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瀾的眉梢越挑越高，拿不準(zhǔn)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東西肚子里想的是什么。

    啄完花生粒，靈江立刻離開他的手心，站到一旁不由自主動了動鳥爪，好像爪下還殘留著男人手掌的溫度，“我認(rèn)人。”

    他可以和人親近，但不和所有人親近，就像鷹一樣，一生只認(rèn)一個主人。

    殷成瀾蜷起手指，“你在黃字舍時有訓(xùn)鳥人，你不是認(rèn)人，是挑。”

    靈江并不否認(rèn)，“鳳凰擇良木而棲，有錯嗎？”

    殷成瀾已經(jīng)對‘這鳥讀過書’并不懷疑了，含笑道，“沒錯?！豹剟畎愕挠诌f給他一片白蘿卜皮。

    靈江渾身頓時一熱，如果不是羽毛覆蓋著全身，興許還能從他黃了吧唧的身上瞧見點(diǎn)別的顏色，他不習(xí)慣被人稱贊，別扭的點(diǎn)下頭就要飛走。

    不過又停了下來，扭過頭道，“能給我點(diǎn)rou干嗎？”

    殷成瀾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還是揮手讓遠(yuǎn)處的下人送了點(diǎn)曬干的rou粒給他。

    靈江挑了六塊，裹進(jìn)布頭里，飛起來用爪子抓住布塊，清冷道，“謝了?！比缓罄鞯膹囊性仆ぬ讼氯?。

    他剛走，連按歌隨后到了，“我聽下人說那小黃毛又來了？”

    殷成瀾頷首，垂眼繼續(xù)削著手里的白胖蘿卜，連按歌對他這副游手好閑的模樣很是牙酸，“還要了rou干？干什么用？”

    殷成瀾的手心很快出現(xiàn)一朵晶瑩剔透的蘿卜花，竟是按照牡丹的樣子雕成的，花瓣一層層交疊，雍容高潔，惟妙惟肖，可見他游手好閑的出神入化，“它沒說，不過我猜你去看看你的六隼長空陣就明白了?！?/br>
    連按歌一愣，沖了出去。

    第11章 魚戲葉（十一）

    靈江抓著布包來到六隼長空陣的關(guān)卡前，他落到大槐樹最高處的樹梢上，將布包鋪開在交錯縱橫的樹椏間，露出里面鮮香的rou干。

    六隼不知它要做什么，在靈江頭頂盤旋，各守著一方，虎視眈眈的盯著它。它們生來是兇禽，僅在神鷹海東青的爪下吃過虧，對這個小東西三番兩次沖破陣法甚是惱怒，野物骨子里好戰(zhàn)的天性被一撩再撩，以至于一見到靈江，便呈現(xiàn)出如臨大敵的姿勢。

    靈江抓著樹杈，喉嚨里發(fā)出類似隼鳴的桀桀聲，吸引它們過來。他故意不帶了敵意，但六只鷹隼顯然跟他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展開漆黑的翅膀在天空盤旋將靈江的退路封死。

    一只鷹隼等不及了，桀驁的尖叫起來，朝靈江俯沖而去。

    靈江瞇起眼，在殺氣席上頭頂時，猛地躍起，斜著滑行出去，然后他身形詭異的在半空一扭，竟翻身躍到了那只隼的背上，威風(fēng)凜凜的站到它腦袋上，一抬小爪子拍了那隼一爪。

    那隼怪叫一聲，顯然受了不少的驚嚇，背著靈江四處亂撞，趁它飛到樹邊，靈江重新跳回樹上，撥了撥卡在樹椏間的rou干，像訓(xùn)鳥人似的發(fā)出命令，“過來?！?/br>
    六只鷹隼煩躁不安的在天空盤旋，靈江又道：“過來的有rou吃。”

    六隼對他其他的話沒反應(yīng)，其中兩只對‘rou’字倒是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靈江眼尖爪快，在那兩只低頭的瞬間揮翅將rou干拍了出去。

    等兩只隼叼住rou干咽下去，這才反應(yīng)過來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吃鳥嘴軟，兇悍的目光立刻轉(zhuǎn)化成了饞巴巴的眼神，連圍攻靈江的動作都變得猶猶豫豫。

