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靈江感到一陣無能為力,他刻意放緩呼吸,壓制住心里的痛楚,將自己的手臂抽了出來,站起身,撐著那身單薄瘦削的身子,說:“算了......” 靈江:“......既然你不想解毒,就走吧。” 說完,走到他們進入宮殿的那面冰壁前,將手貼上去,閉上眼,默念出一段古奧晦澀的符咒,地上的焰火碎片聚攏起來,沒入冰墻中,隔著霜白的冰墻若隱若現,靈江低聲說:“跟著它們就找到蘇赫,然后回到一開始的地方,我送你們離開?!?/br> 宮殿里的眾人望著冰墻前青年的身影,一時相顧無言不知該說什么,周圍的光怪陸離還提醒著他們來這里的目的,苦心孤詣,歷時十年之久才終于找齊了解藥,連不報希望的最后兩味都找齊了,可沒人能想到,天意竟是如此造化。 殷成瀾坐在地上,看著十步之外的靈江,心里有種強烈的沖動——走過去抱緊他,親吻他,將他融進自己懷里,再也不讓他露出這樣落寞絕望的眼神。 可殷成瀾不能動,十步的距離他都走不過去。 殷成瀾從未像現在這般痛恨自己的殘疾,不能靠近他,不能擁抱他,也不能......舍得他。 “你不回去?”殷成瀾擱在腿上的手攥成拳頭,心里空落,他喉嚨發(fā)干,近乎緊張的盯著靈江,生怕他說出一個‘不’字。 靈江背對著他,望著冰墻折射出身后模糊的人影,他怔怔看著,苦澀便滿上心頭,靈江閉上干澀的雙眸,說:“回。我答應過你,不管解不解毒都會幫你報仇?!?/br> 他聲音有些發(fā)顫,勉強壓制住,說:“你們先去找人,我還有事......隨后便到。” 說完,化作一道淡黃的虛影,消失不見了。 殷成瀾懸空的心落回胸膛,他落寞的勾起唇,沒再說什么。 祭臺上,嚴楚抱著昏迷不醒的季玉山,讓人將石像前的天材異寶收回,環(huán)顧眾人道:“先找人吧,有什么事都等離開這里再說?!?/br> 連按歌扶著殷清漪下了祭臺,走到殷成瀾面前背起他,一行人跟著靈江的焰火,去尋找蘇赫。 待人離開這里,靈江才緩緩現身,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上祭臺,望著寒煙淡淡的王座,轉身坐到臺階上,默然打量著空蕩的宮殿。 巨大的北斗石流轉著萬年不變的星光,死去的寒香奇蛇倒在地上,渾身雪白,像一條銀緞橫在那里,詭麗的藥草仙花在風中搖擺,身后的山川大河有百鳥婉囀。 靈江彎下腰,將臉埋在手里,肩膀好像被什么壓住似的,竟有些抬不起來。 山川浩渺的林風吹進宮殿,他好像冷,渾身微微發(fā)顫。 “呵——” 過了好久,他凄楚的笑了出來,向后躺到地上,側頭就能看見晶瑩剔透的王座,靈江伸手撫摸著,眼角眉梢都發(fā)紅,低低的說:“你永遠都忍心,而我永遠都不忍心。” 王座身后的山川里飛出一只黃白相間的小鳥,負著小翅膀跳到靈江肩上,親昵的蹭著他,他用手指撐起小鳥,舉在眼前:“你喜歡飛禽,為何不喜歡我?!?/br> 跟著靈江的焰火,他們在宮殿里走過七重通道,來到了一間房間,房間依舊是冰晶砌成的,很寬敞,墻壁上有四個暗格,里面模模糊糊裝著什么東西。 房間的地上躺著虛弱的蘇赫和兩名同樣虛弱的雪漠武士,殷清漪一眼看見,忙跑過去抱住蘇赫。 嚴楚將人檢查過了,沒大礙,和他倆一樣,一半是因為餓的,還有一半是被蛇咬了,不過幸好這蛇雖是劇毒,但發(fā)作很慢,不知是否因為溫度寒冷的原因還是什么。 寒香奇蛇的血能解蛇毒,嚴楚將從蛇頭取出的寒香水喂給他們,然后就不管了,束手等毒性解了就能上路,他靠在一旁閑著無事環(huán)顧房間,盯著那些暗格看了一會兒,下巴朝大總管挑了下:“你過來,砸開這些暗格?!?/br> 連按歌對他的頤指氣使很嗤鼻,怎么一個一個都使喚他,不過之前嚴楚在宮殿里的表現太令人震驚,以至于連按歌雖不情愿,還是巴巴湊上去,問:“發(fā)現什么了嗎?” 嚴楚指著墻壁上的其中一個暗格:“這里面好像是書,拿出來看看?!?/br> “會寫了什么?”連按歌興致勃勃,看了一眼房間角落里兀自靜坐沉默的殷成瀾:“會不會跟我家主子有關?” 嚴楚:“想知道?自己去拿?!蓖说揭慌源值戎?。 