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那是一片枯葉腐敗的慘綠色,枯死的林木如鬼影般靜靜佇立著,虬結(jié)的樹根從爛淤泥里裸露出來,周圍死氣沉沉,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沒有鳥想在那里拉屎,靈江也不例外。 他抬頭掃了一圈,感覺到了隱藏在暗處的影衛(wèi)。 不遠(yuǎn)處的石塊上坐了個正在歇腳的過路老頭,乍一看見忽然冒出來的一行人,驚訝的瞪起了眼,眼角原本一層一層疊起的皺紋都舒展了,搖著撲扇佝僂著背就要走過來,半路被影衛(wèi)攔住了,不知道說了什么,攙扶著老頭離開了這里。 馭鳳閣的人將嵋邪林圍了個水泄不通,沒有人能進(jìn)去,而裴江南不管出不出來,結(jié)局都將是一樣。 隨身攜帶的籠子里的幾只信鳥不安的躁動著,撲棱著翅膀想要掙扎出去,訓(xùn)鳥人取五谷喂了一遍,才穩(wěn)定下來情緒。 齊英也拿著一捧豆子要去喂靈江,被小鳥冷冷的抬起小翅膀抵住了手。 “不必?!?/br> 靈江負(fù)著翅膀跳到他肩頭,眺望嵋邪林,一陣風(fēng)吹來,浮在爛淤泥上的青萍蕩起一層不詳?shù)牟ê邸?/br> “什么時候進(jìn)去?”靈江問。 齊英道:“再等等,正午的時候比較好,瘴氣稀薄。” 靈江抖著頭上的呆毛,看起來很不耐煩。 齊英以為他是緊張,勸了兩句,靈江正扭頭梳理羽毛,聞言,冷著臉說:“我著急回去見十九?!?/br> 齊英等著他最后那個‘爺’字,卻沒等到,驚世駭俗的瞪大了眼。 靈江傲嬌一甩腦袋,就顯得一撮呆毛清新飄逸。 正午十分,一聲悠遠(yuǎn)渾厚的鐘聲從不知名的山林上空蕩進(jìn)了西南城,越過斑駁的城墻,傳出使人駐足凝望的力量。 古剎里,一人身穿玄色龍袍,雙手并在胸前,望著古銅鐘的方向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主持大師步出佛堂,將一只紫檀木錦盒遞到了皇帝的手中:“陛下,這便是了允大師圓寂后留下的舍利子。” 皇帝打開錦盒,只見金紅綢布上放著一顆寸長、像玉又比玉石剔透的舍利骨石,竟形似南海觀音坐蓮像,上面的五官坐姿形容逼真,渾然天成,惟妙惟肖。 皇帝的面上露出喜色。 主持道:“了允師叔一生慈悲濟(jì)世,留下大慈大悲佛像舍利,陛下此次親自出宮遠(yuǎn)赴西南山寺送迎,其心可真摯,供入帝廟,他日可佑大荊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br> 聽他此言,皇帝一笑,他年過不惑,兩鬢隱約斑白,舉手投足之間氣度不凡,又腕上纏一串殷紅的佛珠,束身自修,更顯得清凈威嚴(yán),合十雙手念了聲佛號:“能保天下海晏河清,就不枉朕此行?!?/br> 主持慈眉善目,與皇帝邊說邊往山寺外面走,說道,“有陛下此等明君,才是大荊萬幸?!?/br> 守在寺門口的馮敬聽見這句,不由得攥緊了拳頭,低著頭,死死盯著腳前的一片土地。 主持道:“貧僧師弟近日在城中布粥講經(jīng),聽聞陛下前兩日暗中前去旁聽,得知之后為陛下所感,過意不去,愿親自覲見,為陛下解疑答惑?!?/br> 皇帝將錦盒收入懷中,笑道:“如此一來,就有勞大師了?!?/br> 馬車往城中回,沿途經(jīng)過層林蒼翠的山谷,皇帝氣定神閑的坐在車中,望見外面風(fēng)景秀麗,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在宮中積壓多的污濁都隨著豁然開朗的山景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多年未曾見過這般蒼翠的秋景,便勒令馬車停下,站在路旁欣賞起景色來。 馮敬本打算招人來重新布置防守,皇帝轉(zhuǎn)身道:“不必緊張,朕就是隨意看看。” 馮敬握刀的手背浮出青筋,他執(zhí)拗的跟在皇帝身后三步遠(yuǎn)的距離,將眼瞪成銅鈴之大,僵硬的盯著前面,后背一身都是冷汗。 他脖子上的青筋隱隱顫動著,就像他的內(nèi)心也在不見光的地方掙扎撕扯——什么是明君,什么是昏君,什么是切骨之恨,又什么是家國大義。 若是傾覆九州,報血海深仇,究竟值不值得?一如殷成瀾所預(yù)料,初見的悲慟憤懣在今昔非比的光景中大起大落,待平靜后,多年之前的情深恩重與如今的器重之情誰是誰非,孰重孰輕? 馮敬的內(nèi)心痛苦不堪。 可他不知道,殷成瀾這次出現(xiàn)卻不是來復(fù)仇殺了皇帝的。 