虞北玄瞇了瞇眼睛,眼下“他”正在蔡州的郊外練兵,無人起疑。此行的目的,是要刺殺廣陵王,絕不能讓其活著回都城。 虞北玄一直在找機會下手,可是要殺一主將,談何容易。 “玉衡行蹤向來詭異,也許藏在暗處不讓你探查到蹤跡也有可能。他絕對能猜到,舒王要暗殺廣陵王,不可能不有所防備。否則王承元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再探。” “是!”常山應道,又說,“主上,您真的要殺廣陵王嗎?若是事情敗露……舒王怎么總要您鋌而走險?” 虞北玄看了他一眼,眉間閃過冷色:“與虎謀皮,便要做好隨時被虎所噬的準備。所以我不能親自動手,要借魏博和盧龍兩位節(jié)度使的手,殺掉廣陵王。反正他跟舒王,我只能選一個。眾所周知,我是舒王的人,廣陵王便怪不得我了?!?/br> “還,還有一件事?!背I街е嵛岬?。 “何事?” 常山深吸了口氣:“先前您遣散府中的女眷,那位曾被你救過性命的劉鶯娘子去了都城,還跟,跟了李相家的二公子?!?/br>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與我何干?”虞北玄淡淡地說道。 “她傳回消息,說李家四郎君的身世好像大有問題,跟被朝廷鏟除的火祆教的圣女有關。若查出事情屬實,李相會有大麻煩,也許連相位都保不住。”常山一五一十地說道。 “火祆教圣女?”虞北玄皺著眉頭重復了一遍,“她如何知道?” “似乎劉娘子的父親曾是火祆教的教徒,跟在那位圣女左右的,所以知道一些內幕。具體的她也沒說,只道一有消息,就會傳信通知您。若李四郎真是火祆教的余孽,也許郡主就能回到您的身邊。您不高興嗎?” 虞北玄不置可否,負手往前走。他當然想把她奪回來。若李曄真是那樣的出身,只怕李家大廈將傾。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根基未穩(wěn),如何能庇護她?只有把這一趟的差事辦好,盡快回到蔡州,才能籌謀接下來的事。 時間已剩不多了。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皇宮內的太液池旁,韋貴妃和徐良媛正閑庭漫步。韋貴妃比徐良媛虛長十幾歲,但二人看起來如同姐妹一般。只不過貴妃雍容華貴,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氣勢上矮了大半截。 韋貴妃看著杏園里初綻的杏花,笑著說道:“春天來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銓選?” 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著她,恭敬地回道:“正是。這一屆的進士里臥虎藏龍,想必會為朝堂輸送不少人才。前面有個涼亭,您走累了吧?不如我們去里頭坐一坐?!?/br> 韋貴妃微微點頭,進到涼亭里。里頭的茶床,茶具和水果擺放一應俱全,連香爐都飄出裊裊的炊煙。韋貴妃一看就說:“你有心了。” 徐良媛沒說話,扶著韋貴妃坐下,命宮女來奉茶。 韋貴妃整理好裙擺,望著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悵然道:“有好一陣沒見到舒王妃了,舒王說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宮記得,平日你跟舒王妃的關系還不錯。那日宮中設宴招待長平和淮西節(jié)度使,你人雖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還是去東宮坐了坐?!?/br> 徐良媛身子略微繃緊,俯身道:“舒王妃不過來與妾身談些家常小事,討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后,妾身曾去過舒王府探望,但舒王閉門謝客,所以妾身也沒見到王妃?!?/br> 韋貴妃接過宮女奉上的茶碗,低頭笑了一下:“我聽說那日在馥園,后院里鬧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讓地痞無賴溜進去,還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宮看啊,舒王妃監(jiān)管不力,治下無能,是該閉門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樣,將東宮治理得井井有條,男人們也就能專心于前朝的事,你們說是不是?” 左右皆應是,還爭相夸贊徐良媛。 “貴妃娘娘實在過譽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內之事。如今廣陵王在前線殺敵,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選官,妾身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讓他們沒有后顧之憂。” 韋貴妃贊許地點了點頭,這時一個宮女快步走進涼亭,對著韋貴妃耳語了幾句。韋貴妃神色不變,對徐良媛笑道:“成國公夫人進宮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br> 徐良媛行禮告退,韋貴妃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輕笑。這個女人非常聰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牽著鼻子走了。只怕馥園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的功勞。 當初憑借一個侍奉太子更衣的機會,便成功擠入了東宮。