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不,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不算的,不算的! 皇帝眼里一瞬間布滿血紅,好像這句話是一個閥門,一下子打開了他心中某個地方,汩汩流出無數(shù)從未干涸、從未消失、從未平靜的殷紅的血泊。 他答應(yīng)睿思去給幾位皇子驅(qū)邪穢,看著不停念叨著那四個字的兒子臉上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氣,然后,年輕的僧人凌空輕輕一抓,黑氣倏地從皇子臉上散去,消失在了半空。 皇帝站在一旁,忽然向后退了幾步,好像躲避什么似得,一下子退到了殿門口,慌忙道了句:“禪師稍后到朕宮里來?!?/br> 說完,沒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話叫錯了人,便心神不寧的走了。 睿思望著他的身影,坐在床邊露出干凈的笑容。 杜云站在遠(yuǎn)處,瞇眼看著少年。 少年似有所感,回頭向他淡然一笑。 這云淡風(fēng)輕的一笑,卻教杜云心頭一顫,嘗到了殺伐果斷的血銹味。 夜幕暗沉沉的壓下來,養(yǎng)心殿里,皇帝靠在床頭,一言不發(fā)的看著燭火在墻壁上跳躍。 跟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公公暗中打量了下主子的臉色,心知自己此夜是不好過了,每當(dāng)提起那件事,皇帝總是陰森可怖,好像隨時都能跳起來掐死他似的。 “你說太子到底死了沒?山月說他傷重活不了多久,朕派出去的人沒一個找到他的下落,他好像忽然人間蒸發(fā)了,可朕卻總覺得他沒死,他就在朕的身邊盯著朕?!被实鄣?。 公公咽了咽口水,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想起那個人,皇帝的頭就鉆心的疼起來,公公連忙上前扶皇帝躺下,小聲說:“山月禪師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大荊第一高僧,禪師既然這么說了,奴才覺得應(yīng)該錯不了,陛下不必過分擔(dān)憂,保重龍體要緊?!?/br> 皇帝嗤的一笑:“朕沒見到太子的尸體,是永遠(yuǎn)都睡不好覺的。況且,山月連自身都保不住,何談讓朕安心?!?/br> 公公道:“奴才聽說有高人修煉成佛升天之后,留在人間的rou身就要坐化了,所以像山月禪師這般高僧,興許也是道行修夠了就……” 話沒說完,看見皇帝的眼神,噤若寒蟬沒了聲。 皇帝冷冷的看著他:“朕在想,你如此虔誠的相信山月,會不會也覺得山月的那封信,,,,,朕應(yīng)該順應(yīng)他的意思,冊封太子。” 公公大駭,噗通跪了下來,渾身發(fā)顫:“奴才該死,奴才說了胡話,奴才該死,陛下饒命?!?/br> 皇帝森然看他一眼,在龍床上躺好,冷然的吩咐:“熄燈。” 公公心有余悸的站起來,小跑到床邊的琉璃燈盞架前,熄滅了燭火,在昏暗中取出一截安神香放進(jìn)了香爐。 淡淡的清香氳滿屋子。 皇帝眉頭一皺,閉著眼,說:“還是山月留下來的香燭?” 公公這才想起自己犯了大錯,皇帝才因?yàn)榇巳她堫伌笈F(xiàn)在他就又忘了:“奴才、奴才這就換下香?!?/br> 皇帝嗯了一聲,嗅著香味,感覺眼皮越來越沉,渾渾噩噩的揮了下手:“不必,候著吧?!闭f完,便陷入了睡夢中。 跪在地上的公公伏著身子半天沒動,直到夜色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他才抬起頭,透過夜色,默默看著沉睡的皇帝。 皇帝原本平靜的睡容忽然一抽,眉心擰了起來,他不知是夢到了什么,臉色猙獰起來,四肢抽動,好像被人勒住了脖子一樣。 “不要過來……朕要?dú)⒘四恪?/br> 大口喘息,冷汗一瞬間布滿皇帝的額頭。 跪在地上的公公似乎早有預(yù)料,靜靜看著他。 皇帝陷在夢魘里,劇烈的掙扎,大汗淋漓,直到忽然猛地坐了起來,太監(jiān)公公連忙起身跑了過去:“皇上您又做噩夢了?” 