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殷成瀾將海東青放到床旁的鳥架上,帶笑的嗯了一聲。 靈江便睜開眼,聲音有些沙啞,歪在墻邊上,懶洋洋說:“大總管今晚吃魚吧?!?/br> 連按歌發(fā)現(xiàn)它竟然沒懟自己,好奇道:“為何?” 靈江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我看你挺會挑刺的?!?/br> 連按歌:“……” 連大總管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墻角那柔軟的一坨黃色,牙根發(fā)癢,頭也不回的說:“十九爺,我能趁鳥之危一腳踩死它嗎?” 殷成瀾頗為無奈:“別鬧了,去將東西取出來,我有事問它?!?/br> 連按歌心里那個氣啊,他老大一個人會跟鳥鬧嗎,他就跟它鬧了,這玩意能算得上是鳥嗎。 靈江則因他那一句喚殷成瀾的稱呼撩了撩眼皮,不過渾身酸疼,沒想太多。 連按歌將一只畫卷遞給殷成瀾,鋪開后是一張寫意的墨畫。 “見過嗎?” 靈江慢吞吞站起來,撲棱小翅膀晃晃悠悠飛到擺放花瓶的紅木高幾上,看過去,愣住了。 寥寥幾筆勾勒出長身玉立的身姿,縱然畫的簡潔,卻依舊能看出畫上的人豐神俊朗、倜儻沉靜。 畫的正是他本鳥。 靈江并不打算讓自己的人形暴露給殷成瀾,甚至從未想過,但殷成瀾怎么會有……他腦中僅是一瞬間的困惑,然后極快的反應過來,是跟著他們的影衛(wèi)齊英干的好事。 靈江轉過幾個念頭,垂眼慢條斯理啄著自己的小翅膀:“見過?!?/br> 既然他有自己的畫像,也應該會知道人形的自己和季玉山下山走的那一遭,他通人性,季玉山身邊出現(xiàn)個人,他若是不承認,是說不過去的。 但現(xiàn)在的關鍵是,殷成瀾可否知道自己是人又是鳥。 殷成瀾打量著畫卷上的人:“他姓甚名誰,師從何處,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 雖然靈江這副鳥樣時沒有眉毛,但依舊皺了皺,理直氣壯道:“一概不知?!闭f完,感覺到落在身上打量的目光,靈江便往高幾花臺上半死不活的一趴,任由他隨便看,能看出來問你叫爹。 “你調查他做甚么?”想了想,靈江還是問。 連按歌道:“這是你一只鳥該問的嗎?!?/br> 靈江看也不看他,諷刺道:“這個問題是你該問一只鳥的嗎?!?/br> 牙尖嘴利,讓大總管十分像掰開他的鳥嘴數(shù)一數(shù)到底長了幾顆牙。 殷成瀾放松身體靠著床欄,他不知是剛剛喝了什么藥,眉眼流露出倦意,顯得有些柔和:“江湖上出了這么一個武功高強、身份不明的人,馭鳳閣竟然連他的名字和來歷都查不出來,身為閣主的我豈不是會很慌。” 他說著慌,賴洋洋半闔著的眸子卻透露出深沉銳利的幽光,再配上蒼白的臉色,讓靈江看了,又心疼又想打死他。 他這便明白了,什么慌,不過是這個男人習慣懷疑所有人和事,縱然腿腳不利,卻握著遍布天下的線,栓著五湖四海的人,將他們一舉一動收入眼皮下,只有隨時隨地的掌控著,他好像才能睡著覺似的。 靈江收回目光,翻了個身坐起來,事不關己道:“哦?!?/br> 就當是他聽見了,然后跳上窗臺,淡漠的擺了擺小翅膀,和他再見,飛走了。 連按歌啪的一聲關上門窗,將畫卷放到一旁,臉色特別不好看:“什么態(tài)度嘛?!?/br> 殷成瀾用手按按眉心:“還沒查到?” 連按歌又看了眼畫卷,“查不到,除了季公子之外,跟這個人有關的都查不出來,不如我從季公子身上試試?” 殷成瀾搖頭,“算了,無關緊要的人,不至于為了他觸了嚴楚的逆鱗。” 