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靈江懸在半空,面無表情的瞇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低頭盯著自己爪上銀色的腳環(huán),昏暗中依舊能看見流轉(zhuǎn)的一抹銀光,然后他又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了自己的小木槽,用一根小翅膀端著,放在眼前仔細(xì)看了看。 之后靈江戀戀不舍的小木槽收了回去,閉上了眼。 晦暗的沼澤森林,腥濕的淤泥,枯死的根系和落葉,連綿不盡的浮萍,嵋邪林的一切在靈江閉上眼后盡數(shù)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 他低聲發(fā)出晦澀難懂的聲音,像是咒語,卻模模糊糊,字不成詞,詞不成句,句不成章,更像是一種詭秘莫測的語言。 連陽光都好像不愿意照射進(jìn)來的陰郁的林子里隨著靈江的聲音出現(xiàn)了一抹光亮,如果有人看見,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金光是從靈江身上燒起來的。 是燒——那一坨圓滾滾的小身子如同沐浴在一團(tuán)熾熱的火焰里,他是焰心金光燦爛,風(fēng)是外焰幽綠靜謐,靈江低聲緩緩道:“散開?!?/br> 幽綠的風(fēng)火便散進(jìn)了整個嵋邪林,附著在一草一葉一土一木上,無關(guān)之物悉數(shù)讓路,糜爛的沼澤像是被人用刀劈開了一樣,發(fā)出沉重的咕嚕冒泡聲,也慢慢分開了粘稠的淤泥。 黑漆漆的泥漿里,無數(shù)東西被剝落出來,靈江閉著眼,扇動著小翅膀,將不是他想要的東西隔空扇到一旁。 “不是這個,剛死的,不會爛的這么快。” 寂靜的森林里,一只小黃鳥沐浴在金光中,嘴里嘀嘀咕咕。 它的腳下,淤泥裂開兩半,不斷出現(xiàn)污濁之物,不遠(yuǎn)處一具骷髏被舉在半空,小黃鳥一臉冷峻的自言自語,將骷髏丟到了一旁:“太丑了?!?/br> 不然呢,死了也要美美的嗎。 不知過了多久,一具還穿著衣裳,渾身裹滿了淤泥,一抖就往下面掉蟲子的尸體被隔空拽了起來。 “找到了?!?/br> 即便是這樣找到了千辛萬苦要找的東西,小黃鳥也半分沒有激動,冷靜的格外俊美,一看便是見過大場面的鳥。 他將尸體掰過臉看了片刻,確定這是裴江南沒錯,便替季玉山呸了一下:“人渣……yin賊!” 然后施法捏著尸體的肩膀,大力的抖了起來,噗噗騰騰,抖掉了一地的爛淤泥、蟲子、以及亂七八糟的胳膊腿兒,隨著一聲東西發(fā)出不同于其他的脆響,靈江低頭看去,看見一只臟污的小袋子。 隨手將尸體扔了,他將小袋子浮起,從里面取出了一只四四方方巴掌大的小錦盒和一封被糊滿泥污的信。 信紙已經(jīng)濕透了,靈江展平試圖看下去,卻只能從暈開的字跡上看出‘嵋邪……鬼孤……’幾字,還是得益于筆畫稠密,著墨還未完全氳去。 他很快將信紙丟掉,目光落在了小錦盒上。 小錦盒周身漆黑,玄鐵打成的,上面掛著一枚復(fù)雜的銅鎖,靈江想了想,抬爪爪虛空一捏,將銅鎖捏成了粉末。 …… 有時候武力要比智力好使的多。 靈江收起法術(shù),幻出人形,將盒子打開。 紅色木盒壁里躺著一塊棱角不均的黑色石頭,銅錢大小,尋常無比,靈江深信就是路邊他隨爪撿一個,都撿的比這玩意好看。 裴江南提前掉包了?這個念頭在靈江腦中浮現(xiàn),就在他捏起石頭后,就又徹底打消了念頭。 當(dāng)微末的光落在石頭上,原本黑漆漆的石頭竟浮現(xiàn)出剔透的黑色晶芒,隨著角度變化,上面的不均勻的棱角折射出一點(diǎn)亮光,變換到一個角度后,幾點(diǎn)棱角上的光恰好在石頭晶瑩的表面組成了夜空中北斗七星的形狀。 故而這枚石頭名曰北斗。 靈江盯著北斗石,皺起了眉,擔(dān)憂起殷成瀾的牙口不知道好不好。 湊到鼻息下嗅了嗅,聞到了一股藥草味,估計又是什么長的奇形怪狀的藥草,想通這個,靈江不再猶豫,幻回小鳥,叼著石頭飛了出去。 他進(jìn)去約莫一個多時辰,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好不容易才出來了。齊英看見那點(diǎn)黃,松了口氣:“找到了?真是太好了” 下意識摸出一粒花生豆要去獎勵它。 靈江嫌棄的一甩頭,將北斗石吐在了他手心。 齊英只好放棄喂鳥,將北斗石仔細(xì)收入懷中,想起方才林中似乎出現(xiàn)火光,便問了緣由。 