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說完,抬手示意車夫,不再看她,去追靈江了。 靈江在城外等他,躺在馬背上,嘴里咬著根草莖,一只手枕在腦后,另一只手里拎著自己的鳥籠晃啊晃啊,見他過來,面無表情催促道:“走?!?/br> 季玉山爬上馬,扭過頭,想說什么,卻沒說,肩膀往下一垮,苦哈哈的舉起手里兩壇酒,“陪我喝點?” 靈江眸中便當(dāng)即一亮,除了‘殷成瀾’會亮,酒也會。 因為殷成瀾和酒一樣,都能讓他醉。 一人一鳥一路喝到了萬海峰腳下,站在岸邊迎著從汪洋大海吹來的海風(fēng),心中那點狹隘的兒女情長就煙消云散了,季玉趴在馬背上,抱著馬頸,暈乎乎的,臉紅脖子粗的道:“等我把東西給殷閣主,我就要走了,能幫上他的忙,也算、算是一件好事,我也該去找我那位朋友了?!?/br> 靈江牽著韁繩,悠然坐著,另一只手拿著酒壺,喝一口含一會兒,慢慢的品,仰頭望著怒濤汪洋中的山峰,想看的地方藏在峰頂巨石之間,想見的人住在云巔之后,站在崖底岸上就什么都看不見。 扭頭皺眉道:“方便說嗎,是什么東西?” 季玉山大著舌頭:“一種藥、藥粉,說是能催魚戲葉生花,那葉生的花,好像是解藥之一,能解殷閣主身上的毒,治好他的腿?!?/br> 靈江猛地抬眼盯住他,幽深的眸子透露出某種隱秘的情緒,“他的腿……是因為中了毒?” 季玉山是真的有點醉了,剛剛說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皺著眉苦思冥想,“是啊,唔,是什么來著。” 靈江沒說話,微微垂下了眸子,從季玉山的眼中望去,是什么都看不出來的平靜。 可是只有靈江自己知道,那句話已經(jīng)他心中撩起狂風(fēng)巨浪呼嘯怒吼了,如果殷成瀾的腿不是天生的不能走,那么現(xiàn)在他突然就明白為何這人要住在孤絕的山頂了。 就像折斷翅膀的鳥,即便不能再飛上天,也拼命想要離天空更近一些。 靈江將最后一口酒仰頭灌下,濁酒入喉,嘗到了從前從未嘗過的苦冽。 季玉山見他沉默不語,眨了眨眼,從馬背上撐了起來,遲鈍的回想了一下剛剛的對話,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懊惱的拍拍腦門:“雖然沒聽說原因,不過想想也能明白那種感覺,關(guān)于這件事你我最好還是不要再提。” 靈江喉結(jié)滾動,攥緊手里的韁繩,心道,“殷成瀾,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br> 知道了這件事,望著孤立在汪洋中的萬海峰,靈江生出一股迫切想見到他的念頭,正要翻身下馬,找沒人的地方變身,就聽一聲冷呵自不遠處響了起來。 那一呵,呵的是季玉山的名字。 后者聽見后,冷不丁打了個哆嗦,迷茫的放眼望去,就見一個青衣少年怒氣沖沖大步流星走了過來。 少年有張娃娃臉,肌膚潔白如瓷,嘴唇殷紅,眼睛明亮,如果不是一副欲吃人的表情,看起來還是蠻天真可愛。 季玉山愣愣看著他走過來,皺眉嗅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然后轉(zhuǎn)身陰郁的看著靈江。 靈江雖然是吃素的,但也不是盤素菜,眼底的冰霜還未褪下,冷冷的與他對望。 “啊……嚴楚兄,你怎么在這里?”季玉山恍然大悟的問。 來人正是嚴楚,季玉山口中那位生了氣的友人。 