就如靈江所想的那般,殷成瀾太過于習慣去掌控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猜忌懷疑,殷成瀾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驚弓之鳥,被嚇怕了,以至于只有握著所有人的命脈,才能睡得著覺。 見他精神不濟,連按歌簡單收拾了下臥房,將海東青放到肩頭帶走,端著藥碗和盤子往外面走,“你休息吧,明日還要見嚴楚。” 出去帶上了門。 殷成瀾墨發(fā)鋪在枕頭上,側頭看著畫卷上陌生的人,神經(jīng)質的猜疑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疲憊不堪又難以入睡,他試圖閉上眼,片刻后又睜了開,苦笑起來,幽幽嘆口氣,暗道:“這臭毛病什么時候才能好……興許只有那個人死了之后吧?!?/br> 第16章 魚戲葉(十六) 靈江不知去哪摸了一壇酒,掛在小爪爪上帶到了幼鳥舍里,是夜,他就窩在鳥窩里,蹲在酒壇子邊緣,時不時啄上一口,瞇眼望著天邊冷清的月光。 他的窩里看不到峰頂懸著的倚云亭,自然也看不到藏在嶙峋巨石之間的府邸,靈江默默啄著酒,好像有心事,又好像沒有心事,就這么有一下沒一下的喝光了一整壇。 翌日醒來的時候,靈江是從酒壇里邋里邋遢的爬出來的,身上的茸毛和羽毛揪成一縷一縷的,抖都抖不開,額上那撮羽冠也沒精打采的垂在眼前,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搖晃,跟個劉海似的。 他打著哈欠,渡步去喂鳥的水槽邊漱口洗臉,頭頂?shù)挠坐B一大早便起來進行日常晨飛訓練,幾日沒見,這群從甄選大會里選出來的鳥崽子已經(jīng)長大了一圈,展翅滑翔的姿態(tài)猶然可見成年信鳥英姿勃發(fā)的雛形。 信鳥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天空上。 作為已經(jīng)被拍死的前浪,靈江覺得自己還可以再浪一下,將殷成瀾手里的海東青拍死在怒波浪濤中,省的看見眼煩,想至此處,他斗志頓時昂揚,一頭扎進水中,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然后一飛沖天,沖出水面,邊飛邊抖水的朝峰頂飛去。 正站在訓鳥場上拿著五色旗指揮信鳥的訓鳥人莫名其妙被濺了一臉水點,憂郁的抹了一把臉,希望不是哪知小鳥沒憋住,那啥啥了。 書房里雕花的門窗竟嚴絲合縫,一扇都沒開,靈江耳尖,聽到有聲音傳出來,就避開暗中的影衛(wèi),藏到了飛檐下的橫木上,尋了個舒坦的姿勢蹲好。 屋里,嚴楚將一根銀針從殷成瀾的腿上捻了下來,那針和尋常的不一樣,牛毛細,卻很長,足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長,通體銀色,有光落在上面時就泛過一道寒冽,針的一頭和常見的直挺挺的那種也不一樣,而是打了個彎鉤,有點像釣魚時用的鉤子。 他手里的那根鉤子上隱隱泛著烏黑,嚴楚將銀針丟進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水中,就看見那上面的烏黑像墨水似的散開,一圈一圈蕩過漣漪。 嚴楚繼續(xù)低下頭,將殷成瀾身上剩余的七根銀鉤針捻了下來,他做完時一直陰沉的繃著娃娃臉,直到銀鉤針被全部取下,抬頭看了一眼殷成瀾,傲慢的神情才變了變,緩了下來,閃過矜持的贊許。 那些銀針下進殷成瀾的渾身上下,穿過血rou,一直往里扎,直到碰到骨頭,就再用力氣,將銀針沒入骨髓,等上個小半時辰,等銀鉤針上的鉤子沾上骨髓里的毒,再一點點勾扯著血rou往外面慢慢的拽,拽出來時原本的針眼都被撕開,一路粘粘著血rou就被帶了出來。 