連按歌對于苦力已經當出了經驗,用手肘做工具砸了十幾下暗格,將冰壁上砸出蛛絲般的裂縫,然后退后一點,一腳踹了上去。 厚厚的冰塊碎進暗格里面,埋住了里面的東西,嚴楚皺眉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走上前,將碎冰塊移開。 暗格中裝的是石簡,更像是一塊天字碑,十寸長寬,很沉,上面刻了許多字。 那些字是古體字,筆畫奢華復雜,難以看懂寫了什么,連按歌看了一會兒,忽然叫道:“這是爺的筆跡?!?/br> 嚴楚愣了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這么來說,靈江確實沒認錯人?!?/br> 連按歌已經捧起那塊沉重漆黑色的石簡送到了殷成瀾面前。 殷成瀾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跡,冷淡的搖了搖頭,雖然他對字跡十分熟悉,但寫了什么,他也看不懂,他痛恨這些筆跡,心里有種殘酷的慶幸,好像不認得這些字,就能擺脫一點和那萬年之前人的關系。 最后,在嚴楚的要求下,他們將四個暗格中的石簡都搬了出來。 嚴楚對陰沉著臉的殷成瀾道:“盤啟在地宮時一心一意鉆研的就是如何創(chuàng)造神將和自己的十萬人間,所以這上面記載的不外乎就是這兩種東西,即便你再不想承認,冥冥之中都有難以割斷的注定?!?/br> 殷成瀾看著他,沒說話。 嚴楚眼里有著醫(yī)者對奇草異藥的狂熱:“寒香奇蛇的血在它的腦袋里,你不想知道盤啟給靈江的那副骨在他身體里的什么地方嗎,還是說他身體里所有的骨頭全都是?!?/br> 殷成瀾的眼里有翻滾的波濤,他冷冷道:“這兩種選擇我都不想知道。”他垂下眸子,看見自己放在腿上蒼白的雙手。 他的手沾染過的血能染紅這座宮殿,他殺死的人能橫尸千野,就是曾經殺伐果斷尸山血海中的這個人,但在面對嚴楚的問題時退縮了,他甚至忽然伸手箍住嚴楚脖子,將他拉到自己臉前,在他耳旁低聲陰森的說道:“我可以讓你帶走這些東西,不過不管那副骨在何處,你記住,別碰靈江,他身上一絲一毫你都動不得,若是你敢打他的注意……” 他斜眼看著不遠處的季玉山:“我會讓你后悔的?!?/br> 嚴楚舌頭抵著喉嚨,臉色發(fā)白,殷成瀾放開他,嚴楚跪在一旁咳嗽,邊咳邊說:“你連死都不怕,怕他廢掉幾根骨頭嗎?!?/br> 殷成瀾冷冷看他。 他咳了兩聲,擦了擦唇角,收起眼里的狂熱,轉頭看著躺在地上無知覺的季玉山,聲音嘶啞道:“殷閣主此時此刻我才有些佩服你了?!?/br> 他們在掉落的地方和靈江匯合。 靈江看著他們手中的石簡,什么都沒說,施法將人送了出去。 等他們離開地宮之后才發(fā)現,短短三四日的光景,人間已經褪去嚴寒,換上了大地回暖,四處綠草如茵,天空澄清碧藍。 原來地上的人間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月。 他們從一處山脈里鉆了出來,站在山腰間往平原望去,蘭納爾湖好似一塊綠琥珀,靜靜躺在疆北的荒原上,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琥珀下面那片和人間同色的十萬大川。 靈江當著眾人的面毀掉唯一的出口,封死了任何想進入再一探究竟的心思,沒有出口,進入就是死亡。 殷成瀾看著負手而立在山巔的青年,呼嘯的山風好像就快要挾裹著他消失在茫茫漠漠的天地間,他望著他的背影,有個念頭在他心里呼之欲出。 封死出口,是封自己的路,還是封別的人路?——人間疾苦,何必再來。 第65章 佛火鳳凰骨(六) 為了慶祝他們回來, 雪漠部落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明亮的篝火在夜幕下熊熊燃燒, 雪漠居民圍著篝火跳著粗狂豪放的舞蹈, 嘹亮的歌聲和飛濺的星火在酣純的酒香里碰撞,撞出一片歡聲笑語。 殷成瀾隔著明亮的焰火望著他娘親的笑靨, 銀色的發(fā)絲在火光中燁燁生輝, 殷清漪端著酒盅和身旁的高大寡言的男子交談, 她不知說了什么, 蘇赫眉間的溝壑淺了, 緊抿的唇彎了起來。 