    靈江緊接著將余下的rou干拍了出去，精準(zhǔn)的投喂給每只隼，最后留了一塊，冷冷瞥了眼剛剛率先攻擊他的那只隼，十分記仇的把最后一塊rou裹進(jìn)布頭里，拎著飛走了。

    連按歌趕到時，連靈江的鳥毛都沒瞧見，嘬嘴做哨喚出六隼，只見里面有一只迅速的飛到他肩頭，用腦袋蹭了蹭他，連按歌莫名從這隼的動作了感覺到了一絲絲詭異的委屈。

    鳥也會委屈？委屈個鳥?。?/br>
    第二日，幼鳥還在進(jìn)行親和性訓(xùn)練，靈江依舊背著花生粒摸了出去，先到殷成瀾那里把早飯放到他掌心吃掉，然后拍拍屁股要了rou干就飛走了。

    一見小黃毛，六隼立刻緊張起來，忌憚又遲疑的盯著它，靈江自顧自的在樹杈間鋪開布頭，把rou干拍給它們，依舊記仇的沒喂給那只攻擊過他的隼。

    第三日照常往復(fù)。

    繼續(xù)了四五天后，有一日，連按歌早上來突擊檢查崗哨，就看見那棵十人合抱的大槐樹上，一只渾身黃毛、巴掌大的小鳥正和他那精心訓(xùn)練出來的六只兇禽勾肩搭背的蹲在樹杈上吃喝玩樂，樹杈上掛著熏腸rou干，爪下面勾著散發(fā)酒味的喂鳥的水壺。

    連按歌只覺得腳底板的血?dú)庖幌伦記_到了腦門，他猛地吹起哨聲，將六隼喚到跟前，好在那六只隼還沒墮落到有奶就是娘的地步，聽見哨聲，立刻親親密密的飛到了他兩側(cè)。

    被丟下的小黃鳥也不生氣，在樹梢伸了個懶腰，低頭將水杯里的酒啄了干凈。

    連按歌怒道，“你給老子滾下來！”

    靈江面無表情的往樹下掃了一眼，張開翅膀飛向聽海樓，尋殷成瀾去了。

    今日有霧，云海隨風(fēng)緩緩浮動，倚云亭掩在清風(fēng)流云中，亭里的人周身云霧繚繞，好似就要騰云駕霧而去。

    靈江身上沾了露水，落到石椅上時抖了抖爪爪，往亭下看去，萬海峰森林郁郁藏在腳下的云海里，天地浩渺，萬籟俱靜。

    站在這里，好像天地之間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發(fā)上染露水，就這么一夕白頭估計(jì)也沒人知道。靈江望著殷成瀾的側(cè)影看了半晌，覺得他是不是愛安靜愛過了頭，跟要成仙兒似的。

    殷成瀾側(cè)過頭，手里依舊翻飛著一把銀色小刀，不過白蘿卜換成了紅蘿卜，幾朵橘色的小菊花翩然出現(xiàn)在手指間，花瓣如絲，秀氣精巧。

    遞過去一朵，問：“吃嗎？”

    靈江腦中跳出四個字：玩物喪志。又想，雕的這么好看，也算是業(yè)精于勤？

    真真是一點(diǎn)都舍不得說他。

    靈江猶豫著要不要啄兩個蘿卜味的小菊花嘗嘗，連按歌就帶著六隼趕了過來。

    大總管徹底撕破了臉皮，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這種不要臉的東西，他那六隼當(dāng)初訓(xùn)的時候知道他耗了多少心血嗎，熬隼的時候，六隼關(guān)在籠子里不能吃東西，他跟著三天三夜米粒沒進(jìn)，看誰能熬死誰，把眼珠子都瞪出了血絲，活生生讓六只兇禽在他面前低下了頭。

    可現(xiàn)在他娘的這是個什么事，他精心訓(xùn)練出來的空中殺手怎么就要形象沒形象要戾氣沒戾氣的跟那只小黃毛勾搭上了？

    連按歌此時的心情就跟那盼著兒女望子成龍的爹娘一樣，從小養(yǎng)到大的孩子，一直都走的筆直筆直，前途似錦，可不知怎么地交了個狐朋狗友，從此聲色犬馬、沉迷酒rou，一蹶不振，那爹娘自然而然就會怨起將自己崽帶歪的混球了。