殷成瀾的腿沒知覺,不疼,可下在胸口腹部頸上針被取出來時,鮮紅的血水也跟著冒了出來,皮rou纖維被倒鉤著的銀鉤針生生豁開,圍觀者僅是看上一眼,就覺得疼的要死了。 可殷成瀾卻連哼的沒哼一聲,甚至他的神情都沒變,一如往常的沉靜穩(wěn)重,如果不是他額上洇出的冷汗和過分蒼白的臉色,連按歌就差問一句,不疼啊?難道還舒服不成。 嚴楚伸手,一旁的季玉山連忙將臂彎上搭的濕帕子放了上去,嚴楚卻沒動彈,一皺眉,季玉山反應過來,拉過他的手用帕子一根根擦著他的手指。 “毒怎么樣了?”連按歌迫不及待道,試圖想讓殷成瀾躺到床上,卻被男人揮手制止了。 殷成瀾理了理自己的領口,聲音有些沙?。骸坝袆谏襻t(yī)了,按歌,送嚴神醫(yī)和季公子回去歇著?!?/br> 嚴楚將擦干凈的手籠在袖子里,漠然道:“你不必裝了,沒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想知道你的毒怎么樣了,現(xiàn)在我只能告訴你,八味天材異寶你還差四味沒有找到,若是再找不到,等銀鉤針抑制不住你的毒,很快你就會死了?!?/br> 聽他說的直白過分,連按歌眉宇緊蹙,靠在墻壁上,先露出一個笑容,十分的虛情假意:“不勞嚴神醫(yī)cao心,加上魚戲葉的花,就差三種了,眼看勝利在望,總要喜慶一些?!?/br> “按歌”,殷成瀾平靜的看他一眼,后者像是被掐住了喉嚨,收起臉上的笑容,麻木的站到一旁去了。 嚴楚對他話里的暗諷渾然不在意:“我之前是不想將霖水土交給你們,因為我相信剩余的三味天材異寶你們也難找不到?!?/br> 如果不是為了身旁的這個蠢貨,就是現(xiàn)在,他也是不樂意的。 殷成瀾端起書桌上一杯涼透了茶,抵在唇邊,半垂著眸子:“不管如何,終究是要謝過神醫(yī)了?!?/br> 他這副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讓嚴楚極是滿意,這也就是為何他會愿意答應用銀鉤針壓制他的毒性。 這個人進退有度,既不張揚激進,也不凌厲逼人,他就像是常年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運籌帷幄,威嚴沉靜,極其擅長趨利避害。 嚴楚覺得他不像江湖客,反倒是像個住在碧瓦朱甍里的王侯將相,平日里既能對坐烹雪煮茶,迎來送往,博古論今,又能在觸犯利益時,微笑著將匕首送入客人的喉嚨里,還能在血濺三尺后,洗手熱酒,笑問飯否。 “還有半個月就到了魚戲葉開花最好的時候,既然已經(jīng)有了霖水土,就不要再耽誤,想必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到進入渦河的辦法,其余的我就不多說了,只希望別浪費了我的寶貝?!?/br> 說完,他將銀鉤針放進腳邊隨身攜帶的藥箱中,把藥箱丟給身后不知道想什么的季玉山,不悅的說:“走了?!?/br> 季玉山忙接住藥箱,笑呵呵的對殷成瀾和連按歌點點頭,腳下三步并作兩步跟了出去。 這時,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才像是大病未愈控制不住的喘了兩口氣,將茶盞放回桌上,唇角氳出殷紅的血絲,屋檐上的靈江透過縫隙看去,發(fā)現(xiàn)他茶盞里的水幾乎沒少,反而成了血水。 靈江心想:“還真的挺能裝的。” 連按歌打算推他回房休息,再次被拒絕了,殷成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山風從窗戶縫隙佛進來,將幾縷黑發(fā)粘在唇邊的血漬上,他輕聲細語說:“我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他前面?!?