興許殷成瀾的骨血里早已經(jīng)抑制不住沸騰的殺意,但他藏在魂魄深處、自幼以家國百姓為重的顧慮已經(jīng)融進(jìn)了他的血rou里,讓他即便在仇恨之前,也能懸崖勒馬,強(qiáng)忍著剜骨錐心的恨意,再三謀劃出一個不至于令大荊蕩動的復(fù)仇計劃來。 人,非殺不可。國,卻不能不管不顧。 馮敬被殷成瀾眼里的滔天大恨驚住了,以至于忘記了如今歌舞升平,四境安定的大荊,也曾是殷成瀾披甲持銳,在寒冬酷暑的邊境枕戈待旦,一手建成的。 第29章 北斗石(十一) 大荊的皇帝信佛, 所以佛門香火極為旺盛,大城小鎮(zhèn)中常可見僧侶設(shè)壇講經(jīng)說法。 皇帝坐在車中摩挲著手中的錦盒, 想起山寺里主持大師的話, 滿意的笑了起來。 若能保佑大荊太平盛世,他則會成為明君,彪炳千古,名留青史。 沒有史冊會記載一個明君在成為明君之前做過什么殺戮深重見不得人的事,因為無需他去遮掩,天下就會忘卻。那些庸庸無為的百姓,那些口誅筆伐的史官,就會去替他辯解,替他粉飾。 這便是手握皇權(quán),至高無上才能有的待遇,所以無數(shù)人搶破腦袋想要這個位置,而他也是,況且, 他還一如所愿坐上了這個位置。 皇帝的心中無不自負(fù), 從馬車的窗簾望見街口高大茂盛的柳樹下設(shè)壇的僧人, 等他為佛祖添夠了香油錢, 想必連佛祖都會忘記他過去所做的一切。 想到此處,皇帝敲了敲車壁。 “陛下?”馮敬騎馬跟在馬車旁。 皇帝:“既然主持大師的師弟慧光禪師想要為朕講經(jīng), 朕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你去安排一下, 待朕沐浴更衣就去見他?!?/br> 馮敬渾身僵硬, 勒緊了手里的韁繩,喉結(jié)滾動,咬著牙關(guān)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一如尋常:“陛下,外面人多眼雜,已出來許久,還請盡快回朝?!?/br> 皇帝道:“朕知道了。馮統(tǒng)領(lǐng),你都快跟安喜公公一樣啰嗦了,既然東西朕已經(jīng)親手拿到了,明日便啟程回去,多停留半天一天不算耽誤,傳朕旨意吧?!?/br> 馬車外,馮敬艱難的應(yīng)下,他的胸口有一封殷成瀾的手書,此時卻像寒冰,拉著他往深淵墜去,馮敬大口呼吸,這才好像從冰窟中浮了出來。 他攥緊馬鞭,在心底痛楚的說道:“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似乎重復(fù)著這句話,他才能繼續(xù)下去。 沐浴更衣,焚香洗手,罷了,皇帝換上俗家弟子的僧袍去見禪師。 屋外重兵看守,馮敬持劍站在一旁,脖間青筋繃起,垂著頭,用盡全力才讓自己沒有出聲。 屋里傳來祥和的木魚‘篤篤‘聲,皇帝有意讓里面的人等了一會,慢條斯理的拂平袍角,這才將一只手立在胸前,做敬佛狀,推開了屋門。 雕花的門扉緩緩張開,能看見屋中大片垂掛著的輕紗幔帳,隨風(fēng)翻飛如青色海浪,帳中隱隱能看見一人端坐在青紗后。 屋門在身后闔上,輕輕的吱呀一聲卻不知怎么撞在了皇帝心上。 他胸口一空,一種莫名的感覺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箍住了他的喉嚨。 青紗后的人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卻讓皇帝下意識生出立刻轉(zhuǎn)身離開的沖動。 但他沒走,位高者的驕傲與自負(fù)絕不允許他退縮一步。 皇帝將手里的檀木佛珠捏的咯吱響,終于抬起步子向屋中走去,撩開一層又一層垂地的帳幔,嘴里說道:“大師久等了,朕……” 喉嚨像是被驟然掐住,未完的話消失在了他驚恐瞪大的眼珠里。 他看見死去多年的太子正坐在碧綠玉石的椅子上,玄袍逶迤曳地,手邊擺著一只小幾,煮著一壺清冽的苦茶,裊裊的茶香氳滿屋子。 一如經(jīng)年之前,東宮大殿。 殷成瀾挽袖煮茶,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皇兄來了,坐吧?!?/br> 那一瞬間,九五之尊的皇帝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他依舊是那個平庸不起眼的皇子,而這個人也依舊是手握百萬雄師自顧游刃有余、無人能以才德匹敵的大荊太子。 