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起沉默地看著嘉柔。窗外有微風吹進來,輕輕掀動青帳。李曄沉聲問道:“銀針為何是黑色的?”他雖不精醫(yī)理,也知道那絕不是什么好兆頭。 孫靈芫不忍心說,李曄道:“你盡管說實情,我能承受得住?!?/br> “師兄,恐怕我們都想錯了?!睂O靈芫慢慢地說道,“在拔毒之前,這個胎兒已將郡主身體里的毒吸去一部分,貯藏在胎中。隨著它慢慢長大,這毒便會侵蝕它自身,它又會把毒返給母體。按照這個分量,恐怕毒入體已有半年以上的時間。趁著現(xiàn)在月份還不大,你需盡早做個決斷?!?/br> 李曄的心驀然一緊。半年之前,她還未嫁入李家,便是有人在云南王府下毒。而她嫁入李家之后,此毒也未解,必是她身邊之人?究竟是何人所為? “這個孩子,會如何?”李曄盡量平靜地問道。 孫靈芫深吸了口氣:“我在西南行醫(yī)的時候,當?shù)氐姆ツ救私?jīng)常為山中的瘴氣所毒。有的孕婦為了生計,也不得不跟著進山,但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毒胎已經(jīng)很大,母子都沒有保住。就算僥幸生下來,也是死胎或者怪胎?!?/br> 李曄緊緊抓著嘉柔的手,一言不發(fā)。心口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呼吸不暢。孫靈芫知道,他表面越是平靜,表示他內(nèi)心越掙扎。這個決定的確艱難,等同于要讓他殺子保母??蛇@個胎兒已經(jīng)像個毒瘤,不得不除。 木景清端熱水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兩個人之間詭異的安靜,聲音也忍不住放低:“阿姐,阿姐她到底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在路上還好好的……” 李曄閉了閉眼睛,只問孫靈芫:“可會傷到她的身子?” “現(xiàn)在月份還小,是最好的時間。只要將體內(nèi)的污物排干凈,好好休養(yǎng),便不會有事的。何況你們還年輕……” 李曄的手指留戀地拂過嘉柔的腹部,想起她跟他說到孩子時的神情,萬般不忍。他之前就覺得奇怪,既然中毒,這孩子如何會無恙?后來嘉柔跟他說,在李家中毒,中毒還不算深,他才放下心來。原來竟是這個孩子,幫母親擋去了部分毒。 他的眼睛像是濃墨一樣,口氣很淡地說:“瑤光,你去準備吧?!?/br> “好?!睂O靈芫本還想安慰他幾句,但覺得任何話語都太過蒼白,還是讓他自己靜一靜比較好。她起身,對還杵在旁邊不動的木景清說:“你出來。” 木景清這才懵懵懂懂地跟著她出了房門。然后問道:“你們剛剛在屋里說什么?我怎么一句都沒聽懂?” “郡主的孩子,恐怕保不住了?!睂O靈芫神色清冷地說。 木景清一下僵在原地,急得抓自己的頭發(fā):“為什么?你不是醫(yī)術(shù)很高明嗎?你救救她?。 ?/br> 孫靈芫說:“她身上的毒,沒有那么簡單。現(xiàn)在毒已經(jīng)侵害到胎兒,那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峙滤谠颇贤醺臅r候,就已經(jīng)被人下毒。你倒不如想想,誰有可能加害于她?!?/br> “不可能的!”木景清吼道。云南王府怎么可能有人害阿姐!王府只有他們一家人住……他忽然瞪大眼睛,那個時候,柳姨娘和順娘忽然住進了家里,柳姨娘還被查出是京兆尹的眼線……難道是柳姨娘她們下的毒?可她是如何下的?為何其它人沒有事?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聲音干澀地問道。一路行來,他知道阿姐有多在乎這個孩子,路上一直嘔吐還在盡力吃東西。她若是知道孩子沒有了,怎么受得??? 孫靈芫一邊揉著差點被他震聾的耳朵,一邊說道:“醫(yī)者父母心,若有任何辦法,我不會不救。但就算是家?guī)?,家父,或阿兄在這里,恐怕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決定?!闭f完,她再不理木景清,徑自離去。 