    靈江表情冷淡，對他的怒氣全然不在意。

    殷成瀾問了事情經(jīng)過，到底誰能給連大總管燒起這么一大把火。

    連按歌糟心的將那幾日隼舍里照看隼的下人向他稟報的事說了，說六隼歸巢的時候身上有酒味，起先還以為是誤沾了訓(xùn)鳥人的酒，后來才發(fā)現(xiàn)竟是六隼喝酒了，但六隼常年鎮(zhèn)守山巔處的關(guān)卡，性子兇悍，誰敢給它們喂酒？

    所以今日連按歌才一大早就上關(guān)卡處巡崗去了，果不其然就抓到了罪魁禍鳥。

    “我這六只隼要是被你帶歪了，我就是扒了你的皮都不解氣。”連按歌說。

    殷成瀾玩鳥玩了一輩子，也從沒給經(jīng)手的鳥嘗過酒，酒能誤人事，更何況鳥，便問靈江，“你怎么說？”

    靈江本來懶得解釋，聽他問起，就耐著性子回了兩個字，“沒事?！?/br>
    連按歌：“喝酒誤事，它們連你都攔不住，你還敢說沒事，這六隼設(shè)在空中不只是為了防鳥，還要防那些人，若有人趁夜摸上……”

    殷成瀾眉梢一蹙，眸中有一抹暗光掠過，連按歌就立刻將后半句話掐滅進(jìn)了喉嚨里，臉繃著，老大不樂意。

    殷成瀾拿了塊軟布仔細(xì)擦著銀制小刀：“既然它說沒事，你帶幾只鳥去試試闖關(guān)吧，看看它到底有沒有將你那幾個寶貝教壞?！?/br>
    連按歌沉著臉，馬上令人放幾只還未訓(xùn)好的獵鷹去關(guān)卡處了。

    半個時辰后，連按歌走進(jìn)倚云亭，臉色比剛剛好看了許多，幸好他寶貝兒還沒被耳濡目染徹底帶壞，幾只獵鷹試圖闖出長空陣時，被六隼兇猛強(qiáng)悍的斗退了。

    看來直到現(xiàn)在，除了神鷹海東青和小黃毛外，還沒有飛禽能突破他設(shè)下的六隼長空陣。

    不過，這個結(jié)論依舊讓連按歌很不爽，憑什么海東青的后面要加上小黃毛。

    被怨念頗深的小黃毛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默默品析著連按歌剛剛未完的話，他忽然發(fā)現(xiàn)聽海樓的位置過于孤立了，幾乎是佇立在大荊國的最高的山脈上，孤立無援，而殷成瀾的住所更是險急陡峭，易守難攻，別說是殺手，就算是馭鳳閣的人，未經(jīng)允許都很難上去。

    靈江將目光釘在殷成瀾的側(cè)臉上，倚云亭好像在他眼里變小，接著，整個聽海樓都縮影引進(jìn)他瞳仁里，高大殷紅的府邸大門，四面絕壁的萬丈懸崖，無路可退的住處，紛紛在他眼里閃過，最后他的視線內(nèi)只剩下一抹月牙白的側(cè)影，靜靜的坐在孤絕萬仞的邊緣，凝視著世間郁郁森林和驚濤駭浪。

    殷成瀾為自己劈了一座府邸，擋住了來自人世的喧囂和陰暗，也畫地為牢，將聽海樓變成了自己的鳥籠。

    靈江在想，那些人是什么人？馭鳳閣森嚴(yán)的守衛(wèi)要防什么人？他們是要?dú)⒁蟪蔀?？還有，他明明行走不便，卻為什么待在這里，寧愿將自己困在最孤絕清冷的云巔。

    他心里思緒萬千，也忽然意識到，自己原本單純固執(zhí)的想要殷成瀾訓(xùn)自己的目的已經(jīng)漸漸轉(zhuǎn)移了方向，又或許，從看見殷成瀾的那一刻就改變了方向，現(xiàn)在殷成瀾露出一絲絲端倪都能讓自己忍不住想要探究的更多更深。

    這到底因何緣故？

    靈江現(xiàn)在還整不明白，于是他拍拍翅膀，淡淡沖殷成瀾點(diǎn)了下頭，飛走了。

    殷成瀾望著那抹淡黃消失在云層中，慢條斯理的用帕子擦著自己的手指，“你很容易被它激怒。”

