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靈江說完就不吭聲了,垂著頭,望著水池里一圈一圈幽綠色的漣漪,他在想為什么當(dāng)初沒見到人時,他覺得那人神龍見首不見尾,難以捉摸,現(xiàn)在見到了,看見他長什么樣,聽見他說話,可他依舊覺得殷成瀾是個迷。 就像萬海峰頂?shù)臐忪F,有光打薄時,以為就能看透濃霧后面有什么,可誰知真的放眼去看,卻只能看見綽綽約約的輪廓躲在霧的后面,看不了更清楚,只覺得更加神秘難測。 靈江站在池邊伸出鳥爪心煩意亂的撩了撩冰涼的水,目光從水池里晃到身邊的書生身上,見季玉山不知道也在想什么,坐了沒一會兒,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在想什么?” 季玉山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撐住下巴,隨口答道,“殷成瀾啊?!?/br> 說完,忽然感覺周身驟然冷了下來,一道銳利的視線毫不留情的射到了自己身上。 季玉山連忙搖搖頭,坐起來,“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是在想,殷閣主今日派人來帶給我的消息。他說他們找到裴江南了。” 被江湖通緝的裴江南找到了,奪妻之仇的仇人擱在眼前,季玉山卻猶豫了,他能拿裴江南怎么辦,影兒自愿跟他走的,一紙婚約說撕就撕,絕情的讓他心寒,他不是胡攪蠻纏的人,既然影兒心不在他身上,季玉山難受是難受,憋屈是憋屈,可也不會上趕著去糾纏她。 季玉山好不容易從情傷的打擊里回過神,躲在他那位友人嚴(yán)楚的家里療養(yǎng)了一段時間,沒想到一封家信將他叫了回來,爹娘告訴他,是影兒的父親求他,讓他念在他自幼跟影兒一同長大的份上,幫忙找找影兒,好讓爹娘也曉得她過得好不好。 季玉山比那位影兒姑娘重情義的多,央不住影兒她爹苦苦哀求,這才答應(yīng)幫忙尋找她。 影兒私奔的人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乃是臭名昭著的江湖大盜,季玉山多方打聽,也沒打聽到有用的音訊,無奈之下才想到了江湖第一情報閣。 只是裴江南最近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惹得江湖各門派聯(lián)合追殺,行蹤飄忽不定。按尋常的案子來接,馭鳳閣要的錢不多,不過起用的信鳥等級也不同,這裴江南的下落就也不可能短時間內(nèi)回復(fù)他。 屋漏偏逢連夜雨,又聞影兒她娘因?yàn)閭倪^度病倒在了床上,眼看就要命不久矣,臨死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見見閨女,季玉山想讓馭鳳閣加急尋找到裴江南,又拿不出重金,愁眉不展了好幾日。 聽聞他要幫忙尋找他那跟人跑了的未過門的娘子,他那位好友嚴(yán)楚當(dāng)時就生氣了,惱他好壞不分,讀書讀傻了。直到季玉山離開,嚴(yán)楚都沒愿意見他,不過就在半個月前,季玉山最發(fā)愁的時候,嚴(yán)楚派人送來了一樣?xùn)|西,說拿此物去見殷成瀾,對方必定開山門迎接。 這也就是殷成瀾會親自見他的原因。 對此,馭鳳閣也用了情報網(wǎng)和最上乘的信鳥,未出五日,就將裴江南的蹤跡清清楚楚的帶回來了。 季玉山又發(fā)愁,等找到了人,他就能將影兒帶回來嗎。若是影兒有點(diǎn)良心,肯聽他勸還好,若是她不愿意,跟定了裴江南,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怎么能打得過人家。 靠之乎者也滿嘴廢話嗎,簡直天方夜譚。 聞他愁的是此事,靈江甩掉鳥爪上的水珠,漫不經(jīng)心道,“裴江南是嗎,我?guī)湍?,我還欠你一個鳥情?!?