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一模一樣的馬車開始接二連三出現(xiàn)在森林里,如同幽靈一般?!疤ぬぁ钡鸟R蹄聲時近時遠,像催命的符咒敲在皇帝的腦中,整齊而有規(guī)律,這讓他想起多年之前,太子坐在戰(zhàn)馬上,率大軍凱旋歸來,堅硬如鐵的馬蹄踏在大荊王城寬敞的大街上,男人信馬由韁,在滿城歡呼的百姓和文武百官中閑庭自若,馭著大荊最好的戰(zhàn)馬,一步一步走到還是大皇子的他面前,朝他輕輕一笑。 “皇兄我回來了?!?/br> 皇兄,我曾經(jīng)如此信任你——聲音幽幽穿過椎心泣血的十余年,終于飄到了皇帝耳邊,他猛地渾身一顫,茫然看著陰森的林子,嘶啞的喃喃自語,“不得不殺啊,不殺,誰給我想要的?!?/br> “陛下,您說什么?”馮敬沒聽清,警惕的望著周圍,問道。 皇帝漸漸平靜下來,神情陰郁:“給朕仔細搜這片林子,朕不信他能插翅飛走了!” 靈江找不到殷成瀾,只好落在樹杈上看著他們搜山掘地的尋人。 到了現(xiàn)在,從一些只言片語里面他約莫看出來了些什么,幾乎能支離破碎的拼湊起有關(guān)于殷成瀾的過去。 可眼下除了殷成瀾的下落外,靈江又是什么都不愿意想的,他心里執(zhí)拗而單純的堅持著——有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一切,他希望將有一日,殷成瀾能親口向他訴說。 皇帝找不到人,氣急敗壞下將林子里放了一把大火,火勢迎風(fēng)漸長,從山坡一路往山頂燒去,群鳥被風(fēng)火逼出山林,在天空中桀桀怪叫著,盤旋不肯散去。 就在皇帝抬頭張望火勢時,忽然,他看到從山頂一處橫斷崖上有一抹玄色的身形。 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就這么靜靜的看著山林中上躥下跳的他們。 皇帝的后背躥上一層冷汗,咬牙道:“來人,全部駐守在這里,給朕封死逆賊的退路,朕要他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br> 皇帝帶少數(shù)幾個人從背風(fēng)的山路爬了上去,靈江趁機跟上,大搖大擺的在他們身后撲扇小翅膀。 他往斷崖處看去,只見三面絕壁,下面是千丈高的深山老林,殷成瀾似乎極其喜歡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所寢所行所到,甚至所逃之處無不孤絕驚險。 到了斷崖之處,靈江藏進了一旁的樹上,看著皇帝將唯一的出路徹底封死。其實現(xiàn)在為止,他也是不擔(dān)心殷成瀾的,既然他敢等候在這里,除非想死,否則就一定給自己留有退路。 山風(fēng)將殷成瀾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一頭墨發(fā)在風(fēng)中翻飛,他面朝著遼闊的山林,微微瞇起眼,好像在追憶往事,眼角浮現(xiàn)出難以察覺的疲倦。 “我一直想問你,長安三年冬雪,我受人誣陷被迫入獄,你在父皇的大殿外跪了一天為我求情時,心里想的是什么?!?/br> 皇帝沒說話。 殷成瀾又問:“長安七年,我出征南疆,你策馬三百里送給我一副鎧甲,祝我凱旋歸來時心里想的是什么?” “小時候你得了瘧疾,是我母后在床前照顧你,日夜擁衾喂你湯藥,你拿她的性命威脅我時,想的又是什么?” 皇帝眼底發(fā)紅,盯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fā)。 殷成瀾cao縱輪椅轉(zhuǎn)過身:“那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嗎,我在想,為了得到這個位置,你可真是處心積慮,在我身邊忍了這么多年?!?