靈江繃著臉,理直氣壯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說完,冷冷的扭過了頭。 迫不及待的往回趕。 等著邀功,他要打滾撒嬌求抱抱。 靈江往前飛了一段距離,扭過頭看見齊英騎馬帶著其他信鳥慢騰騰跟在后面,他剛想說點(diǎn)什么,這時,天空中忽然飛來一只黑隼,急切的沖了過來,與靈江擦翅膀而過,翻滾著落進(jìn)了齊英的手上。 齊英將黑隼放到肩上,取下竹筒里的東西看了一眼,然后一把抓住韁繩,揚(yáng)聲道:“跟我走!” 然后掉轉(zhuǎn)馬頭,朝反方向奔去。 靈江心里一緊,飛快的追到齊英身邊,撲棱著小翅膀說:“是不是十九出事了?” 齊英含糊的嗯了一聲:“先跟我走?!奔涌炝笋R速。 就在他們離開之后,從茂密陰暗的嵋邪林里走出了一人,后背佝僂的幾乎要彎成一個圓,正是剛剛那個被攔住的過路老頭,老頭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混濁的眼珠暗沉沉的動了一下,干癟的手指搖著撲扇,皺在一起的五官忽的露出一個稱得上兇相的笑容。 老頭從懷里摸出一只紅的發(fā)黑的蝎子,笑著塞進(jìn)嘴里咀嚼起來,蝎子駭人的鉗子還殘留在唇角,他縱身一躍,動作竟然出奇的敏銳,縱然脊背彎的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蝦,卻絲毫不妨礙他的動作,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而浮土都未驚起半分。 第30章 北斗石(十二) 反方向是西南陡峭的山林, 湍急的內(nèi)河縱橫交錯從林中奔涌而出。 打斗聲從森林深處延伸到官道上,刺破血rou和兵器撞擊的金石摩擦聲令人牙酸。 連按歌利落的將迎面的人捅了個對穿, 從脖子噴出來的血濺他一臉, 他抬腳踩在尸體上,抽出佩劍,舔了舔唇角的血,揚(yáng)眉笑了起來,對不遠(yuǎn)處一人喊道:“逆賊?想不到我連家有一日也能背上這謀逆的罪名?!?/br> 那人轉(zhuǎn)過身,是馮敬。 連按歌反手劃開一人的胸膛,接住還殘留著溫?zé)岬氖?,扔到一旁,抬起滴血的劍刃指著馮敬:“如果論謀逆,我和爺是萬萬比不上你們那位主子的?!?/br> 靈江與齊英趕到時,看到連按歌已經(jīng)殺紅了眼,唇角殷紅如同剛飲血啖rou,撐著劍柄站在尸體中, 臉上卻笑容滿面。 靈江飛到他面前, 看見那雙狹長微微彎著的鳳眼里淚光閃爍, 一滴血水從眼角流下來, 像是眼淚一樣砸在他的手背上。 靈江微微一怔,齊英拉住連按歌躲過一人的砍勢, 什么話都沒說, 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連按歌抹了把臉:“沒事, 迷著眼了。” 馮敬終于突破馭鳳閣的影衛(wèi)阻攔, 來到了二人身前,距離不遠(yuǎn),只有五步,可連按歌知道,這隔的是十余年。 “馮統(tǒng)領(lǐng),你想好了?”連按歌持劍斜于身側(cè),劍尖淌著血,突然說了一句。 馮敬立刻明白,眼底涌動著難以辨別的情緒,他聽見身后傳來禁軍追來的聲音,而對方的人卻已經(jīng)不多了。 他知道十幾年前那場深宮內(nèi)院的血流成河,知道太子切骨剜rou的仇恨,知道連按歌憤懣不平的委屈,可是,這些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太平盛世,國泰民安不好嗎。 若是一國之君有所閃失,必將是數(shù)萬萬百姓跟著遭殃流血,以如此代價復(fù)一人之仇,值嗎。 馮敬閉了下眼,再睜開,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將刀橫于胸前。 連按歌輕輕抽了一口氣,身上不知何時被砍的傷口突然疼了起來,但他彎著眉眼笑了:“你是忠臣,爺沒看錯你,可你……卻看錯了爺?!?/br> 有誰曾比殷成瀾在大荊的疆土里走的更遠(yuǎn),戰(zhàn)馬的鐵蹄踏過寸草不生的荒漠,天寒地凍的雪原,洶涌澎湃的海域。他親手布下的邊塞重關(guān)卡綿延疆土幾萬公里,駐守邊疆多年安穩(wěn)。他設(shè)里的長空獵陣能使大荊七十八座軍事重地保持聯(lián)系,但凡一處關(guān)卡被犯,四面遇伏十方支援。 這些都是他日夜輾轉(zhuǎn)辛苦經(jīng)營的心血,他怎會忍心將其付之一炬。 連按歌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抬起了劍。 