木景清靠在房門邊的墻上,抬手抱住頭。到底是誰下的毒?他一定要去信王府,讓阿耶查個清楚。 * 都城里這段時日一直不太平,先是傳來朝廷的軍隊糧道被斷的消息,而后廣陵王派人回都城求救,貞元帝緊急命戶部調(diào)集糧草,可戶部磨蹭幾日都交不出來,一查才知,國庫幾乎被貪空大半。 此時武寧侯被人告發(fā),說他跟宮中的宦官勾結(jié),將國庫的錢偷運出宮,放在吳記柜坊里。這陣子做生意虧空,錢沒收回來,國庫自然是填不上了。 武寧侯府被削去爵位,收歸兵權(quán),查抄府邸。因為一些老臣的求情,才勉強保得一命。隨后廣陵王在河朔大捷,本以為此事告一段落,可天子余怒未消,命刑部和大理寺等人徹查國庫一案,將相關(guān)人等一并抓捕下獄,鬧得都城里人心惶惶。 于是,又查出戶部度支郎李昶的案子。 貞元帝在甘露殿大發(fā)雷霆,將宰相李曄和戶部侍郎裴延齡宣進宮,兩人進了甘露殿之后,一直沒有出來。 東宮之中,太子李誦與詹事府的官員,正討論選官的結(jié)果。 太子詹事本欲說一說此番國庫的案子,李誦卻道:“圣人沒有命我插手此案,所以東宮之內(nèi),誰也不得議論。諸卿還是說說,這次的吏部銓選,到底選誰吧?” 詹事沒想到一國太子窩囊至此,實在是憋屈。舒王那邊動作頻頻,誰都知道那吳記柜坊分明就是舒王的錢袋子,太子不趁此機會好好打擊他的勢力,還在這里管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 這些年,東宮一直被舒王打壓,彼時圣人十分信任他們那派也就罷了,現(xiàn)在圣人的寵信明顯已經(jīng)動搖了,廣陵王又打了勝仗,不日班師回朝,正是重振東宮聲威的時候。 “殿下,您不能再這樣忍讓下去了?!闭彩掳咽种械臅矸旁谏砬?,跪下道,“縱然您怪罪臣,臣也要說。您才是儲君,可舒王一直咄咄逼人要取您而待之,如今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詹事。”李誦喝止道,“你在東宮侍奉多年,還不知道我這里的規(guī)矩嗎?不得妄言?!?/br> “可是殿下!”詹事叫到。 “好了,我看你是今日累了,先退下吧?!崩钫b擺了擺手,詹事只得起身,聽到李誦又跟其余的官員討論名單的事。 他走出大殿,連連搖頭,恰好看到徐良媛帶著宮人過來。 徐良媛臉上笑盈盈的:“詹事今日怎么這么早退殿,不是在跟殿下商議選官的事情嗎?難道已經(jīng)有結(jié)果了?” 詹事拜道:“臣……哎,不提也罷。” 徐良媛看著他離去,笑容微斂,走到殿門前站定。大殿內(nèi)坐著數(shù)名官員,正在跟李誦討論選官的事情,言談之間,似乎都不大贊同將李曄提拔入中樞部門。 一個官員說道:“李相權(quán)勢過大,政事堂一時無人可以跟他相抗衡。這時度支員外郎又犯了大案,再遞補李家的子侄到六部,恐怕圣人也不會允準。倒不如就如他自己所請,派去大理寺。” “是啊殿下,大理寺卿剛正。您若惜才,讓李家四郎君跟著他磨礪幾年,而后再慢慢升便是了。他有當朝宰相做父親,還怕沒有升遷的機會嗎?” 眾人紛紛附和,李誦想了想,最后還是用朱筆將李曄的名字劃去。 一眾官員陸續(xù)從殿內(nèi)退出來,經(jīng)過門邊的時候,都與徐良媛互相見禮。徐良媛走進殿中,李誦道:“你來了?!?/br> “妾身來了一會兒,不知詹事為何那么早離去?”詹事雖是太子的屬官,但也位高身尊,對東宮一直忠心耿耿。 李誦擱筆道:“他要我趁機對付舒王??墒嫱跹巯驴粗芰诵┐煺郏瑓s沒有傷到他的根本。我總覺得他在醞釀著其它什么事。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延光姑母那件案子發(fā)生前一樣?!?/br> 徐良媛在他身旁坐下:“就算您不對付他,可現(xiàn)在卻是拉攏李相的大好時機。妾身聽說,這次李昶的事情,是有人故意告到御前,就是要逼李相站隊?!?/br> 李誦側(cè)頭看著她:“你又是打哪兒聽說的?” 徐良媛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李誦道:“真有此事?” 徐良媛點頭道:“那還有假?所以您不如先將李四郎收歸到東宮來。” “可我看過他的文章,中規(guī)中矩,并沒有十分出彩的地方。