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她再次折返回遮雨的大棚,用三張麥餅換走了男孩。 林夕透著朦朧的雨幕,看見了女子臉上的神情,那并不是溫柔的、悲憫的、寬恕的,而是孤狼一樣的決然,仿佛決意孤注一擲般的走投無路。 林夕在這一刻的女子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 “她為什么會被人背叛呢?”林夕腦海里的聲音突然開口詢問道。 “因為溫柔?!绷窒ο肓讼?,最終得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的答案,“人性本惡,無底線的溫柔會讓人得寸進(jìn)尺。” “習(xí)慣施舍,沒想過回報。因為別人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會被原諒,不管做什么都不會被報復(fù),所以會受傷?!?/br> “是這樣嗎?”那個聲音喃喃低語,“是這樣嗎?” 林夕仿佛聽見無數(shù)聲音摻雜糅合在一起,有男有女,卻都用著一種帶著壓抑的哭腔喃喃問道:“……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林夕緩緩閉上了眼睛,覺得鼻子抑制不住的酸澀。 一種陌生的感情在胸腔內(nèi)鼓蕩,仿佛從咸澀的淚水中撈出一顆沉甸甸的心臟,輕輕一捏,透指而出的全是淋漓的鮮血。 …… 女子的孤注一擲,終究還是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男孩窮怕了苦怕了,命運的坎坷和痛苦讓他渴望站在人上人之上。沒有什么比渴望不平凡更平凡的事了,女子不覺得奇怪。她只是用一種異樣的安靜在等待,等待著自己的結(jié)局,亦或者等待一場早已知道結(jié)果的批判。 事實也是如此,男孩成了少年,考了科舉,成了那個男人的義子。他將救了他的性命又給予了他學(xué)識的女人親手送進(jìn)了牢籠里,苦苦爭辯著自己是為了她好,為了讓她晚年有所依托而不是流離失所。他說那個男人會對她好,因為那個男人愛她,他也會對她好,讓她后半生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女人閉著眼睛,對著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笑,那笑容帶著大徹大悟的釋然,清淺一如初時那般純澈無垢的模樣,男孩以為她也是歡喜的。 他松了口氣,心里最后的負(fù)擔(dān)也消失了,于是他也笑了。 ——他不知道女人的眼睛、聲音還有雙手,都是被那個人毀了的。 那個男人給女子下了情蠱,情蠱帶來的熾烈的情感與女子的本性產(chǎn)生了沖突,她為了抵抗這種感情而身心俱疲,體內(nèi)因為控制不了她的感情而躁動的蠱蟲鉆破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在極致的痛苦中不停嘔血,直到將那具本就是茍延殘喘的皮囊榨干,她直到死,都沒有再回應(yīng)過那個男人一分一毫。 那個愛了她大半輩子的男人瘋魔了,他找來了道門的法器困住了女子的靈魂,他要她哪怕是死都無法擺脫他,哪怕是死他們都要在一起。 他沒能如愿,他落入了十八層地獄,而她徘徊在人間。 那個男人沒有輪回,他在地獄里選擇了魂飛魄散,詛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他說,他要她痛,痛到哪怕忘卻了一切也依舊會在生命終結(jié)最后一刻想起他給的痛。這樣,他就滿足了。 …… 林夕:“……” 林夕雙目失焦,一副被慘痛的現(xiàn)實打擊得靈魂出竅的模樣,嘴里無意識地呢喃道:“……難怪我會背負(fù)這樣兇惡的罪孽,還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呢……我擦,這女人是有多倒霉才會被另一個大兇命格的人看上?” 以魂飛魄散作為代價詛咒另一個靈魂,換在其他人身上肯定是做不到的,不然這世界上也沒有這么多冤屈和罪孽洗刷不清了。 但是如果詛咒的這個人是兇魂呢?而且還是前所未有的兇險陰煞之魂,他以散去怨氣魂飛魄散作為代價而立下的詛咒,這世間又有誰能破解呢? 林夕捂住心口,覺得自己有點心絞痛,還好那個人死了,不然說不定她現(xiàn)在下場會更凄涼也說不定呢。 但是宋雯之前的調(diào)侃她是真的信了,尼瑪,喜歡她的果然都是變態(tài),這換在別人身上誰傷的起?。?! 