/br> 皇帝冷冷看著他,抬起手里的刀,刀刃折射泠泠的寒光,照出一雙陰鷙的眼:“我都忍了這么多年了……” 他緩緩走向殷成瀾,身后的禁衛(wèi)軍也舉起刀來跟在皇帝身后:“……怎么還能繼續(xù)忍下去呢?!?/br> 殷成瀾一動不動,好像還陷在回憶中,眼眸微垂,神情隱有悲傷:“皇兄,你殺了我一次,還要殺我第二次嗎?” 皇帝譏諷的笑了出來,好像已經(jīng)勝券在握,殷成瀾被逼在懸崖峭壁的邊緣,這讓他想起當年的皇城宮墻下,不可一世的太子不就也屈服在自己的腳邊,吞下了他親手送上的毒藥。 皇帝一步一步逼近,殷成瀾開始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了懸崖的邊緣,輪椅碾壓地面,幾塊沙石從崖壁上破碎,掉到懸崖下面,連聲音都沒有。 即便知道殷成瀾不可能就這么束手就擒,可靈江的心依舊提到了嗓子眼。 懸崖上的風(fēng)呼嘯而過。 皇帝的后背擋住了靈江的視線,就在他準備換一個姿勢,繞到前面時,殷成瀾忽然動了,他縱身一躍,連人帶著輪椅跳下了懸崖。 靈江的呼吸一窒,一股熱血沖到了腦子里,心臟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他顧不上想什么,甚至什么都沒想,就躥出了樹林,毫不猶豫跳下了懸崖。 山崖上大風(fēng)凜冽,靈江跳下去的瞬間幻化成人,伸出手去抓殷成瀾。 然而,他卻在狂風(fēng)舒卷中看見殷成瀾臉上的笑。 男人張開雙臂迎著山風(fēng),臉上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蒼白的臉色映著漆黑的墨發(fā),這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邪魅,幽森的目光仿佛要將人飲血嚼骨,拆分吞進腹中。 他啟唇輕輕說了一句話。 皇帝看見他的笑容,雙腿一軟,竟險些撲跪下來,他聽不見他的聲音,卻知道他說了什么。 ——只要我還有一副骨一寸rou一捧血在這世上,你就殺不死我,我會像厲鬼一樣糾纏著你,鉆你的骨剜你的rou飲你的血,生生世世,讓你永不得安寧。 第31章 北斗石(十三) 靈江長這么大以來, 從來沒頭腦發(fā)熱,沖動做過什么事, 但這次, 他卻連想都沒想,義無反顧跳了下去。 他的心在那一瞬間疼的難以呼吸,只有一個念頭如瘋草般爬進他的身體里,纏住了他所有神智,決絕而深情的叫囂著:“殷成瀾不能死。” 殷成瀾不能死,也不會死,在靈江跟下去的那一刻,他看見千丈懸崖之下成千上萬的候鳥浩浩蕩蕩排空而至,聚結(jié)如云在半空中織就了一張延綿不絕的大網(wǎng)。 靈江還看見殷成瀾臉上的笑在看見自己幻形為人時微微一怔,墨色的眸子閃過錯愕和驚疑。 靈江的心便沉了下去。 他一向坦誠的近乎赤裸裸的目光對上男人時,竟瑟縮了下,移開視線,踩到一只鳥背上, 身子往下猛的一沉, 伸手抓住殷成瀾的袖袍, 手臂用力, 將他拽進了懷里,一把摟住了他的腰。 隨即, 一同落在了齊飛的候鳥群背部。 鳥群并不能完全撐住他們, 而是帶著他們緩緩降落在森林里一片空曠的荒草地上, 之后徐徐散開, 消失在云空。 山崖的皇帝眼睜睜看見一人突然出現(xiàn)救下了殷成瀾,藏進了茂密的森林里,他被侍衛(wèi)攙扶著,幾乎要歇斯底里的大叫起來。 可皇帝張開嘴,卻什么聲都發(fā)不出來,臉色從蒼白變成了烏青,嘴唇不可抑制的顫抖。 服下劇毒他未死,跳下萬丈懸崖他也未死,太子當真是十年前百姓口中的不死戰(zhàn)神嗎,怎么被打入深淵地獄,他都還能爬出來。 殷成瀾的笑容像一枚毒釘子扎進皇帝的眼里,冰冷狠厲的穿透他的頭、喉嚨,鉆進他的心口,在那里燃燒起熊熊烈火,卻寒冷刺骨滿含堅冰,拉著皇帝往不見天日的地獄去,他陷入驚恐中,陷入殷成瀾給的噩夢里,遍地滋生出恐懼。 