嚴楚一把抓住季玉山的手腕,摸著他的脈搏,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口氣不善道:“我來看看我那藥粉到底有沒有用,他是誰?” 雖然嚴楚不認識靈江,但靈江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 馭鳳閣是江湖第一情報閣,以飛鳥組建成的無形的線網(wǎng)能延伸到天涯海角,囊括著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但凡一入江湖,便踏進了這張情報網(wǎng)中,被馭鳳閣收錄進密室,只要想查,沒有人的生平、過往辛秘是查不到的。 當(dāng)然靈江除外,他不是人。 作為一只會說話,而且有點文化的鳥來說,靈江曾潛入過馭鳳閣的密室里,讀了江湖近一百年里出現(xiàn)過的英雄豪杰的生平和不能說的秘密,對江湖中人雖不能全都認出來,但也能認個七七八八,尤其是像嚴楚這種鼎鼎大名一支獨秀的江湖人。 嚴楚乃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神醫(yī),但他最出名的是壞脾氣和那張臉,乍一看,他不過十六七的模樣,可事實嚴楚早就過了而立之年了,知此事者,對其養(yǎng)顏之術(shù)趨之若鶩,多少豪門大家的婦人小姐踏破門檻想去求得秘方。 而嚴楚偏偏恨透了自己這副模樣,但凡有人多看上他兩眼,都要惹他怒意橫生大發(fā)雷霆,更別提要什么駐顏術(shù)。 靈江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在嚴楚快要發(fā)怒時,突然道:“你會解毒嗎?” 嚴楚還當(dāng)他又要問自己多大,猝不及防聽見這句,心里的火還消了點,不過依舊刻薄道:“天下劇毒多不勝數(shù),分五毒七逆九九八十一種大小毒,你這么問我,叫我如何答你?” 靈江環(huán)起手臂,海風(fēng)吹得他頭發(fā)翻飛,他不在意的將落在唇邊的發(fā)絲撩開,露出光潔好看的額頭:“殷成瀾的毒你能解嗎?” 嚴楚瞇眼,目光不善的在季玉山和靈江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季玉山往他身邊邁了一步,低頭幫他把腰間打結(jié)的玉佩解開,嚴楚眼底毒蛇般的光芒便收斂起來,不大情愿道:“他的毒世間罕見,不是我說能解就能解的?!?/br> 聽到這句話,靈江就也不多說什么了,向季玉山點了下頭,轉(zhuǎn)身走進了岸邊的小樹林里,聽見身后的嚴楚放緩了聲音問季玉山酒喝多了頭疼不疼。 回到閣中后,靈江沒直接去峰頂,而是先回了幼鳥舍。 他走的那段時間,幼鳥已經(jīng)開始進行單程通信訓(xùn)練,現(xiàn)在鳥舍中沒鳥也沒人,靈江就站在蓄水的青石臺邊,用嘴啄了水梳理羽毛,揚起一只小翅膀,將腹部的毛也搭理的整整齊齊,臨了,還不忘用鳥爪給呆毛爪出形狀,甚是sao包。 飛到關(guān)卡處,六隼肩并肩蹲在樹杈上,看見是小黃鳥,喉嚨里咕咕唧唧叫兩聲,像是還記得他,真是記打也記吃。 靈江就一路暢通飛上了峰頂聽海樓。 殷成瀾不在倚云亭,就應(yīng)該在書房,靈江展翅滑翔,落到了十六扇開的房中,不過仍舊沒見到人,隱隱聽見聲音,從殷紅的屋檐上幾個起落,沿著屋脊下去,順著聽海樓精致的之字回廊,飛到了聽海樓主人的臥房。 主臥兩面環(huán)山兩面環(huán)水,前后左右都沒側(cè)室,只有兩條朱紅雕花的吊橋從屋門前東西方向牽了出去,和整個聽海樓鎖在了一起,組成了這座渾然天成的府邸。 