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統(tǒng)御東宮而無人不服。皇家雖然歷來子息單薄,可東宮也實在太單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蕭氏無所出不說,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訓和奉儀多是生出女兒。難得生出兒子的,也因為年歲尚小,母親身份卑微,再難與已成氣候的廣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將來榮登九五,廣陵王必是下一任儲君。 這位徐良媛步步為營,雖說現(xiàn)在看來是蚍蜉撼大樹,但千里之堤可以潰于蟻xue,也不能小覷。 韋氏正想著,成國公夫人王氏已經被宮女帶到涼亭中,“噗通”一聲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語淚先流。 韋氏揮手讓宮人都退到涼亭外面,皺著眉說道:“你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tǒng)?” 王氏跪挪到韋氏的面前,扯著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寧侯府名下的吳記柜坊,虧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鬧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 韋氏神情淡然:“當初我就跟你們說過,不要太貪??赡銈兙褪遣豢下?,借著吳記柜坊大肆斂財,弄得坊間怨聲載道,若不是舒王壓著,參你們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宮,又有何辦法可想?” 王氏跌坐在地上,復又爬起來,扯著韋氏的裙擺:“貴妃娘娘,您可不能這么說??!當初阿兄之所以接下這樁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這幾年也沒少孝敬你們。可誰知河朔三鎮(zhèn)大亂,天子出兵,廣陵王為主將,一直催逼軍餉。國庫交不出軍餉,宦官就逼阿兄。武寧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韋氏將裙擺輕輕扯回來,手靠在茶床邊上,對王氏說道:“你還沒看出來?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寧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當主將,你們便會無事,可廣陵王搶了主將之位,便巴不得將你們一并拔除。如今,武寧侯之位和吳記柜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訴武寧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絳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聞言怔?。骸袄钕嘣诔蒙弦幌蚴侵辛⒌?,會幫阿兄嗎?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著他站在舒王這邊了?” 韋氏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可由不得他了。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宮的手里,他自己也……總之,你讓武寧侯好好問問他,是明哲保身重要,還是兒子的性命前程重要?!?/br> 王氏只覺得筋骨酥麻,背脊陣陣發(fā)涼。李絳拜相,又是趙郡李氏的宗主,一直被舒王和太子兩方爭取??伤惺逻^于謹慎小心,不肯依附于任何人。這回武寧侯府出事,韋貴妃和舒王便借由此,逼他徹底站位。 這帝王家的人,心思何其可怕。 * 金烏西墜,大慈恩寺的暮鼓響徹了整個長安。吏部的選考結束,新科進士放好答卷,陸續(xù)從屋子里退出去。 若說進士科考的是經義,那吏部銓選,考的便是真正的治國之道。是以,對很多人來說,題目的深度和廣度,都不是科舉能夠企及的。他們這一榜進士只三十一個人,但加上去年,前年,還有大前年那些沒有選上官的進士,最后也是百來號人共同競爭僅有的幾個位置。 沒選上的,又要在漫長的等待中過一年。 李曄和同榜進士從尚書省所在的屋宇出去,左右是太常寺和鴻臚寺。到了下值的時候,綠衣小吏在其間穿梭奔走。同行的進士中,有些為了選官常在各部司間奔走的,與他們互相駐立寒暄。相比之下,李曄雖貴為宰相之子,卻鮮有人知。 李曄也不在意,徑自往前走。一個小吏忽然朝他撞過來,往他手中塞了字條之后,就匆忙地退開了。 李曄看到字條折疊的方式,便知道是張憲的人,獨自走到僻靜的地方,打開紙條掃了一眼。然后又合上,藏在袖子里。原本他就覺得王承元的事透著古怪,一直命人暗中調查他在長安時的交友情況。 原來王承元與崔時照,虞北玄的交情都不淺。這兩人都利用王承元的信任,得知成德節(jié)度使病重,想要他回去接任的消息。于是崔時照順水推舟,虞北玄告知舒王,共同完成了除夕夜的那場大戲。但兩人的目的卻截然不同,崔時照不僅要逼天子出兵,還要天子撤換主將,從而將吳記柜坊與宦官勾結,貪空國庫一事徹底揭發(fā)出來。 如今只欠一把火,就可以燒到天子的面前。所以就算當日他和廣陵王不出手,王承元也能平安地離開都城。崔時照早就布好局,看到他們半路冒出來,可能還差點打亂了他的計劃。 李曄終于明白,崔時照跟舒王并不是站在同一立場。他只是表明依附,實則是靠近舒王尋找機會,想要拔除他的勢力。李曄很早就注意到吳記柜坊,但因為背后牽扯到舒王和宦官,一直投鼠忌器,反被崔時照搶先了一步。