皇宮禁軍追到了身后,亮出一排雪亮的刀刃,與連按歌這邊零星的幾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人越眾而出,竟然是皇帝追了出來,半天的光景他就好像老了許多,扶著一旁的禁軍,肺癆似的大聲咳嗽,眼底猩紅,沙啞說:“他在哪,他在哪!” 連按歌又忍不住得意的笑起來:“大皇子,你回頭看看,太子就在你身后呢?!?/br> 皇帝猝然一驚,慌張一扭頭,才知道受了騙,臉色頓時青白,怒吼一聲:“我要?dú)⒘四銈?!?/br> 不等吼聲落下,連按歌已經(jīng)拔劍朝他沖了出去,就算現(xiàn)在不能殺了皇帝,但氣他一氣又何妨。他手里翻起眼花繚亂的劍影,與一排禁衛(wèi)軍廝殺起來,一道劍氣削上他的肩膀,連按歌渾然不覺,好像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大皇子,怎么不‘朕’了?哈哈,李鬼就是李鬼,永遠(yuǎn)成不了李逵?!?/br> 皇帝被殷成瀾嚇的不輕,又被連按歌氣的快吐血,額頭凸起粗粗的青筋,一把推開扶他的禁軍,抽出那人的刀就要朝連按歌砍去。 連按歌周圍立刻涌過來大量的禁軍,將他和皇帝圈成了好幾圈,他占完了便宜,才專心致志殺起人來。 不過,他剛剛罵人罵的過癮,這會兒就被不斷沖過來的人砍的一身刀口,破破爛爛。 齊英半路劫住馮敬,一時也無暇分心。 靈江趁亂擠進(jìn)去,飛到不斷喘氣累的快死的連按歌身邊,湊到他耳朵邊上,低聲說:“十九在哪里?” 連按歌正殺到興頭,冷不丁耳邊一個聲音冒出來,將他頓時滲出了冷汗,他下意識揮劍過去,被小黃鳥躲了開。 連按歌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是小黃毛,劍眉緊擰,目光別有深意的瞥到了一旁。 茂密的森林里,一輛灰色的馬車在交錯的枝干間一閃而過。 靈江毫不猶豫飛了過去,一直緊盯著連按歌的馮敬也好像察覺了什么,往林子里看了一眼,狠下心叫了聲:“去那里!” 靈江的速度快到只能看見一道虛影一閃而過,他高高飛起,然后像一支拉滿弓弦射出的箭,自高空俯沖下去,精準(zhǔn)的射到了馬車前面。 馬車無人駕駛,只有馬兒揚(yáng)蹄在林中奔跑,靈江克制不住先出聲喚了一句“殷成瀾”,隨即鉆了進(jìn)去。 廝殺的禁軍分為兩撥,少數(shù)一撥與連按歌等人原地糾纏,另一撥跟隨馮敬和皇帝鉆進(jìn)了林子里,去搜索殷成瀾的下落。 連按歌與齊英對視一眼,很快將剩下的禁軍解決掉了。 “這么好的機(jī)會。”連按歌丟了手里的劍,歪在一棵樹上,右手捂著腹部的一道傷口,齜牙咧嘴的說。 齊英從身上撕下來一條干凈的布丟給他,“不到時候不能動手,爺都忍住了,你也要忍。” 連按歌蒼白著臉幽怨的瞪著他。 齊英伸手揉了他一把頭發(fā),直把連按歌揉出了雞皮疙瘩,嘟嘟囔囔往一邊躲了躲,仰頭望著天空:“阿青已經(jīng)找到山月了吧?!?/br> 清幽的千年古剎,一只瀟悍的飛鵠落到了屋檐上,院中一位正握著掃帚清掃落葉的僧人抬起了頭,看見海東青,他微微一笑,眉眼如畫,伸出纏著殷紅佛珠的手腕,溫聲道:“你來了?!?/br> 靈江鉆過簾子,才發(fā)現(xiàn)馬車是空的,里面光線很暗,車?yán)锏男〈岸急环馑懒耍`江不知想到了什么,黑漆漆的小圓眼閃了閃。 忽然,車馬重重顛簸一下,馬兒好像被人強(qiáng)行拉住了,靈江縮在車廂角落里不動聲色,外面?zhèn)鱽砑贝俚呐鹇暎蝗嗣偷南破鹆撕熥?,車壁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就在光線照進(jìn)來的同時,數(shù)十根短箭觸發(fā)機(jī)關(guān)呼嘯射了出去。 在聽見聲音的剎那,馮敬就將皇帝推到了一旁,而身后,一名躲閃不及禁軍被捅成了篩子,腦袋上幾處洞口汩汩流著鮮血,死不瞑目的倒下了。 皇帝眼睜睜看著,臉上一片灰敗,轉(zhuǎn)身扶住車轅吐了起來,他心里涌出無窮無盡的恐懼,好像有人在他耳邊不斷訴說著,如同魔咒一般——他是太子,你殺不了他,永遠(yuǎn)殺不了他…… “不,我已經(jīng)殺死過他了?!被实巯菰跓o法自拔的、殷成瀾帶來的驚恐中。 靈江蹲在昏暗的角落里冷眼旁觀,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很快,他在森林里發(fā)現(xiàn)了第二輛奔跑著灰色的馬車,同時,馮敬也帶人追了上來,他們小心翼翼挑開簾子,沒有暗器,也沒有人。 同樣的招數(shù)殷成瀾不會用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