皇帝胸口劇烈的喘氣,雙目發(fā)直,攥住公公的衣袖,道:“把山月叫來,朕要見山月!” 公公點(diǎn)點(diǎn)頭,沖出去對門外的御林軍道:“陛下又做噩夢了,去將睿思公子請過來吧?!?/br> 睿思很快趕到,使用之前和山月的方法,讓皇帝平靜下來。 宮殿里光線黯淡,燭火跳躍,皇帝心有余悸的看著和自己相似的面孔,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睿思低眉順眼站在一邊,說:“陛下睡吧,有貧僧在,那些冤魂不敢入陛下的夢。” 他的話讓皇帝眼睛一縮,驚慌的瞥了一下四周?;实垭m吃齋念佛,但根本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他之所以供佛,也不過是想鎮(zhèn)住某個兇神惡煞。 皇帝疲憊的點(diǎn)點(diǎn)頭,躺了回去,在閉上眼的那一刻還又看了一眼睿思,嘴唇翕動。 等皇帝陷入沉睡,睿思從袖子里摸出一截沉香遞了過去,床邊伺候的公公立刻接住,手腳麻利的更換了香爐里的香。 香霧入鼻,床上的男人嗅到之后沉沉昏睡過去,緊皺的眉松開,臉上浮現(xiàn)出輕松自在的神情,而殿中的兩人早已經(jīng)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山月的香里加了鬼枯草,睿思的香中添的是曼陀羅,一個令人氣息不暢心神不寧,另一個讓人如臨仙境,二者皆出自神醫(yī)嚴(yán)楚之手。 睿思和公公交換了個眼神,公公出門打發(fā)了侍衛(wèi),他們就坐在宮殿的臺階前,守著在夢里醉生夢死的皇帝。 晚風(fēng)從飛檐上溜走,兩個小腦袋悄無聲息冒了出來,靈江抱著小鳥崽子左右看了看,沒看見殷成瀾的蹤跡,就指指睿思,小聲對小鳥道:“看,你哥。” 小鳥崽子瞅瞅他哥光潔的后腦勺,緊張的摸了摸自己的鳥頭,它摸到茸茸的呆毛,小黑眼瞇著,笑成了小小的月牙。 嚇?biāo)泪提塘恕?/br> 靈江:“……” 怕自己也是禿的嗎,還挺臭美的。 天漸漸亮了起來,靈江看見睿思和公公進(jìn)了殿里,他現(xiàn)在沒有法術(shù),幫不上忙,只好帶著兒子暗中圍觀,等殷成瀾出現(xiàn)。 皇帝睡的十分安穩(wěn),睜開眼就看見守在床邊的睿思,朦朧的霞光披在少年的身后,他長身玉立,好似一尊溫潤的神像。 皇帝想起后半夜的平靜的安眠,感覺到身體有種說不出的暢快輕松,他看著守了自己一夜的少年,冷硬的胸腔里流過一絲暖意。 “陛下好些了嗎?”睿思問。 皇帝坐起來,舒展四肢,側(cè)頭看著他。 沉默了一會兒,道:“朕已經(jīng)好了?!?/br> 睿思松了一口氣,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 皇帝道:“你、禪……” 竟不知道如何稱呼他。 睿思道:“貧僧法號空塵?!?/br> 空塵?;实蹚埩藦堊欤l(fā)現(xiàn)也叫不出來,只好問:“你俗家名字喚什么?” “睿思?!?/br> 皇帝點(diǎn)頭:“去歇著吧?!?/br> 睿思退下,皇帝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天光里,原先的厭惡憤怒一點(diǎn)點(diǎn)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心底升起的淡淡自豪,和若有若無的惆悵。 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一旁躬著身的太監(jiān)公公收進(jìn)了眼里。 睿思回到子蔚宮,宮前仍舊有御林軍看守,然而他知道,他們的計劃就快成了。 第二夜,皇帝依舊被噩夢驚醒,睿思前去,以禪經(jīng)安撫,暗中讓公公替換了沉香。 一連五日后,子蔚宮前的侍衛(wèi)被撤下了。 病好的大皇子得知此事,心覺父皇被妖僧迷惑,聯(lián)合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一同氣勢洶洶去了子蔚宮,想看看里頭到底住的什么妖魔鬼怪。 