府邸所在之處四面絕壁,府中主人的臥房更是遺世獨立、孤立無援,靈江心里一動,動的是惻隱之心。 吊橋之間山風(fēng)極大,靈江縮頭縮腦的護著呆毛,別別扭扭飛過了吊橋,落到臥房門前,猶豫了片刻,想要開口喚人,就聽見了殷成瀾的聲音。 靈江順著聲音繞到另一端,見那面墻壁開了半扇窗子,他飛到窗臺上往里面一瞅,就瞅見了讓他至今仍醋意大發(fā)的一幕。 第15章 魚戲葉(十五) 殷成瀾穿著素白的中衣靠在床頭,手持一卷藍皮古書,他的墨發(fā)太黑,臉色太白,顯得眉目之間極為干凈無暇,長卷的睫毛在眼下打了一片濃墨重彩,五官分明,側(cè)臉安寧,靜坐時就像一副淡逸清雅山水墨畫。 他一手持書,靜靜看著。 靈江心道:“這只手沒問題?!比缓髮⒁暰€釘在了另一只手上。 那只靈江甚是喜歡的骨節(jié)修長的手正在撫摸一只鳥的頭。 他的火便一下子從胃里燒上了眼中,燙著他的眼,酸了他的喉嚨。 “他都沒這么摸過我呢?!?/br> 靈江冷冷的看著傳說中十萬神鷹才出一只的鷹中之神海東青,就這么一臉諂媚的用腦袋蹭著殷成瀾的手指,喉嚨里發(fā)出咕嚕聲,看樣子舒坦極了。 原來這就是神鷹,也不過如此,靈江在心里憤怒的想著,他都沒這么蹭過殷成瀾。 海東青趴在殷成瀾腿上,翻了個身,兩爪朝天,信任的露出雪白羽毛覆蓋的腹部,殷成瀾便將手移到它腹部,揉了兩下。 靈江看的眼都紅了,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嫉妒的,總之小圓眼瞬間覆上一層血紅色,陰測測的心道:“跟蠢狗一樣,真惡心?!?/br> 罷了,低頭看了下自己茸毛密布柔軟的肚子,一股委屈沖上喉嚨,他都沒揉過他的小肚肚! 他就這么站在窗臺上妒火中燒,險些就要被燒成一道燒烤時,殷成瀾看見了他。 男人手中依舊逗弄著海東青,口氣尋常道:“回來了。”好像早已經(jīng)知道了似的。 靈江低低應(yīng)了一聲,并不走過去,只是冷冷用小圓眼一下下看著在床上的一人一鳥。 殷成瀾也并不問他什么,一手摸著鳥,一手翻過了一頁書。 屋中除了海東青舒服的嘀咕聲外再無其他,半晌后,靈江終于沉不住氣了,問道:“你斗鳥嗎?” 殷成瀾驚訝的撩起眼皮,目光在海東青和這只小黃毛身上逡巡一圈,不是很確定的問,“你是何意?” 靈江便挺起胸膛,將小翅膀負到身后,沖他一抬下巴,直白簡潔道:“我可以揍它嗎?” 他說完,看見殷成瀾笑了,雖然只是勾了勾唇角,可映著黑白分明的眉眼,顯得特別好看。 “我該說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殷成瀾好整以暇的問。 靈江:“不妨可以說是路見不平一聲吼?!?/br> 殷成瀾笑著搖搖頭,對他用詞不當(dāng)不置可否,本來就是只鳥,沒必要挑人的毛病。 但只有靈江才知道他這‘路’是什么,而他不平的又是什么。 殷成瀾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還開口提醒,“它不一定懂點到即止?!?/br> 得到他的答應(yīng),靈江縱身騰飛,面無表情道,“巧了,我也不懂?!?/br> 然后殺氣瞬間逼到了海東青身后。 海東青不愧是神鷹,頃刻之間便反應(yīng)過來,讓靈江撲了個空,轉(zhuǎn)頭桀驁的叫了一聲,張開雪白的翅膀,瀟悍飛羽之姿驟然就將偌大的臥房填滿。 和它磅礴的身形相比,靈江就像是耗子見了象,又圓又滾,微不足道,可他渾身散發(fā)出的威懾氣息讓神鷹察覺到了危險,盤旋在屋頂,發(fā)出沉沉的吼聲。 