林夕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有心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那個困著女子靈魂的法器被一位道長帶走了,那是一位白衣翩翩,以秋水為神玉作骨的白發(fā)道長,他神情如覆霜雪,冷若百尺寒冰,目斂陰陽,似有星辰在眼中流轉(zhuǎn)。困著女子的法器是一枚額飾,道長用這條法器束起了白發(fā),帶著它和法器中的靈魂一起行走世間,看盡了事態(tài)變遷,看盡了人世繁華。 道長問女人:“可是悟了?” 女人笑得溫柔,她說:“道長,你知道冤魂厲鬼為什么始終不入輪回,不得始終嗎?” 道長說:“因為他們放不下。” 女人說:“是啊,因為放不下,他們被害得家破人亡,一無所有地慘死之后卻還要化作冤魂看著仇人們幸福,你說,他們怎能放下?” 道長不置可否,他說:“判定一個人的是非功過是陰曹地府和十殿閻羅的指責(zé)所在,世間的一切不公會在死后得到審判?!?/br> “那那些放不下仇恨,無法進(jìn)入地獄的人呢?” ——“在人間腐朽,直到飛灰湮滅?!?/br> 女人聽完,又笑了,她繼續(xù)說道:“道長,我終究只是個癡人,因為經(jīng)歷過,所以我知道這有多痛,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做?!?/br> 林夕吃瓜圍觀這兩人的談話,她覺得這個道長有些眼熟,但是又說不出來哪里眼熟,但是比起這個,她更好奇女人口中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什么。 然后林夕看到了。 她看到這個道長帶著法器在游歷人間的過程中遇見了一個大兇亡魂,那是一個村子里的童養(yǎng)媳,被人販子賣給了她的夫君,成了家庭里的奴隸,公婆丈夫?qū)λ齽痈甏蛄R不說,臟活累活也全部讓她做,一輩子活得豬狗不如。本以為人生也不過這樣了,誰知道她的夫君居然和村里的一位寡婦勾搭成jian之后誣蔑她跟別人有私情,村民們活生生地打斷了她的腿,打殺了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最后還將她浸了豬籠,讓她在無盡的怨恨和痛苦中死去。 道長找到這個女人時她已經(jīng)完全瘋魔了,她的怨靈趴在丈夫居住的屋子窗外尖叫抓撓,卻不能對陽界造成分毫的影響。 道長神情冷漠地看著女人深藍(lán)色的靈魂擁抱了這一縷漆黑的怨靈。 “輪回往生吧。”女人的靈魂顏色變得深邃,她抬手輕輕點在怨靈的眉心,絲絲縷縷的怨氣順著手指化入她的魂魄,“吾替汝之恨,怨其而死?!?/br> “汝舍下今生,遠(yuǎn)望來世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主線繼續(xù)。 別槽我,看了前面那么多鋪墊,大概也能猜出林夕變強(qiáng)的方式了吧? 我這里的設(shè)定是,所有人死后在地獄都會得到應(yīng)有的審判,但是怨靈之所以不入輪回就是因為他們看著仇人快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所以放不下這種執(zhí)念。他們執(zhí)念不消就下不了地獄,無法進(jìn)入輪回,會一直在人間徘徊,直到魂飛魄散或者失去神智變成厲鬼。 林夕的前世是大愛無私的類型,但是她心里有怨有恨,但是埋藏得很深很深,然后漸漸觸發(fā)隱藏屬性(doge) 前世的事情折騰完,就會折騰今生了。 你們?nèi)~大佬很快會出來了。 第一百章 縛靈地宮(10) 林夕看著劇情神一般的轉(zhuǎn)折,心中奔騰的豈止是千萬只羊駝?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前世居然是這么大愛無私的類型,被人殘害到這種地步居然也無怨無恨……不,并非無怨無恨,只是這個女人不知道自己的怨恨要如何安放,所以她選擇了這種看似大愛實際自虐的方式來讓自己得到解脫。 林夕的前世修佛,是個堅信善惡因果的人,她對別人溫柔以待卻沒有奢求對方給予同樣的回報,因為她相信自己還有來生。 在佛教禪宗的《寒山拾得忍耐歌》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寒山問:“世間有人謗我、辱我、輕我、笑我、欺我、賤我,當(dāng)如何處治乎?” 