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領口勒住喉嚨,呼吸出現(xiàn)凝滯,一直眼巴巴等著看小嘴巴的殷大閣主這才回神,聽見窗外古鐘的聲音,他心里竟生出一種感覺,哪怕外面刀光劍影,兵臨城下,還是唾手可得的江山萬里,風光旖旎,沒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這枚鵪鶉蛋含羞欲露的一點動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心底瘋狂的雀躍,用手揉了揉臉,這才苦笑著說:“好?!?/br> 靈江便連翅膀帶爪子的比劃,讓他先行去皇宮,自己留下來等鳥蛋破殼,一旦鳥崽子出來,殷成瀾還未回,他就背著崽崽去見他,讓他一解思蛋之苦。 殷成瀾別無他法,只好答應,臨走時,戀戀不舍的看了鵪鶉蛋一眼,還在期待他兒子啄殼。 他道:“千梵的絕筆信里已經(jīng)向皇帝暴露了睿思的下落,再過幾日,皇帝極有可能會出兵包圍長安寺,來找他信中所說之人,不過官兵尋不到這幢院子,你只管安心待在此處?!?/br> 靈江抓住他的手指,點了點腦袋,飛撲到殷成瀾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目送他離開長安寺。 盤踞山巔的古寺,站在懸崖邊能望見遠處隔著三十里護城河的京城,鐘鳴鼎食,極盡奢華繁盛,一輛不打眼的車馬從寧靜的世外山水走向枕戈待旦玄冰冷甲的權謀之處。 十年之前猝不及防失去的東西,如今殷成瀾要悉數(shù)拿回來,可等得到萬里江山之后呢,之前他身懷必死之心,要將自己得不到的江山從皇帝手里奪走,交到他親自培養(yǎng)出來的繼承人手里,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僅此而已。但如今殷成瀾惡毒已解,往后還有百年的光景可活,他是如何謀劃,如何打算的? 靈江對此一點都猜不透殷成瀾的心。 從始至終,他想要的只有這個人而已,但殷成瀾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可否愿意放下心頭意難平的萬千溝壑,離開至尊無上的帝都,與他山水縱橫,走街串巷,養(yǎng)花逗鳥,過平靜的生活。 靈江想,若是殷成瀾還想當皇帝,他也只能將他打暈綁走了。 帝都皇宮里,皇帝握著山月禪師的絕筆信,眉眼之間風云雷動,神情似怒似喜似驚似疑,情緒錯綜復雜難辨,竟有幾分譎詭猙獰。 一玄站在一旁,一襲青裟,身形瘦削,他的手里握著殷紅的佛珠,在皇帝詭秘莫辯的神色中一如往常的平靜,像極了他那位風雨不驚淡定自若的師父。 他年紀尚輕,胸膛單薄,時不時還會流露出單純和懵懂,然而此時此刻,天子威壓之前,他卻有著不屬于這份年紀的沉著。 皇帝眼底似有血色,說不清高興還是慍怒,用詭異的語氣說:“山月的信你可曾看過?” 一玄道:“不曾?!?/br> 皇帝將信扔到他面前,一玄撿了起來。 寫了什么,他心知肚明,這是一封絕筆,亦是先兆之書,上書皇恩浩蕩,佛法昌盛,下書九死未悔,真佛入世,真龍之子,臨邸長安,奉天承命,詔以東宮,當保大荊百世太平,彪炳千古明君。 往明白了說,便是山月臨死之前,告訴皇帝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佛門子弟眾多,他以得道高僧的身份窺的天機,不得不告訴皇帝,長安寺中有皇帝的血脈,此人生有天命,需陛下詔之為太子,才可佑大荊百年太平,而后他也會以明君的身份名留青史。 那是他們早就謀劃好的,逼皇帝主動立睿思為太子,名正言順的太子,文臣武將無人能駁,無人能反。 一玄雖以知曉,卻不故作驚訝,也無大驚失色,而是仔細看過師父的親筆,從熟悉的字跡上品到了藏匿在字里行間的淡然,一玄借低頭疊起書信的間隙,彎唇笑了一下,抬起眼,面對著皇帝,說道:“長安寺確有其人,便是贈我巾帕的師兄,我那師兄慈悲肅穆,博施濟眾,常有古僧活佛稱其為菩薩低眉,寶相莊嚴,為普渡眾人而生?!?/br> 皇帝垂著眼,眼角的皺紋繃著,眼里別有深意,緩緩念道:“……普渡眾生,如何渡?” 一玄道:“懲惡勸善是渡,救苦救難是渡?!?/br> 他仰起頭,直直看著皇帝:“海晏河清應天受命也是渡,前著渡佛門子弟,后者渡天下蒼生!” 皇帝瞳仁一縮,身體震了震,指著一玄,從齒縫里逼出幾個字:“大荊江山,豈是爾等胡言亂語!” 話音落下,殿外的侍衛(wèi)忽然沖了進來,數(shù)把銀刀扣到一玄的肩頭,將他逼跪到青石大殿上。 