靈江也張開窄窄短短的小翅膀,迎頭沖了過去。 殷成瀾也不是沒見過斗鳥,卻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身形天差地別、力量懸殊的兩只鳥能斗得如此驚心動魄,亂羽橫飛。 一黃一白身影糾纏在一起,翅膀扇起的風(fēng)讓殷成瀾床頭的紅穗子掛飾當(dāng)啷當(dāng)啷直響,他竟然一時難以分辨出哪只鳥更勝一籌。 糾纏的影子撞上墻壁,雪亮光芒一閃而過,海東青一爪抓上墻壁,刺耳的‘刺啦’一聲后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刻痕,這一爪若是抓到人身上,連心肺肝腸都能勾出來。 靈江貼著墻滾過去,渾然不在意抖掉兩三根細小的黃毛,眼底泛起了黑紅的幽光。和兇禽猛獸打架,遠遠要比和人來的更狂躁兇猛激烈,靈江喉嚨中發(fā)出低沉的鳴叫,在殷成瀾臉上掃了一眼后,勇猛的沖海東青腹下?lián)淙ァ?/br> 殷成瀾唇角繃了起來,目光沉沉的,似乎也被這種廝殺感染,眉目之中竟隱隱藏著瘋狂。 海東青張開如同滿月的翅膀,高聲發(fā)出嘶鳴,哨聲傳到空曠的山外,回音與怒濤一起重重拍上崖壁。在一聲比一聲高亢的嘶鳴下它一揮而就,用巨大強悍的翅膀?qū)Ψ胶莺菖牡搅藟Ρ谏稀?/br> ‘啪’。 一坨屎黃屎黃的小黃毛就像是被拍死的蚊子似的,貼著墻壁慢慢滑到了墻底,勝利者飛上殷成瀾的肩頭,驕傲逼人的扇動了一下翅膀。 殷成瀾靠著床頭,遠遠看著從墻壁上滑落的那一坨小東西一動也不動的趴著,他皺了下眉,該不會被拍死了吧,心里還挺遺憾的。 就在這時,那坨黃毛終于動了,張開小翅膀支撐地面緩緩站了起來,然后抖了一下,這才慢騰騰轉(zhuǎn)過了身子。 小黃毛黑圓的小眼半瞇,嘴里叼著一根不屬于它的雪白的長羽??辞宄厅S的鳥喙里叼的東西時,殷成瀾笑了,毫不吝嗇的贊嘆道:“有點本事?!?/br> 而殷成瀾肩頭倨傲的勝利者的胸口少了一根豐滿漂亮的羽毛。這一場斗鳥算是斗得難分勝負。 靈江渾身的骨頭都快被拍酥了,吐掉海東青的羽毛和一口血沫,往地上一坐,把鳥爪縮進腹部,圓潤的團成一坨,暫時是站不起來了,怕是得歇一會了。 望著角落里的小東西,殷成瀾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真是可兇可悍還可萌,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品種,生出這么個奇形怪狀。 屋門被敲響,連按歌走了進來,端著紅漆盤子,上面放了一碗冒著白煙的藥,乍一看見這滿地杯盤狼藉,狼藉中還夾雜了破碎的羽毛,又見墻壁上數(shù)道鋒利的爪印,他吃了一驚:“什么情況?” 殷成瀾道:“閑來無事,斗了下鳥。” 連按歌:“……” 他將藥遞給殷成瀾,驚訝的看見俊美的神鷹胸口竟少了根羽毛,禿頭似的,露出一點粉紅的皮rou,又好笑又可憐,剛想問怎么斗的,就瞥見墻角旮旯里跟只小雞崽似的小黃毛。 他眼睛立刻瞪大,又吃了一大驚,震驚道:“阿青該不會是和那坨玩意兒斗的吧!” 殷成瀾不置可否,將藥一飲而盡,放到了一旁。 連按歌蹲到靈江面前,摸著下巴嘖了半天,轉(zhuǎn)頭說,“其實也算不了什么,我聽黃字舍里其他訓(xùn)鳥人說小黃毛自幼就好斗,還是崽的時候就天天打架斗毆,它能跟阿青斗上一會兒,也不一定就證明它有多神,頂多就是耐打抗揍了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