到大理寺去,也算合適。倒是崔時照的文章做得更好,后生可畏。我有意讓他到東宮來,就在底下的左右春坊里做個侍講也是使得的?!?/br> 徐良媛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這崔時照向來受舒王的器重,哪里需要您為他安排前程?詹事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當年東宮因為延光姑母的案子,元氣大傷。忍了這么多年,趁著大郎這次打了勝仗,是該討些權(quán)力過來?!?/br> “那又談何容易?”李誦嘆了一聲,“你我認識李謨這么多年,他怎會輕易放棄手中的權(quán)力?” 徐良媛垂眸不語。的確如詹事所說,東宮太懦弱了。她卻不得不幫兒子爭。 李誦又問道:“舒王妃的病可好了?你與她閨中就認識,交情不淺。若得空,還是去探望一番。圣人最不愿見皇室不睦,你表面工夫還是要做的?!?/br> 徐良媛點了點頭:“您放心,妾身明白,這就去看她。” 她回翡翠殿換了身衣裳,吩咐宮人準備車馬。他們從嘉福門出去,途中經(jīng)過皇城,徐氏將車簾掀開一些,望著沿途的光景。等出了皇城,她對駕車的人說:“先去修行坊?!?/br> 車夫有些奇怪,舒王府在永嘉坊,離皇城很近。那修行坊可是在城南,住的都是平民,兩者離了十萬八千里,可要繞不少路。但他也不敢置喙,只駕馬前行。到了修行坊,徐氏扶著女官下馬車,走到坊里一家毫不起眼的米鋪前。 城中的大商鋪都集中在東西二市,為了方便百姓生活,坊中也開了一些小鋪子,規(guī)模自然不能跟大市相比。因此門可羅雀。 一個男子從門內(nèi)出來,正彎腰查看米袋里的米,見有人望著這里,轉(zhuǎn)頭問道:“這位夫人,您有何貴干?” 徐氏笑了笑,抬手讓女官等人退到后面,自己提著裙子走到米鋪里,四處看了看:“聽說你這里的米都是從吳地來的?你做這行多久了?” 那男子道:“大概有十幾年了。不過我這是小本買賣,夫人從何處知道我的?” 徐氏解下腰上的錦囊,從里面拿出一個東西遞過去:“你認得這枚印章吧?” 張憲大驚,差點沒有拿穩(wěn):“這……這是……您從何處得來?” “家母給的。說是生父當年所留之物,若你認得,就證明我沒有找錯人?!毙焓系卣f道。 張憲躬身道:“請到后面詳談?!?/br> 第91章 第九十章 米鋪后面的屋子,便像尋常人家的堂屋,張憲恭敬地請徐氏坐下,自己則立在她身前,手中還拿著那枚印章仔細查看。它乃玉石所制,不足半截手指大小,底下刻著一個“李”字。 徐氏說道:“家母說這印章原本是一對,有一枚在我生父的身上,另一枚留給了她,但她一直不曾用過。兩枚印章合則為一,你仔細看看,是否為真?!?/br> 張憲曾有幸見過兩枚印章,取自同一塊玉石,所以色澤紋理,皆是一致。這一枚在章首的位置,還磕掉了一角。若是偽造,斷不可能連這個都能造得出來,必是真品。他將印章歸還,躬身道:“老先生曾告訴我,無論將來誰持這兩枚印章出現(xiàn),就如同他親臨。既然夫人手里有此印章,我等自然供您驅(qū)使?!?/br> 徐氏點了點頭,將印章收了回去:“其實也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我需要你們?nèi)ゲ?,當年火襖教圣女跟當朝宰相李絳之間的往事。” 火襖教曾風靡整個長安城,教徒眾多。后來突然被判定為邪教,已銷聲匿跡多年,都城內(nèi)外無人敢再談起。張憲為難道:“這恐怕……有些難?!?/br> “我知道,你們盡力便是。若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只需派人到皇城的太廟里,找我的人?!毙焓蠈⑹稚系囊恢唤渲刚聛?,放在桌上,“有任何結(jié)果,都盡快告訴我?!?/br> “是?!睆垜棏馈?/br> 徐氏本要起身離去,又道:“你再幫我拿一斤吳米吧。” 片刻之后,徐氏提了一袋米走出米鋪,張憲一直送她到門口。女官連忙接了徐氏的米袋,小聲說道:“娘娘,皇城里有那么多優(yōu)質(zhì)的皇商提供天南地北的米糧,您何須大費周折,跑到這么個小地方來買呢?” 