靈江將殷成瀾放到地上,男人看也不看他,垂眸斂目,神情疏漠,靜靜坐著。 靈江站在一旁抿唇望著他,不知道是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片刻后,他也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到離殷成瀾不遠的草地上,低著頭,發(fā)泄似的拽著腿邊的小草,不吭聲。 風(fēng)窸窸窣窣穿過樹林,遠處,被皇帝放火點著的一片林子冒著一股灰黑的濃煙,搖搖直沖天空。 沒一會,靈江就將腿邊的野草薅成了禿頭,于是,他換了一個地方,離殷成瀾又近了一點。 靈江悶悶的生著氣,惱自己不經(jīng)思考就暴露了自己,可心里又沒有太多后悔,即便暴露了又怎么樣,難不成真能看殷成瀾摔死嗎。 靈江面無表情的換了好幾個地方,終于以殷成瀾為中心,把周圍的草地禍禍了一個遍,眼見天色暗了下來,估計殷成瀾安排的人還沒找到這里,就拍拍手,站起來,也不看他,胡亂留下一句“我去找點吃的”就走進來林子里。 這時,一直老僧入定似的男人才抬起了眸,殷成瀾的眼里有關(guān)于皇帝、復(fù)仇的血淋淋的事已經(jīng)重新藏匿進了深處,只留下靈江漸漸消失的淡黃色背影。 殷成瀾抬手按了下眼睛,那里面清晰可見的詫異怎么都掩藏不起來,他身為太子,自幼被授于‘喜怒不形于色,心事不與人知’的道理,可現(xiàn)在,殷成瀾發(fā)覺自己有些控制不住。 即便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殷成瀾也能知道他是多么的震驚和錯愕,當他決定遠赴西南時,所有的退路就已經(jīng)在他掌控之中,所以他跳下懸崖,也游刃有余的將皇帝嚇了個半死不活。 可他卻沒算到那只突然沖出來的小鳥,更沒算到那小鳥竟然能化成人,殷成瀾請清楚楚的記得他在極速下降的風(fēng)里看見靈江從一坨小黃毛舒展成為一個清俊的青年時的場景。 那種光怪陸離的感覺沖擊著他幾十年的認知,讓他生出一種恍惚不清的情緒,以至于等落了地,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收在聽海樓十六扇窗開的書房抽屜里的三張畫像、馭鳳閣的線網(wǎng)怎么都查不出來的古怪青年,竟然就在自己身邊。 殷成瀾垂著眸子,任由眼中翻起驚濤駭浪。 靈江說去找吃的,還真去找了,拎著一只肥碩的大兔子回來。 殷成瀾余光瞥見,心里稍微松口氣,就怕他啄了一把蟲讓他吃,差點愁死了。 靈江拎著兔子,看著殷成瀾,嘴唇翕動幾下,還是沒說出來,只好埋頭蹲在地上處理兔子。 乍一看,他的姿勢嫻熟,翻動兔子的手法靈活,可只有仔細看才會發(fā)現(xiàn),他那所謂的流暢動作,約莫是從哪里看來的,只會個皮毛,精髓一點都沒學(xué)會,兔子翻了半天,身上的毛都還沒揪干凈。 就跟地上被他摧殘過的野草一樣,一塊一塊的禿著,茸毛滿天飛,薅毛薅的慘不忍睹。 靈江被飄飛的兔毛掃的鼻子發(fā)癢,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終于耗盡了耐心,抬手將兔子扔了出去,徑自蹲著,生悶氣。 殷成瀾心道:“這狗脾氣還真有點像那小鳥?!?/br> 靈江扔出去以后就后悔了,他再怎么生氣也不能餓著殷成瀾,餓死了心疼的還不是自己,于是又憋屈的走過去撿起兔子,借著這個動作,他趁機靠近殷成瀾,蹲在離他三步遠的距離,低著頭繼續(xù)薅兔毛,狀似不經(jīng)意的問:“你不想問什么嗎?” 可語氣里的忐忑不安又那么明顯。 殷成瀾看似在閉目養(yǎng)神,實際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靈江身上,聽見他聲音還能想起奶黃奶黃的小翅膀和風(fēng)sao的呆毛,睜開眼,卻是青年勁瘦高挑的身姿。