他直直跪下去,清瘦的骨頭撞在冷硬的地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古舊的木紅珠磕到寬面厚背的銀刀上,雪亮的刀光一閃,佛珠頃刻之間散了一地。 皇帝抬眼,看見滾動的紅佛珠像是殷紅的鮮血從那一身青裟的僧人身上流了出來,鋪開如刺目的血泊。 大殿見血,焉是不詳。 皇帝在這里斷送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卻從未有血濺出來。 如今這象征著慈悲清凈的佛珠像鮮血一樣流到了皇帝的腳邊。 龍靴碰到佛珠,驀地收了起來。 一玄跪在地上瞥見,心到天助他也,立刻朗聲道:“陛下,順應真佛天命則保往世太平,不然風起于青萍之末,而后烽煙四起,不詳將降大荊!” 皇帝雷霆大怒,將御案上的奏折一掃而落,侍衛(wèi)的刀逼向一玄的脖子,緊緊貼在他細薄的肌膚上。 皇帝撐著桌子,冷冷盯著地上的僧人,眼里盡是嘲諷,嘶聲說:“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了你?” 一玄跪在地上,肩膀伏下,額頭貼著地面,他感覺到脖子一疼,一道細細的血珠從脖頸流了下來,他按在地上的手隱隱發(fā)顫,直到現(xiàn)在才著急起來。 皇帝不相信這件事,他該怎么辦,他如何讓皇帝將睿思公子迎進宮里,立詔為太子,完成十九爺?shù)挠媱潯?/br> 一玄額頭終于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他垂著頭,目光慌亂的看了一下周圍,看見那串師父留給他的佛珠,心里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他閉了閉眼,不動聲色將額頭的汗蹭在袖子上,想到如果是師父在這里會怎么做,他會像自己一樣沒出息的跪在地上驚慌嗎,會害怕皇帝的怒意和罵聲嗎。 師父不會的,他的心像磐石一樣堅定,絕不會驚懼形勢之變,他會怎么做,如果是師父的話,他會怎么說服皇帝。 一玄慢慢靜了下來,他想起來了,師父什么都不會做,也不會說,如今在皇帝盛怒之下,做什么說什么都是徒勞,于其多費唇舌,不如將此事推給皇帝,這位皇帝陛下,他生性多疑,曾親手殺害信任自己的手足,他背叛了十九爺,信任對他而言就是風干的草,一觸星火,就燒成灰燼,什么都不會剩下。 他終日活在太子布下的噩夢里,即便將太子的寢宮書房改成禮佛殿,用金身佛像鎮(zhèn)壓,佛香日夜裊裊,都揮不散他心頭晦暗的陰霾。 他從不真心向神佛,神佛也不會真的偏向于他,即便他能欺騙天下百姓,欺騙史官,夜深夢回之時,他從太子索命的血海深淵里驚醒,是永遠都欺騙不了自己的。 一玄默默的猜測著,然后用敏銳的觀察得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于是他撐起上身,讓侍衛(wèi)的大刀在脖頸邊劃下一道更深的血口,青裟洇出大片暗色的血漬,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帝怒:“你笑什么,你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一玄搖頭,輕聲說:“于其看狼煙殘血,眾生潦倒,不如便死在陛下刀下,早日去見山月禪師?!?/br> 皇帝勃然大怒,盯著一玄,連著說了好幾個,‘你膽敢……’卻不知為何始終都沒說出下面的話。 大殿外,從三山六水杳杳而來的鐘聲回蕩在綠瓦朱甍鎏金大殿里,皇帝怔忪的聽著,腳步踉蹌了一下,踢到滾落的佛珠,看著一玄的目光漸漸從憤怒變成了駭然。 古往今來,沒有高位者手不染血。骨rou相殘,于帝王之家又何曾是少數(shù),為何到了他的手里,到了現(xiàn)在,只有他怕,只有他日夜不得安眠,成了痛苦煎熬的心魔。 皇帝扶著桌子坐了下來。 他想起來了,那些帝王殺的是異己之臣,只有他,殺的是信任他,待他如己,視他為親兄,顧他為命的太子殿下,在那個人情冷漠,權謀相爭的囚籠里,他親手殺了他唯一推心置腹的兄弟。 皇帝閉上眼,按住頭,揮了揮手,疲倦和蒼老爬上他的眼角:“你退下吧,讓朕、朕想一想。” 長刀撤下,一玄暗暗松了一口氣,撩袍向皇帝行了禮,轉(zhuǎn)身退出鑾殿,回到了禮佛堂中。 禮佛堂里清脆悠遠的鐘聲還在回蕩,琉璃穗垂地的側(cè)室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一玄看見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十九爺手中握著茶盞,向他一笑:“辛苦了?!?/br> 一玄抿唇搖搖頭。 