此人,絕不是池中之物。若為廣陵王所用,必將如虎添翼。 而且孫從舟居然也是崔時照找來的,還動用了清河崔氏的人脈??磥泶迺r照對他的妻子,也是很用心了。 李曄步出皇城,云松正坐在馬車上等他,看見他出來,樂顛顛地迎過來:“郎君,今日考得如何?” 李曄正在想別的事,淡淡地回道:“尚可?!?/br> 云松摸了摸后腦,從“尚可”二字,也聽不出來好壞。只是吏部的銓選向來難如登天,考不上也沒什么。云松道:“那我們現(xiàn)在回府?” 李曄點頭,上了馬車。馬車沿著皇城根,一路拐進了永興坊。有的人家門前已經掛起了紅燈籠,好像一路照著他回家的路。他對那個家本來沒有什么期待,因為知道有個人在等他,所以心里也跟著那燈籠的光一路暖了起來。 忽然,一匹馬竄到了馬車的前面,云松睜大眼睛叫到:“白虎侍衛(wèi)?” 白虎點頭跳下馬,幾步走到馬車旁邊,著急道:“先生,我有要事稟告?!?/br> 云松已經習慣了這些人叫李曄先生,也沒覺得奇怪,側身讓他上了馬車。李曄用眼神詢問,白虎怕云松聽見,附在李曄的耳邊說道:“淮西節(jié)度使的確不在蔡州,不知去向。” 果然如此,虞北玄就是舒王的殺招!李曄的手忽然握緊成拳。 * 嘉柔坐在屋中,閉著眼睛努力回憶前世的事,想知道這吳記柜坊到底有什么名堂??汕笆浪h離都城,對長安城里發(fā)生的事,知道得實在太少了。 李心魚肯定知道得更多,但她現(xiàn)在也不敢貿然去找她。萬一自己的猜測有誤,被王慧蘭知道,那孩子免不得要吃苦。 她毫無頭緒,就走到李曄的書架上,想找一本書打發(fā)時間。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頁泛黃的卷軸,擱置在角落里,上面已經落了層灰,顯得與周圍精心保養(yǎng)的書卷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將卷軸拿出來,小心地展開。 那是一幅畫,畫的是一名白衣男子獨坐于花間月下,兩指捏著一枚棋子,面前放著一個石棋盤。他的眉目疏朗,仿佛正運籌帷幄,卓爾不群。雖只有側臉,卻畫得十分細致,可看出作畫之人所傾注的感情。 畫的右上角,題著一行詩:袖羅斜舉動,明艷不勝春。青鳥不來絕,忍看鴛鴦結。春風少年心,閑情不自禁。 落款是瑤光。 這字跡跟李曄的很像,但比李曄的柔美娟秀許多,應該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這首詩,很明顯是情詩。 之前嘉柔從沒有看過這幅畫,難道是最近才被李曄翻出來的?她皺了皺眉頭,將畫卷重新卷起來,越想越不對勁。這畫上的男子,雖看不到整張臉,但感覺和李曄很像。 瑤光,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最后一顆星辰的名字。難道是巧合? 玉壺從屋外面走進來,對嘉柔說道:“郡主,派去探查的人回稟,吳記柜坊已經有好幾日沒有開門了,所以也查不出什么?!?/br> 嘉柔的心思還放在這幅畫上,都沒有注意玉壺在說話。 玉壺又叫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問道:“為何不開門了?” “這個倒是沒有查出來。只知道吳記柜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似乎都城里很多達官顯貴都將錢存放在它那里收利。這幾日,也有很多人在問它的事情?!?/br> “你們在說什么?”李曄從門外走進來,柔聲問道。 玉壺連忙行禮退出去,嘉柔立刻把畫放回書架里,沒有轉身。她現(xiàn)在腦子里很亂,李心魚的事,那幅畫上的內容。玉衡,是北斗七星的第五顆……而瑤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顆。如果按照星辰相列的順序,瑤光應該是玉衡的師妹吧? 她不敢想,不敢再去深想。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樣。 世間叫瑤光的女子,未必都會與玉衡有關系。 李曄走到嘉柔的身后,聲音更柔和:“是我回來晚了,所以你不高興?今日是太子監(jiān)考,題目比往年難多了。我們從尚書省出來時,已近黃昏。” 嘉柔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面對他:“不是,我沒有怪你。只是今日在大嫂那里看賬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家中有大筆的錢都涌入了一個叫吳記柜坊的地方。剛才在想這件事?!?/br> 李曄沒想到她注意到吳記柜坊,便說:“那只是放利的地方,都城里有不少相似的柜坊,大戶人家都借來放利。你不要多想?!?/br> 嘉柔抬眸看著他的眼睛,墨色的雙眸,整張臉如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間透著清貴之氣。跟上輩子她在陣前看到的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點都不像。 這樣想,她便好受一些了。 比起吳記柜坊,李家的前程,她更在意他。心中明明不相信,卻老是忍不住去懷疑。兩個人都是體弱多病,都與廣陵王過從甚密。他明明很聰明,上輩子卻籍籍無名……可她連開口問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如果他是玉衡,親口承認,她怕自己受不了。玉衡先生可是過幾年就要死了!如果他不敢承認,就要說謊騙她。 當然最好他不是,可就算他現(xiàn)在說不是,她又會全然相信嗎? “昭昭,你究竟是怎么了?”李曄低頭,親吻著她的發(fā)頂,“可是我昨夜累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