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幻形的過程,打死連大總管,殷成瀾都不相信鳥能變成人。 并非他見識短淺,而是太過于匪夷所思。 殷成瀾的心里波濤洶涌,臉上卻越發(fā)沉靜如水,他緩緩睜開眸子,漠然看向靈江,將高冷的姿態(tài)拿捏的無不到位:“問什么?” 靈江城府沒他深,再也裝不下去,又將兔子丟了出去,站起來居高臨下盯著他:“問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嗎?!?/br> 懷疑他居心叵測,懷疑他會對他不利。 殷成瀾看著陌生又覺得熟悉的青年,心里好笑,又面上變態(tài)一樣面無表情:“哦,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靈江的心漸漸沉進谷底,殷成瀾沒問他是誰,也沒在乎他是鳥是人,反而問了這么一個令他心寒的問題。 他的眼冷了下來,終于愿意對上殷成瀾的眸子,冰冷的說:“你不是有天大的本事嗎,想知道我接近你有什么目的,就自己去查。” 小鳥生氣了,還是哄不好的那種。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對面人的輪廓,靈江一邊惱的不行,一邊又真怕殷成瀾?zhàn)I著,心里兩方交戰(zhàn),又酸又苦又惆悵。 幸好沒過多久,連按歌和齊英便帶著馭鳳閣的人來了,靈江在他們出現(xiàn)之前變回了小鳥,沉默的看著殷成瀾進了馬車。 而那人卻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馬車緩緩滾動起來,就在即將要離開山林時,靈江忽然從比他還高的荒草叢中飛了起來,如離弦之箭射進了馬車里。 殷成瀾正想著小黃鳥,忽然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下意識一愣,就看見小黃鳥繃著臉,沖到他的面前,以極快的速度重重啄了一下殷成瀾的腦門,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嘚’,然后又瞬間溜了出去,只留下眨巴著眼睛半天沒回過神的太子殿下,坐在空蕩蕩的馬車里一臉懵逼。 光潔的額頭中央浮出一抹紅痕,殷成瀾摸著眉心有些發(fā)疼的地方,哭笑不得,就沒見過這么睚眥必報的小鳥……額,人……嗯,鳥人,一點虧都不吃。 靈江落到馬車車頂,傍晚的風(fēng)將他的呆毛吹到腦后,他啄了一口殷成瀾,才覺得心里的氣消了一點,他本就是無法無天的主,為了殷成瀾才肯這般委屈自己,可他心里難受,非待教這罪魁禍首也跟著疼疼才行。 等疼完了,他還照舊待他好,照舊喜歡著他。 趕路的時間無比枯燥,枯燥到連按歌琢磨完小草為什么這么綠花兒為什么這么紅之后,他猛的發(fā)現(xiàn)十九爺和他的小鳥似乎吵架了。 原本黏黏糊糊膩膩歪歪總是待在一起的一人一鳥竟然分了居,小黃毛吃喝拉撒睡都在馬車車頂上,而車里的十九爺更是連提都不提那小鳥。 連按歌抓耳撓腮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原因,于是鉆進馬車盯著殷成瀾看了半晌:“爺,您跟那小黃毛吵架了?吵的啥?。俊?/br> 殷成瀾抿了一口茶,眼觀鼻鼻觀心:“不妨你去問問它?!?/br> 連按歌只好出了馬車,站在車轅上趴到車頂邊上,用下巴抵著胳膊,一臉好聽八卦,賤的不行:“哎,小黃毛,你跟爺吵架了?快給我說說吵的啥?!?/br> 靈江沒精打采的坐在車頂上,撩了下眼皮,露出充斥著幽怨的目光,冷冰冰道:“你去問他!” 連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