殷成瀾望向外面遼闊的天空,說道,“山月倒是說放下就能放下了,什么時候,本王也能像他一般灑脫?!?/br> 一玄垂著腦袋,用眼睛偷偷瞄他。 這時,窗外突然出現(xiàn)一聲嘰喳的鳥叫,懷遠王眼中一喜,仔細看去,眼里驚鴻一瞥的喜色又如云煙般消散的無聲無息了。 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麻雀。 瘦削俊朗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黯然之色,不是他的鳥啊。 看來他的小鳥崽子還沒孵出來。 臨走前沒能親眼看到崽崽的小嘴巴,真是此生大憾。 第78章 佛火小鳳凰(七) 長安寺里, 殷成瀾心心念念的小鳥崽子休息夠了, 正哼哼唧唧的在啄殼, 啄一會兒停一會兒,吧唧吧唧, 透明的液體便順著蛋殼流了出來。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黃鳥看見, 嫌棄的往一邊挪了挪,心里想道:“這流的是什么,蛋清嗎?!?/br> 無語了一會兒, 又想道:“要是蛋清的話, 是不是還沒長好呢?!?/br> 心里揣揣不安起來,猶豫了片刻, 小黃鳥挪了過去, 趴到蛋殼上,斜著一只眼睛往里面瞧, 想看看他家小鳥鳥是不是長殘了。 他之前見過蛋殼的堅硬,還當是那個隨意亂滾, 怎么磕碰都碰不壞的鵪鶉蛋,整只鳥剛爬了上去, 扒著那枚小洞, 正要探眼去看,就聽見身下發(fā)出清脆的裂開聲,緊接著, 不等他反應過來, 那么小小鵪鶉蛋瞬間爬滿蛛絲裂紋,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干干脆脆的碎成了好幾十瓣。 靈江噗的一下摔進了蛋殼里面,坐在滿地蛋殼碎片里,滿身粘膩膩的,和一只光禿禿沒毛的粉嫩小鳥對上了眼。 “不要告訴你爹是我把你壓碎的?!?/br> 禿毛小鳥:“……” 哇—— 怎么還哭上了,也太不經(jīng)說了。 靈江拉過一邊的被角,擦著身上的粘液,斜眼看著光禿禿的小鳥。 可真丑,身上只有幾縷稀疏的絨毛,還都粘成了一撮一撮,毛色也不知像誰,腦袋上的呆毛竟還泛著一點紅。 小翅膀rourou的,就像剛被拔了毛,準備涂油抹辣椒放孜然燒烤的小雞崽。 靈江眼角抽了抽,小翅膀戳了一下禿毛的小鳥鳥。 小鳥鳥才剛出生,又受此驚嚇,被他一戳之下,小屁股朝上跌進了蛋殼碎片里。 一聲撕心裂肺的貓叫在靈江耳邊炸開,那只肥胖的野橘貓一rou墊拍開靈江,自己蹲到破碎的蛋殼前,琥珀似的眼珠看著軟綿綿的小鳥,伸出一截殷紅的舌頭舔了舔小東西。 看它小心翼翼唯恐破碎的樣子,真跟它親生似的。 靈江本以為此喵耐心孵化,是為了破殼之后飽餐一頓,照這樣看來,還真當兒砸養(yǎng)了。 他見野貓用rou墊試探著輕輕碰小鳥鳥,喉嚨里發(fā)出滿意的呼嚕聲。 靈江心里不舒服,啄著野貓肥嘟嘟的屁股:“我生的,哎,我生的!” 橘貓一甩尾巴,將他擋開了。 見它有意呵護小鳥崽子,靈江百無聊賴,將自己在被子上蹭干凈,飛出了房間,打算去尋點吃的喂小東西。 靈江在灶房里找到了一些洗干凈的青菜葉子,就撕了布包起來一片,看見蒸籠里的饅頭,也啄下來一塊,又去找了谷子磨成的面,都包進布里,攪拌攪拌,研磨成糊狀,基本就能喂幼鳥吃了。 反正他一出生就很皮實,只要是能吃的,他都吃,餓不死,也吃不壞。 振翅高飛,長安寺的一切都盡收眼底,靈江抓著小布包往屋里回,打算待小東西吃飽了飯,就帶他一闖皇宮,去見親爹。 古樸的寺院里一人推開山門走了進來,靈江飛在半空瞥了一眼,看見是殷十九的那位義子。 靈江一頓,翅膀打個旋,跟著睿思落到了他的房間屋檐上,爪子撥開一片瓦礫,蹲了下來。 房間里,睿思的娘親坐在桌旁,手邊放著一個包袱。 睿思道:“皇帝已經(jīng)知道了我在這里,來抓我的人應該就在路上了?!?/br> 司慕詩攥著包袱的一角,美艷的眼睛里流露擔憂:“如果他不相信,該怎么辦,如果皇上要殺了你……” 睿思按住她的手:“娘親不必擔心,若是皇帝不肯相信,不過就是徹底撕破臉,動起刀槍,流些血,多死幾個人而已?!?/br> 他說這話時,身上依舊是青裟僧袍,眉目淺淡,然而那一瞬間,靈江從他身上看到了與生俱來,他身體里流淌著的、天生屬于深宮內(nèi)院的冷清和漠然。 這是一種極為矛盾的存在,他既向往清凈無爭的大梵世界,而又天生一副位高權位者冷硬心腸,好像他本就是為了成為某種人,才降生在這里。 靈江心想,殷成瀾遇見他,不知是誰成全了誰。 睿思接過他娘親手里的包袱,打開之后,是一件金線暗繡滾邊紅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