/br> 季玉山苦笑,“你在狼山救了我,我?guī)闳ヒ娨箝w主,其實(shí)早就扯平了?!?/br> 靈江在心里掂量了下‘救他性命’和‘見殷成瀾’哪個比較重要,然后很不給季玉山面子的選擇認(rèn)為后者更重,“沒還完?!?/br> 雖然被幫忙是很值得高興,不過顯然猜到靈江想的什么的季玉山很是郁悶,真的不能拒絕被秀嗎。 既然打算幫助季玉山,靈江便不耽誤,飛到幼鳥舍里收拾了一個小包袱,里面裹了他的鳥飼料,抓在爪子里,當(dāng)天下午和季玉山一同上了聽海樓,在書房里見到了人。 趁季玉山和連大總管在一旁寒暄客氣,靈江扭吧扭吧飛到了坐在窗邊觀景的男人身邊,他先落到雕花紅窗的角落,然后才沿著細(xì)窄的窗臺慢慢走到了殷成瀾眼皮下面,仰起頭。 殷成瀾墨發(fā)如瀑披在肩后,山風(fēng)將幾縷發(fā)絲佛到了鬢角旁,他應(yīng)該是常年不曬太陽,皮膚和頭發(fā)黑白分明,形容俊美如玉。 靈江放肆的看了他片刻:“我去助他,會盡快回來?!?/br> 殷成瀾將目光落到他身上,小黃鳥頭頂?shù)拇裘L(fēng)搖晃,煞是可愛,不過殷成瀾眼神沉穩(wěn),竟然也沒笑,平靜道:“你想去哪便可以去,不必向我匯報,六隼都攔不住你,馭鳳閣中也沒人能攔你?!?/br> 他低沉的嗓音中有一絲不明顯的沙啞,好像那種大病初愈的人說話,靈江忽然覺得他的臉白的過分,是缺少血色的蒼白,但殷成瀾坐在碧石的輪椅上,肩背挺直如松,又根本不像是生了病的樣子。 只好在心中皺皺眉,義正言辭道:“我是你的鳥兒?!?/br> 所以他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去向。 殷成瀾因他這五個字挑起眉,話是這么說也沒錯,不過怎么聽著這么別扭,他本來不應(yīng)該在這上面糾結(jié),但大概是別扭到他很想糾正一下,于是眨了下眼,“不防你在鳥前面多加個字?!?/br> 信鳥什么的就順耳多了。 靈江哦一聲:“我是你的鳥鳥兒?!?/br> 一旁的季玉山聽見這句話,險些一頭栽進(jìn)茶水里,根本想象不出來身高八尺、清高驕傲的靈江少俠怎么說出的這句話。 殷成瀾沒見過靈江的人身,比季玉山承受能力好一點(diǎn),不過盡管如此,聽見他多加的這個字,表情也不甚明顯的扭曲了一下,心想:“我跟鳥較什么真。” 于是趕緊讓他走了。 季玉山手里的東西原本現(xiàn)在就打算給殷成瀾,不過被男人拒絕了,要他先找到裴江南之后,他們再做交易,表現(xiàn)出馭鳳閣生意往來的誠懇。季玉山不勝感激,在天還亮著時帶著靈江下了萬海峰,按照連按歌給的地址趕去。 天黑之前他們到了沿海的小鎮(zhèn)上,季玉山正尋找住宿的客棧,肩頭的小黃鳥忽然啄了一下他的耳朵。 季玉山扭曲著臉,揉著耳朵,干笑問:“你應(yīng)該不吃rou吧?!?/br> 靈江用‘你怎么能說出這種廢話’的目光冷冷掃他一眼,在他耳旁道,“進(jìn)這里?!?/br> 季玉山抬頭,看見靈江小鳥要進(jìn)的那家店鋪的牌匾——鳥籠專賣鋪。 等再次出來,季玉山手里多了只罩著黑布的鳥籠,而他身旁也多了一位頎長冷俊的公子。 季玉山挨著靈江走,壓低聲音問,“真的有人在跟蹤我們?什么人?” 靈江嗯了一聲,眸子掃向身后,淡淡道,“馭鳳閣?!?/br> 他瞇細(xì)了眼,長長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眼眸,“殷成瀾在調(diào)查我的身份?!?/br> 季玉山驚訝。 靈江收回視線,冷淡的走在前面,“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主動接近他,暴露身份,自然會引他懷疑?!?/br> 不等季玉山問,又道,“他懷疑我也是應(yīng)該的?!?