殷成瀾不由自主也微微一笑, 蘇赫似有察覺,扭過頭與他目光交匯,殷成瀾客氣的點點頭, 蘇赫舉起酒杯隔空敬他。 多謝你保護她。 多謝你陪伴她。 殷成瀾飲完手里的茶,轉身離開。 他該離開這里了。 殷成瀾向四周張望, 沒見到靈江的身影, 從地宮出來之后那小鳥就幾乎沒理過他。 殷成瀾苦笑,只覺得方才的茶泡的他的心又苦又澀。 cao控輪椅在部落外尋找了一圈, 依舊沒見到靈江,夜色里松樹華蓋如傘, 沐浴在盛飛如瀑的月光中,殷成瀾形單影只坐了一會兒, 失落的轉身離去。 ‘咕咚’身后忽然傳來聲音。 殷成瀾一頓, 轉過輪椅, 什么都沒看到,只有草原的風吹拂過柔柔的草地,松樹的松枝在風中輕輕搖晃,他垂在袖中的手摩挲著輪椅扶手,若有所思抬頭看著濃密茂盛的松針。 綠毯似的松葉中有一只很大的鳥窩,就在他張望時,咕咚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響了起來,殷成瀾這才看見離鳥窩不遠的樹枝上掛著一個酒壇,酒壇口有一根細細的草桿延伸到鳥窩里。 殷成瀾試探的道:“靈江?” 鳥窩邊的草桿動了動,殷成瀾眼里一喜,看見一只頂著亂糟糟的呆毛小黃鳥露了出來。 它淡黃的小尖嘴叼著那根草桿,微瞇起眼,瞅著樹下的人,咕咚咕咚的吸著樹梢上的酒壇,不等殷成瀾說話,從小黃鳥的翅膀下一左一右鉆出了兩只比它小一點、鳥眼如畫眉的小鳥。 兩只小鳥被小黃鳥用翅膀摟在懷里,細聲細氣的叫著。 小黃鳥大爺一樣拿小翅膀拍拍那對鳥鳥小姐妹,叼著嘴里的草桿,冷冷看著樹下的男人。 殷成瀾往后退到山坡上一點,看清了鳥窩中的情景。 “......” 這是什么,嫖鳥現場嗎。 殷成瀾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么表情,明明‘現場’很搞笑,但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看著小黃鳥左擁右抱,雖不是人,但醋意卻依舊像開閘的洪水涌了出來。 他心想,自己已經變態(tài)到了連鳥的醋也吃嗎,再仔細想想,這醋是理所應當吃的,便放低了聲音,說:“靈江,你下來,我......有話想說?!?/br> 靈江摟著小姐妹,瞇起圓圓的小眼,吐掉嘴里的草桿,聲音像浸了烈酒,有些沙?。骸澳阋舛締??” 殷成瀾眼角垂了下來,靈江眼尖的看見,心里一抽,冷淡的說:“既然如此,走吧,我不想看見你?!?/br> 說完,他往后一倒,摟著那對小鳥躺了回去。 殷成瀾在樹下等了很久,靈江都再也沒露過面。 三天后,殷成瀾向殷清漪告別,要啟程回中原。 臨行前,殷清漪把靈江送她的發(fā)緞還給了殷成瀾:“你總是看它?!?/br> 殷成瀾撫摸著緞帶兩端細滑的羽毛,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落寞,他抿起唇苦笑下:“娘親,經此一別,怕是來生再見?!?/br> 殷清漪眼睛一紅:“瀾兒,你……” 殷成瀾沒敢等她說下去,便道:“娘,我沒法傷害他。” 他只要一想到要從靈江身上剝開皮rou,剜出他的骨頭時,殷成瀾就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的心尖像是有一把刀子,提起一次,就往他心上捅上一刀,血淋淋的,比死還痛苦。 殷清漪捂臉抽泣,不知該如何勸他,殷成瀾cao控輪椅上前,將她輕輕摟進懷里。 外面鶯飛草長,而他就像秋蜩,他日再見,要等來生。 車馬已經在外等候,殷成瀾離開帳篷,看見靈江站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 靈江不看他,徑自走進了帳篷里。 來向差點成了丈母娘的殷清漪告別。 殷成瀾在他身后笑了,他的靈江是世間最好的鳥。 不過,他沒感動太久,就和半空中兩只小鳥姐妹對上了眼。 小姐妹抓著靈江的小包袱一臉懵懂單純的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