    連按歌愣了下，咬牙切齒道，“這只小畜生太氣人了。”

    他就沒見過這么欠揍的鳥。

    殷成瀾勾了下唇角，不置可否，“查到了什么了嗎？”

    連按歌憋著一肚子的火，深吸了口峰頂冷清的霧，潮濕的霧氣灌入胸腔，總算澆滅了脾氣，只剩下一股子不甘心的郁悶，“嗯，是閣中的鳥，從破殼之后就一直待在閣里，黃字舍的訓(xùn)鳥人說那黃毛的蛋還是他孵出來的，查不出一點(diǎn)異常?！?/br>
    殷成瀾轉(zhuǎn)頭望著他，“下蛋的種鳥呢？”

    連按歌：“這沒法查，那訓(xùn)鳥人是個二百五，說話跟噴糞一樣，他舍里有幾只鳥他都不清楚，更別說問他蛋是哪知種鳥下的。我問了黃字舍里其他的人，都說沒感覺有什么異常，倒是有人向我打聽，是不是小黃毛又找別的鳥打架了。看來，他們也根本不知道那黃毛會說話?！?/br>
    殷成瀾沒出聲。

    連按歌道：“他那日是跟著季公子上來的，留在藏雨樓的侍衛(wèi)回稟說，季公子確實(shí)和小黃毛有接觸，不過季玉山的背景你我應(yīng)該清楚，他不可能和小黃毛扯上干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小黃毛知道他要來見你，所以故意去找的他。”

    連按歌猜的八九不離十，但問題似乎又回到了原點(diǎn)，那就是為什么小黃毛非要來見閣主不可。

    “它向我們透露身份是什么意思？不會就只是單純的想讓你訓(xùn)它吧，我聽黃字舍的人說，那小畜生平常好吃懶做，打架斗毆，根本不像會積極奮斗的鳥?！?/br>
    殷成瀾覺得連按歌對那小鳥的描述實(shí)在好笑，無意間看見膝蓋上還殘留小黃鳥沒啄完的花生沫，他捻起一些在手里搓了搓，“再看看吧。”

    連按歌應(yīng)下，“一只鳥而已，會說話又能怎么樣，翻不出天。”

    他上前扶住殷成瀾的輪椅，將他往屋中推，看了眼倚云亭下越來越濃的霧，露在外面的脖子感覺到濕意，有點(diǎn)冷，“還有剛剛收到消息，裴江南找到了，我已經(jīng)派人去通知季公子了。”

    殷成瀾：“嗯。”

    “魚戲葉也該開花了，既然找到人，東西他也該給我們了?！边B按歌的語氣里帶了些期待。

    殷成瀾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垂下眸，從側(cè)看，俊美無暇的臉龐表情淡然的甚至冷漠，絲毫沒有波動，連按歌偷瞄了他一眼，忍不住腹誹：“這都不激動，真變態(tài)?！?/br>
    第12章 魚戲葉（十二）

    靈江沒回鳥舍，而是去了藏雨樓。

    季玉山的院子里有一片青石磚壘成的水池，池里夏天會種一些碧綠的碗蓮花，隨風(fēng)搖曳很是好看，靈江就站在水池邊，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久久不曾動一下。

    季玉山出門洗墨筆，剛好看見神出鬼沒的靈江小鳥一副心事重重的鳥樣，他拎著墨筆坐到水池邊，在離靈江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將墨筆浸在水里洗刷，溫聲問：“少俠有心事？”

    聽見動靜，靈江轉(zhuǎn)頭看了他片刻，然后面無表情的移開視線，繼續(xù)望著水中的倒影，不曉得在思索什么。

    季玉山將洗好的墨筆放在一旁，自己往靈江身邊蹲了蹲。

    過了一會兒，沉迷倒影的小黃鳥這才低聲說，“我在想殷成瀾。”

    季玉山猝不及防被臊了一下，臉默默紅了一點(diǎn)點(diǎn)，“你不是每天都見他嗎？”

    都這樣了，還想啊。

    靈江撩起眼皮，一雙眼睛烏黑烏黑的露出疑惑，“每天見不能想嗎？”

    季玉山噎了一下，倒是能想，但就不能一只鳥偷偷地想嗎，跑到他面前害相思，考慮過他的感受嗎，老臉都被臊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