/br> 他來歷不明,又通人性,若是先前被人利用,故意接近殷成瀾,以達(dá)到某種傷害他的目的,也是說得通的。 靈江并沒有打算解釋,與其解釋,不如任由他調(diào)查,查個清清白白,自己相信。 季玉山舉高鳥籠,撥了撥罩在外面的黑布,“那這是什么意思?” 靈江蹙著眉,他單是個鳥,會說點(diǎn)話,那人就調(diào)查他了這么多日,若是被殷成瀾知曉自己還能幻化成人,又多了層身份,恐怕更加不會信任他,所以短時間之內(nèi),靈江并不愿意暴露人形。 況且,他本來就是只鳥,能不能幻成人對于他想要殷成瀾訓(xùn)他這一目的完全沒有任何干系。 雖是這般想著,靈江眼底卻劃過不易察覺的黯淡。 季玉山?jīng)]想到他還是個心思縝密的鳥,知道原委后便自顧自答應(yīng)替靈江保守秘密,還配合的拎起鳥籠,將手指伸進(jìn)去,裝出一副逗鳥的模樣,故意提高聲音道:“小鳥鳥,給你買個籠子,你要乖乖睡覺。” 靈江被他蠢的不忍直視,轉(zhuǎn)過了頭。 按照馭鳳閣的情報,不到三日,他們就找到了裴江南的下落,季玉山被靈江強(qiáng)迫著連夜趕路,幾乎沒休息過,直到靈江利索的翻身下馬,盯著荒郊野外的一座廟宇,說了句,“找到了?!?/br> 季玉山便一屁股從馬背上掉下來,頂著烏青的黑眼圈,打著帶淚的哈欠望去,一條黑影撞開廟宇的破門,連滾帶爬落到了地上,狼狽的爬起來向季玉山?jīng)_去,撞開他的肩膀逃走了。 季玉山被嚇了一跳,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一只手拎著他的領(lǐng)子將他往后一拽,讓開了路,隨即六七道影子也從廟宇中追了出來,追著前面的影子殺去。 他驚魂不定,“剛剛那是?” 靈江翻身上馬,“裴江南?!?/br> 季玉山驚訝,仰頭看著馬上的人,“我記得裴江南只穿白衣,你去哪?” 靈江神情冷淡,一手拎著韁繩,另一只手往身后一摸,不知從哪摸出了他那雙八棱梅花錘握在手中,垂眼道,“在這里等我?!?/br> 說罷,不等季玉山回應(yīng),一騎絕塵而去。 裴江南是江湖大盜,武功一般,但輕功如踏雪尋梅,不留痕跡,縱然此時受了傷,在交錯的樹林間也穿行自如,很快就將身后追殺的人甩遠(yuǎn)了。 那些人見追不上,紛紛從身后取出弓箭,裴江南見狀,頭皮一麻,追殺他的這些人是盛箭山莊的,極其擅長百步穿楊。 箭自然比人要快很多,風(fēng)中很快摻入尖銳的嗡鳴聲,裴江南側(cè)身躲過,一道凌厲的風(fēng)擦著他的肩膀釘在了身后的樹上,裴江南肩頭火辣辣的一疼,來不及多看一眼傷口,數(shù)道利箭追至身側(cè),破風(fēng)聲緊密如雨。 他腳步一頓,抽出腰上的劍,身形一轉(zhuǎn),與他們廝殺開來。 不過沒多久,便落了下風(fēng),身上傷口越來越多,一人用刀壓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挑,裴江南手中的劍就飛了出去,他赤手空拳與追殺者纏斗,沒注意到腰后一道刀光悄無聲息冒了出來。 偷襲的人舉起刀斜著從裴江南的脖頸上砍去,剛落下半寸,刀尖忽然遇到阻礙,一只牛頭大的八棱梅花錘神出鬼沒的出現(xiàn),往前一送,將刀尖推了回去。 從刀尖傳到手心的力量似有千鈞,那人虎口頓時一麻,瞪大眼,看見那只笨拙的兵器的錘柄握在一個冷峻的青年手中,偷襲者璇身跳上半空側(cè)踢裴江南的腦袋,在他歪頭的瞬間,刀刃砍了過去,誰知那青年手中的武器看似笨重,卻靈活極了,腕子一翻,讓刀刃撞上八棱錘,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聲,另一只手中的八棱錘如黑云壓頂般的揮到了偷襲者的頭上。 教那玩意錘上一腦瓜子,非要腦漿飛濺不可,然而八棱錘卻只是貼著那人頭皮擦過,在空中掄了半輪月后被青年收到了身后。 “你是什么人?”那人驚魂不定。 