拾得答:“你且忍他、讓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林夕的前世可以說是完美地表現(xiàn)出了“忍耐”二字的真諦,她受盡苦楚,被人背叛欺辱踩進(jìn)了塵埃,被人利用傷害折斷了膝蓋,她心里并不是沒有怨恨和憤懣的。但是她的信念和修養(yǎng)讓她不能恨,不能怨,更不能做出傷天害理之事,她的理智遠(yuǎn)遠(yuǎn)凌駕于她的感情,哪怕她這么痛苦。到了后來,被人背叛和傷害幾乎成了一種常態(tài),女子的心反而不會再為這些事情而感到痛苦了,因為rou/體的疼痛讓她的心靈得到了解脫。 ——我從來都不欠他們的。 過度的自律和壓抑最終變成了一種自虐。無處安放的怨恨最終以這種決絕的形式抒發(fā)了出來。 可以說,她是那種“寧可天下人負(fù)我,我亦不負(fù)天下人”的類型。 林夕的表情有些麻木,她之所以走上吸收負(fù)面情緒而變強(qiáng)的這條不歸路是因為她追尋力量,她中二病無藥可救,注定了她永遠(yuǎn)會為了追逐更高更遠(yuǎn)的境界而不停拼搏。林夕想要變強(qiáng)的理由很簡單,她想要超脫自我,塑造出更高的人格意識,不管是力量還是意志,她都希望自己越變越強(qiáng)。但是明明是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人格,林夕居然和自己的前世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不過一個是為了擺脫既定的命運,一個是因為無處安放和發(fā)泄的怨恨。 林夕看著這段過去,女人吸收了大量的怨憎之氣后還能保持自己的理智,她超度了那些因為怨恨而誕生的冤魂厲鬼,將他們送往彼岸,而自己背負(fù)著這些仇恨煎熬下去。一年、兩年、三年……第五年,道長拿起了自己的劍,將她“怨憎”的那些人給殺了。 女人愣了愣,大仇得報的快意沖淡了那份本不該屬于她的怨恨,讓她的神智清明了些許:“道長,你犯了殺孽?!?/br> “我知?!鄙袂槔渚陌装l(fā)道長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淡然地收起了染血的長劍,“本就是造孽之人,不足惜也。不過令其下地獄后少受些許懲戒,以陽世之苦換其死后少受地獄之刑,算來也是得不償失。殺人者人恒殺之,你若不癡,便知曉這本是常事。” 女人說:“造下殺孽,你也會下地獄的?!?/br> 白發(fā)道長負(fù)劍前行,神情冷凝如同墨色揮就的畫卷:“貧道乃修道之人,只求今生,不問來世?!?/br> 這一鬼一道就這樣相伴了一百五十多年,道長帶著女人走過名山大川,五湖四海。讓林夕覺得驚訝的是,這個道長居然容貌不改,一直維持著原本的模樣,大概是真的修道有成,不知道活了多久。一百五十年,足夠人世改朝換代,足夠一個家族傳承數(shù)代,也足夠祖孫都走向死亡。 那一年,白發(fā)道長在一處山谷里開宗立派,劍刻“洞虛”,廣收門徒,達(dá)濟(jì)天下。白發(fā)道長舍棄了清靜無為的思想,傳下了嶄新的道統(tǒng),要求洞虛派的弟子固守道心,為民除害。他允許門中弟子嫁娶、蓄發(fā)、食葷腥,滯步紅塵,卻要求他們明辨善惡是非,試圖理解紅塵中冤魂厲鬼的不甘和苦楚,以凈化冤魂為主旨而非斬殺冤魂,意在“超度”而非“殺絕”,護(hù)持陰陽兩道共生,而非使其一枯一榮。 洞虛派在白發(fā)道長的坐鎮(zhèn)下氣運昌隆,盛極一時,聲名浩蕩,為天下蒼生建立了縛靈地宮。 最后,道長取了傳下道統(tǒng)的功德灌注在女人身上,將她送往了輪回,而自己閉了死關(guān),再不現(xiàn)于世間,也不知道到底是坐化了還是飛升了。 林夕有點懵,她沒想到自己居然和洞虛派還有這樣的前緣,感情她一個兇魂能投胎轉(zhuǎn)世還是托了這位道長的福。 ……原來她居住了這么久的世界居然也是個唯心主義世界嗎?嘖,真是可憐了宋雯。 重點嚴(yán)重偏移的林夕并沒有多大的感觸,看過了整個故事之后,她只感覺自己看了一場電影。不過搞清楚了自己大兇命格的來歷,還是讓林夕覺得有些舒心。比起佛教那一套善惡終有報的理念,她更愿意去信道教一心修長生的思想,雖然本質(zhì)上林夕只信仰自己。 信仰的存在是因為人們需要精神支柱,佛教能治愈人心,道教卻能堅定意志,林夕也從來不覺得投胎轉(zhuǎn)世后純白無瑕的那個人還是自己。 林夕腦海里剛剛浮現(xiàn)出這種想法,就發(fā)現(xiàn)整個幻境都在坍塌,一片黑暗中,一個清冷如料峭雪寒的聲音響起,仿佛昆山玉碎,天地絕響。 “汝若有意,自當(dāng)成全?!?/br> 話音剛落,林夕就覺得神智一清,仿佛被人醍醐灌頂了一般,腦海里紛紛雜雜突然多出了很多東西。除了道教的經(jīng)義以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劍術(shù)、符隸、陣法、道術(shù)等珍貴的典籍,可以說是海納百川無所不包。這些尋常人哪怕傾盡一生的時間去學(xué)習(xí)都未必能吃透的復(fù)雜玄奧之理就這么輕描淡寫地烙印在林夕的腦海里,就像一個等待著打開門扉的圖書館,安靜地烙印林夕的腦海里,也不管她能不能領(lǐng)悟,能吸收多少。 林夕幾乎要給這個聲音跪了,她面無表情,語氣不穩(wěn)地說道:“……這位道、道長,您老也太顧念舊情了,養(yǎng)女兒也不帶這么盡心盡力的。” 那個幻境中白發(fā)道長冰冷的聲線再次響起,卻是夾了一絲虛無縹緲的笑意:“呵,大道清虛,何來子女?” 林夕抹了一把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大恩不言謝,敢問道長尊名?” “汝喚吾‘道虛天’即可?!?/br> 林夕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后非常誠懇地請教道:“請問道長認(rèn)識一個銀色長發(fā)披著玄黑色金紋斗篷叫‘縛罪天’的……神嗎?” “汝日后自會知曉,眼下時機(jī)未至?!钡篱L拒絕林夕繼續(xù)套話,甩下一句話后就徹底消失了,“問心路未絕,自去吧?!?/br> 林夕只覺得自己被一陣清風(fēng)扶起,一個重心失衡就朝前走了幾步,這短短幾步路,居然又是幾段畫面如水流淌而過,卻讓林夕愣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溫妮的好友莉拉因為抑郁癥而在絕望之中跳了樓,尸體好巧不巧就正好砸在溫妮的面前,讓溫妮當(dāng)場暈厥過去之后因為刺激而分裂出了一個名為‘莉拉’的人格;她看到那個名為“林夕”的亞裔少女在殺手組織中苦苦掙扎,看見她被異形寄生,最后絕望地死在無人知曉的巷子里;她看到石川希美活在家庭暴力的陰翳中,最后被好友舍棄而受盡欺辱,不堪而自殺;她看見陰山上被惡鬼撕成碎片的林夕;也看見了骨瓷小鎮(zhèn)里被凌遲刀割推下蟲坑的“莉拉”。 ……這些,是什么? 林夕有些茫然,她看著幻境中那些或是仇恨或是絕望的女子,除了心頭翻涌而上的陌生以外,更是從中橫生了幾分荒誕和難以置信。 ——這些,難道都是她的前世嗎? 她難道不是追隨著葉青的腳步才穿越的嗎?她的意識不是因為跟隨著葉青的穿越而突破空間屏障,才附身在那些命格薄弱的人身上嗎?為什么問心路上重現(xiàn)了昨日的光影,看到的卻是這些畫面?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不斷穿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林夕還沒能想明白這個問題,就下意識地再次邁步,一切浮華光影褪去之后,有什么東西在記憶的深處漸漸復(fù)蘇。 林夕看到了自己,或者說,她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有著一頭柔順長發(fā)的小女孩有著一點也不溫軟可愛的性格,她的表情高傲,眉眼間卻自帶了三分矜驕。那與身世、家底、成績等社會上尋常的優(yōu)越感來源無關(guān),更像是一種心性上的孤高。雖然情緒外露,但是因為這些露骨的高傲都落在這樣一個幼小的女孩的身上,所以反而不會讓人心生惡感,只覺可愛。林夕看著小女孩伸出手,輕輕地摁在了一個小男孩的額頭上,語氣鄭重地說道:“那么,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皇夫了,我會保護(hù)你的。” 童言稚語落在耳中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林夕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因為她對這段記憶一點印象都沒有。 女孩看上去也有七八歲了,這個年齡階段應(yīng)該已經(jīng)產(chǎn)生自我意識了,但是她卻一點都不記得自己的過去中有這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