他們?nèi)サ臅r候正好遇見皇帝與睿思對坐榻上,在講經(jīng)解禪?;实勐勚?,大怒,痛斥幾位皇子知恩不報,若不是睿思出手,還不知道要瘋到什么時候。 大皇子跪在地上,看著父皇身旁的少年,眼里滿是惡毒:“如若不是他入宮,兒臣和幾位弟弟又怎會得此瘋病。兒臣看,就是此人暗中搗鬼,害兒臣……” “閉嘴!”皇帝道:“瀛皖,朕之前一直覺得你寬厚仁慈,才德兼?zhèn)?,是諸位皇子的表率,若是你連此事都看不明白,朕如何安心將……” 皇帝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刻閉了起來,怒瞪著殿里的眾人。 大皇子一愣,縱然皇帝沒說出來,他卻已經(jīng)聽出了意思,連忙跪了下去,收起剛剛的盛氣凌人,懊悔道:“父皇莫要?dú)鈮牧松碜?,兒臣,兒臣只是受人蠱惑,才、才犯了錯,并非針對他?!?/br> 皇帝知道都是借口,但不打算揭穿,心煩的看他一眼:“還不快走,丟人現(xiàn)眼?!?/br> 大皇子壓抑著心里的喜悅,灰溜溜帶人走了。 皇帝轉(zhuǎn)過了頭,看見睿思平靜的面孔,忽然想起山月那封信,心里一緊,警惕的看著他。 后者好似渾然不覺,唇角嗪著笑容,目送大皇子離開子蔚宮,這才和皇帝對上視線。 皇帝試探道:“瀛皖的定性要是有你的一半,朕也能高枕無憂了?!?/br> 睿思笑了笑:“大皇子之所以有此舉動,其責(zé)在陛下身上?!?/br> 皇帝皺眉,問:“何出此言?” 睿思答:“陛下,天下之本乃出太子,系百官之心,欲立則以安其心。” 皇帝眉頭狠狠一擰,一手按住桌角,道:“你勸朕立太子?” 睿思點(diǎn)頭:“大皇子宅心仁厚,得陛下心側(cè)之,即是,不妨早日定下,不僅安定百官,亦能定皇子之心。” 皇帝緊皺的眉宇籠上淡淡疑惑,他高深莫測看著睿思,頗有深意問:“睿思所言可出自真心?” 睿思笑著頷首:“陛下,虛名對貧僧而言并無他用,只要河山安定,貧僧就心滿意足了?!?/br> 皇帝愣住了,他一直忌憚這個人的不正是這番原因,若是這個孩子根本沒覬覦過太子之位的話…… 皇帝欲言又止:“可山月信中所寫——” 睿思道:“守我大荊百年大業(yè),定我河山萬世長青,本就是貧僧所愿,不管貧僧何種身份,都會傾盡己力,以安太平?!?/br> 皇帝驚訝,他一下子站起來:“你、你說的是真的?” 睿思乖巧的點(diǎn)點(diǎn)頭,皇帝心里升起了一種難以言語的滋味,這個孩子有著與世無爭的清凈,他千里而來,從不怨恨自己,從不爭論憤懣,在自己冷眼相對的時候也能不辭辛苦的守在他的床前,他是自己的血脈,又是佛祖的信徒,他不會對自己和太子不利,又能在宮里保佑自己和江山,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不是可以接受這個孩子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在他心神不寧的時候,在所有人都覬覦他的皇位的時候,他會一如往常的站在他的身旁。 有下人送來了東西,睿思將其端上,放到皇帝面前,溫聲說:“陛下,這是貧僧為陛下調(diào)制的湯羹,服之可令人安神精氣,延年益壽?!?/br> 皇帝眼底氳出喜色,說:“朕不是陛下,朕是你的父皇,睿思,你喚朕一聲父皇?!?/br> 睿思愣了下,清澈的雙眸涌上朦朧的水汽,他從未如此失態(tài)過,別過頭,許久,才啞聲道:“父皇?!?/br> 皇帝大喜過望:“好好好。” 睿思將湯羹推過去。 皇帝喝罷,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睿思紅著眼睛搖頭。 皇帝道:“既然朕已經(jīng)認(rèn)下你,也該給你個名分了,讓朕想想冊封你什么好?!?/br> 睿思道:“貧僧能見到陛……父皇,已經(jīng)知足了?!?/br> 皇帝站起來在子蔚宮里來來回回走了一圈,又回來說:“不成,你是真的皇子,怎可無名無分?!?/br> 睿思輕輕嘆口氣,握著佛珠,說:“也不急在這一時,父皇注意莫要思慮過重,影響身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