/br> 聞言,連按歌繞到他前面,單膝跪下,手橫在膝蓋上,臉上是靈江從沒見過的凝重:“屬下誓要讓那人死無葬身之地,若是不成,屬下就是死,也要拉著他一起死。” 殷成瀾對著他堅定的樣子看了片刻,彎唇笑道:“一起死是要殉情嗎。” 連按歌便被一嘔,心里那點忠心耿耿立刻喂狗吃了。 回去的路上,季玉山一路不知道在想什么,落在后面一言不發(fā),直到咚的一下額頭和前面的人后腦勺撞到一起,才吃疼的揉著額角,疑惑的抬起頭:“嚴兄?” 嚴楚不耐煩的拉下他的手腕看了看他撞上的額頭,口氣生硬的問:“想什么?有什么好讓你心事重重的,人都給你找到了,還想?!?/br> 季玉山愣了一下,眼睛一彎,抓著嚴楚的藥箱布繩摸了兩下:“我是在想你?!?/br> 猝不及防,那張娃娃臉呆住了,然后飛快的回過神,白瓷般的臉頰飛上一抹緋紅,怒不可遏道:“你想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想的,不就在你身邊?!?/br> 季玉山快走一步和他并行:“今日聽你們的話,似乎殷閣主之前就問你討要過霖水土,你既然不想給,為何后來又答應讓我送到馭鳳閣?” 嚴楚沒想到他竟然不明白原因,惱怒的臉更紅了:“我若是不給你,你能見到殷成瀾嗎,你若是見不到殷成瀾,又怎么能這么快找到你那心心念念的影兒,要是見不到你的影兒,哼,你能對她死心嗎?!?/br> 他說話炮語連珠,季玉山好不容易摘出重要的一句:“不是我的影兒,她……欸算了,以后我都不會提她了?!?/br> 他眉梢揚起:“我就知道嚴兄是為了我才愿意割愛的,這不問清楚好報答你嗎。” 嚴楚沒看他,眼睛斜掃著萬海峰蒼籠秀麗的風景,默不作聲了一會兒:“你能怎么報答,窮酸書生一個,若是真要報答……” 他聲音越來越小,季玉山?jīng)]聽清他后面的話,忍不住低頭湊過去,嚴楚矮了他半個頭,生得一副娃娃臉,每次看見他這模樣,季玉山就想伸手摸一把,不過這次還沒動手,嚴楚就不耐煩了:“算了算了,說了你也不答應,快走,我餓了,要吃早膳?!?/br> 說完,不等季玉山回答,身影一轉,進了藏雨樓。 靈江在屋檐上蹲了半日,山風將他昨夜的宿醉吹了個精光,他終于將屋里的人零星的對話拼湊起來,想了個大概明白。 殷成瀾中的毒不是不能解,而是解毒的東西比較難尋,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四種,還剩下另外四種,殷成瀾會親自接見季玉山,正是為了他手中能使其中一種天材異寶魚戲葉開花的藥粉。 而現(xiàn)在,距離魚戲葉開花沒多久了。 靈江蹲在房檐上,見殷成瀾終于撐不住了,筆挺的脊背彎了下來,屈肘抵著額頭,唇色近乎透明,按著太陽xue:“這幾日給阿青喂些好的,渦河湍急霧深,過幾日要辛苦它了?!?/br> 連按歌應下:“送你回房歇著?” “不了,你去開一扇窗,我在這兒坐一會兒?!?/br> 連按歌一向勸不了他,推開一扇,離去了。 靈江在屋檐角下蹲著,親眼看著面露倦意的男子靜靜坐在雕花漆紅的窗前,他身上銀鉤針撕扯的血口系著素白的繃帶,其中一條系在他頸上,發(fā)絲垂肩,黑白分明,將那一身的八風不動添了三分蒼白病弱。 靈江窩成一坨,默默在心中想,殷成瀾確實很能裝的,不僅在外人面前裝,獨自一人時也裝,用清明的心和頭腦蒙騙自己的身體,裝成自己與其他人無恙。 這種人就是悶死狗,死都不會痛哼、軟弱、呻吟、屈服。 靈江用小翅膀撓撓肚子,一臉高冷的猥瑣著,心中想到,將他丟到床上,撕開衣裳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