一場廝殺過后,靈江氣息半分都沒亂,將兩只錘用一只手拎住,彈了下衣角的灰塵,輕飄飄道,“我要帶他走?!?/br> 追殺者將裴江南和靈江圍了起來:“他手里的東西誰不想分一杯羹,你若想帶他走,先問過我們答不答應(yīng)?!?/br> 說罷周圍的人一同攻了上去,靈江將被踢暈的裴江南丟出陣外,與他們廝殺起來。 裴江南歪在地上,背對著為了他廝打的幾人,原本緊閉的眼忽然睜開,趁身后打的激烈無暇顧及,施起輕功逃走了。 那群人察覺到裴江南逃了,又自知自己不是靈江的對手,便停了手,忍著怒意氣喘吁吁道:“此人陰險狡猾,這次逃走,怕是又很難找到蹤跡,你我斗個死活也沒用,不如各憑功夫,誰抓到算誰的?!?/br> 靈江也住了手,平靜的整了整衣領(lǐng),他這副閑庭自若的模樣讓那群人氣的牙根發(fā)癢,好像剛剛那句話只是為了掩蓋自己功夫不行用的借口,更可氣的是,還真是借口。 說罷,從廟宇追殺裴江南過來的人互相對視一眼,不情不愿離開了。 靈江將八棱錘往身后一丟,施法藏了起來,然后不緊不慢的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第13章 魚戲葉(十三) 能逃出那些人的追殺,裴江南幾乎要放聲大笑,即便身上帶傷,腳下卻像生風(fēng),掠過樹林時只能看見一道黑影閃過,他暗自慶幸,想起剛剛那幾個為了他打斗起來的人,罵了幾句蠢貨。 然后忽然看見身側(cè)快速倒退的風(fēng)景里有一抹黃色的虛影不停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 他伸手去抓,一只冰涼的手卻從風(fēng)中探出來,先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刻裴江南驚悚的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腳下猛地一頓,踉蹌幾步才站好,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那抹淡黃色竟是剛剛使用八棱梅花錘的青年。 青年不急不緩?fù)O履_步,抓著他的腕子,從一旁樹上扯下來一段藤蔓縛住了他的雙手。 裴江南死死盯著靈江,藤蔓上的勾刺扎進(jìn)他rou里,他才好像恍然回過神,而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噶恕?/br> “不可能……” 靈江牽著藤蔓的另一端往回走。 裴江南被綁著雙手跟在后面,喃喃道;“不可能有人能追上我?!?/br> 他是神偷,輕功乃是保命的家伙,如果有一天這‘家伙’被人破了命門,拿捏到了訣竅,豈不是對方想什么時候抓到他就能什么時候抓到他。 裴江南冷汗涔涔,望著眼前的青年,在腦中幾經(jīng)輾轉(zhuǎn),都想不出江湖上有這一號人物,試探問:“少俠也是想要北斗石嗎?那東西真不在我身上?!?/br> 靈江懶得搭理他,加快了腳步。 裴江南被迫跟在他身后連跑帶滾,心里慶幸自己是有輕功的人,否則正常人被他這么拽著,早就趴到地上拖成死狗了,不死心的繼續(xù)道:“我看少俠輕功卓絕,與在下不相上下,可江湖上若論輕功,只有我派師祖最為擅長……” 靈江越走越快,甚至施起輕功在樹梢跳躍,根本不管被拽著的人,裴江南一旦想放慢腳步,靈江便猛地一扯,蔓上的勾刺就狠狠勾住裴江南皮rou,拉著他往前走,如若不然就要被扯掉一塊皮rou。 裴江南疼的齜牙咧嘴,依舊婆婆mama說個不停,心里抱著一點(diǎn)希冀,希望自己要么煩死青年,要么就想盡辦法套近乎先保住自己的命:“……不過我?guī)熥娴妮p功并非無人能敵,他說他還有個師弟,不過三十年前失蹤了,如果還活著,又收了徒弟,估計現(xiàn)在跟我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