徐氏扶著女官上了馬車,坐穩(wěn)之后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商的那些米,中間經(jīng)過多少道剝削,為了迎合上位者的口味,又花了多少心血,嘗著反而失去了原本的那種味道。反而是這些小鋪的米,能吃出我少年時的感覺?,F(xiàn)在去舒王府吧?!?/br> 女官應是,吩咐車夫駕馬。徐良媛出身不高,素性簡樸,此舉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何況眼下廣陵王收服了河朔,是國家的功臣。別說區(qū)區(qū)一袋米,就是金山銀山又何嘗不是唾手可得?但徐良媛還如此親力親為,當為內(nèi)宮表率。 馬車進了永嘉坊,整個坊都被舒王府占據(jù),門口的兩只石獅子睜著銅鈴大眼,威風凜凜。 女官上前去敲門,閤門使進去稟報李謨。李謨正坐在堂屋里,摸著坐在自己膝蓋上的白貓,神情陰郁。近來事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武寧侯府出事,接著淮西叛亂,虞北玄竟然私自離開河朔,讓廣陵王打了個大勝仗。 他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時常將府里的長史和幕僚罵得抬不起頭。人人都知道舒王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閤門使硬著頭皮稟報了徐良媛來拜見舒王妃的事。王妃已經(jīng)被禁止出府很久了,日日被關(guān)在自己的院里,對外說是養(yǎng)病,但府里的人知道,其實就是為了上回虞園的事,舒王讓她好好反省。 李謨本想拒絕,卻改了主意:“徐良媛是代替東宮來的。既是東宮的一番好意,你領(lǐng)著她去見王妃就是了?!?/br> 李謨跟李誦這些年一直不冷不熱的,但表面工夫還是要做。上回,虞園的事情剛剛發(fā)生,徐良媛就來過一次,被他拒之門外。此事被韋貴妃知道了,還怪他不通情達理?,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平息下來了,也是時候放了崔清思了。 閤門使得了舒王的令,馬上到府門前,領(lǐng)了徐氏前往崔清思的院子。崔清思的院子居北,園子里百花齊放,爭奇斗艷。唯獨有大片的花圃,大概未到花期,只有一片綠油油的根莖葉子,徐氏看不出是什么。 還是閤門使說道:“這一片都是牡丹,當初建府的時候,舒王就命人在此處種下了,還叫花匠精心飼養(yǎng)。王妃一直很喜歡。” 原來是牡丹。只怕舒王妃并不喜歡,甚至厭惡。但只能裝作喜歡罷了。 崔清思坐在涼亭之中,華服在身,神情和側(cè)影卻顯得冷清。這么多年過下來,她的心早已經(jīng)麻木了。 徐氏走過去,說道:“你近來可是清減多了。坐在這里賞花喝茶” 崔清思抬起頭,看到她十分意外:“你如何能夠進來的?” 徐氏在她對面坐下,旁邊的婢女連忙給她上了茶水:“我已經(jīng)跟舒王說過,是他準我進來的。王妃,那日你進宮跟我談起往事,我只當你是在受苦,哪里知道你竟然真的做傻事……哎,你我相識多年,我真的不忍見你越陷越深。” 崔清思拂了拂衣袖:“我并不后悔自己所作的事。當年崔清念被那賤婢推入水中,回家卻誣賴是我所為,將我弄得聲名狼藉。我何其無辜?你難道就不恨她?當年太子跟舒王為了爭她,差點撕破了臉面??尚Φ氖俏覀?,從來不曾被那兩個男人看在眼里?!?/br> 徐氏臉上的神色亦黯了黯。 其實當年這樁事,是先皇后命她暗中做的。先皇后的目的很簡單,只要讓崔清念離開都城,離開那兄弟倆,使他們斷了念想即可??伤秊榱俗屵@姐妹倆反目成仇,更不想舒王捧著崔家,所以特意買通了崔清思的近身婢女。 先皇后已經(jīng)離世多年,那個婢女也死了,再沒有人會知道真相。 天上悠悠地飄過幾片白云,徐氏的面色淡如清風:“我不恨她。因為我從來不會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br> 崔清思低頭慘淡地說:“是啊,你還有子傍身,可我呢?什么都沒有。不過,崔清念也別想好過?!?/br> “你還做了什么?”徐氏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