皇帝的眼里剎那間布出鮮紅的血絲,手指緊緊攥著木佛珠,表情猙獰喘著氣:“你竟然……沒死!” 殷成瀾不急不緩抬起了眼皮,望著臉色可怕渾身不住戰(zhàn)栗的皇帝,微微一笑,悠然自得道:“皇兄還在人世,本宮哪敢獨自下地獄?!?/br> 皇帝一驚,心中翻起驚濤駭浪,他好像喘不過氣似的,胸膛劇烈起伏,竟一副瀕死垂扎的模樣,他下意識想要抓住什么,攥住了一旁的輕紗帳幔。 帳幔不受力,大片大片垂落下來,顛簸起伏,像不停翻涌的浪潮,橫在了皇帝和殷成瀾之間。 青色渺茫的輕紗浪中,皇帝看見殷成瀾緩緩勾起了唇,笑了,如同從血海深淵中爬出來的邪獰,帶著切骨之恨重返人間。 皇帝驚恐到了極致。 屋外傳來下人小聲詢問的聲音,皇帝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邊往門口后退,一邊怒吼道:“來人!抓……抓逆賊!??!” 他轉(zhuǎn)身去開門,再過頭時,原本坐在青紗中的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 馮敬和禁軍闖了進(jìn)來,見此情景,也不多問,留下一部分人守著皇帝,自己帶人沖了出去。 皇帝被一名禁軍攙扶著,彎腰弓背劇烈的喘著氣,渾身被冷汗?jié)裢?,禁軍配帶的寬刀折射出他狼狽的樣子,想到方才,他心里一陣發(fā)寒,太子沒死,他竟然沒死! 冷汗?jié)L進(jìn)皇帝的眼里,染紅了他的眼珠,他猛的直起身子,推開人,一把抽出禁軍的佩刀握在手上,大吼道:“他不能不死,他必須要死!” 皇帝瘋了似的舉刀笑起來:“我能殺他一次,就能殺他千次萬次!” 馮敬奔到街上,只見四周如同尋常安定熱鬧,小販來往,孩童嬉鬧,一旁的侍衛(wèi)迷惑的東張西望,忍不住說:“馮統(tǒng)領(lǐng),陛下說的逆賊是何人?我什么都沒看見,也沒有聽見什么動靜,這大白天的哪來的逆賊?” 馮敬冷冷道:“陛下說有就有?!?/br> 侍衛(wèi)忙說:“是是,可咱往哪追?” 馮敬握刀的手緊了緊,目光遠(yuǎn)眺,大街小巷里不時有馬車穿梭而過,他很快將視線對準(zhǔn)了一輛普通的馬車,馬車往城門駛?cè)?,眼看就要離開西南城。 馮敬腳下邁了一步,又止住了,握刀的手背血管暴起,他猶豫了,理智撕扯著。 一個小孩拿著糖葫蘆撲倒在他腳邊,馮敬低頭扶起,小孩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笑嘻嘻跑進(jìn)了他娘親的懷里。 海晏河清——這才是他身為人臣所盼,而至于……位高者是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事,只要他能帶來大荊太平,其余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馮敬低聲道了句‘對不住了’,揚聲道:“跟我來,追上那輛馬車!” 正午,嵋邪林,靈江站在林子邊緣,往后掃了一眼等候在林外的齊英,干脆利落的鉆進(jìn)了林中。 齊英拍著身旁煩躁的信鳥籠子,望著慘綠陰暗的前方:“神鳥啊,長成圓滾滾的一坨,也是神鳥,你們可比不了。” 一進(jìn)林子,四周的光線立刻黯了下來。 連風(fēng)也是死寂。 僵死的林木立在一地長著綠浮萍的沼澤上,表面虛虛的鋪著腐爛的根系和落葉,里面沉浮著散發(fā)著惡臭的尸體,也不知道是野獸還是人的,只剩下白骨掛著腐rou。 整片林子似乎只能聽見自己撲棱翅膀的聲音,靈江憋著氣,四下搜索齊英說的蛭蟲大量聚集的地方。 他飛了一會兒,毫無收獲,打算找棵樹歇歇小翅膀,他極為謹(jǐn)慎,先用小翅膀就近拍了一下眼前一根腕粗的樹枝,下手不重,那樹根卻發(fā)出清脆的咯吱聲,嘩嘩啦啦的斷了下來,露出早已經(jīng)被蛀空的中心。 靈江低頭,看見樹干掉進(jìn)沼澤中,隨即緩緩沉進(jìn)了平靜的綠浮萍沼澤里,沼澤中冒出咕嘟咕嘟的綠色氣泡,很快便將枯木枝吞沒。 然后,沼澤重新被綠浮萍覆蓋,如同水面一般。 靈江抬眸掃過沉沉陰郁的嵋邪林,意識到一件事,也許他們低估了這片林子,高估了裴江南,如果裴江南在嵋邪林中無處落腳,任何一棵枯樹都撐不住他的重量,誤入的同時便如同這根斷木沉進(jìn)了沼澤中,那現(xiàn)在他該是尸骨難尋了。 他愛死不死,靈江并不關(guān)心,他只在乎裴江南身上的北斗石是否也沉進(jìn)了沼澤里。 那是殷成瀾的解藥,他非要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