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皇帝喜笑顏開,對睿思的聽話體貼簡直滿意的不行:“朕聽你的,朕不急。讓朕想想為你冊封什么,過幾日為你舉行冊封大典?!?/br> 說完朗聲笑著離開了子蔚宮。 子蔚宮中靜了下來,陽光長長的照進宮殿,映著那個人孤零零的身影,睿思垂頭,握緊了佛珠。 帷幕后面,一玄小和尚悄悄走過來,扒住殿門往外瞅了瞅,踮腳小跑過來,說:“公子,陛下要封您什么?” 睿思面對西方跪下,將腕上的佛珠取下來,放進小和尚的手里,他微微一笑:“不重要了?!?/br> 他修長的指尖劃過眼角,看著指腹上一滴水漬,沒什么表情道:“該結(jié)束了?!?/br> 冊封之事一出,朝堂嘩然,文武百官面面相窺,皆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冊封睿思什么,眾人猜測紛紛,流言四起,皇帝兩耳不聞,只令禮部尚書速去準備冊封事宜。 唯有大皇子好似吃了定心丸,每日趁皇帝去子蔚宮念禪時,就也跟著聽禪習道。 三日后,冊封大典開始,會見群臣之前,睿思見了皇帝。 書房左右無他人,九龍御案前擺放著兩綢圣旨,皇帝正凝神望著,手旁放著傳國玉璽。 看見睿思,皇帝將他招過來,道:“朕這幾日想了想,你那日說的有道理,朕年事已高,也該冊封太子了,今日朕不僅要封你為親王,也同時將太子之事定下吧?!?/br> 睿思笑了下,端著一碗湯羹送到了皇帝手邊:“父皇,服下湯羹再去吧?!?/br> 皇帝老懷安慰:“還是你有心了,天天記掛著父皇?!?/br> 他一飲而下,撩袍起身,大步向書房外走去,察覺睿思沒跟上,就去詢問,這一轉(zhuǎn)身,他看見年輕人垂手站在大殿里,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 皇帝皺眉,剛要說話,只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眩暈,連站都站不住,踉蹌摔倒了地上,他心中大驚,艱難的伸手指著睿思,嘴唇顫抖,憤怒一下子涌上心頭。 睿思握住他的手,輕聲說:“父皇,兒臣帶您去見一個人?!?/br> * 皇帝睜開眼,看見一座荒涼的宮殿,殿前有一棵枯死的柳樹,他記得每年夏天柳條迎風擺動,遮下一大片斑駁的陰涼。 陰涼下擺著紅楠木雕成的貴妃榻,每年總有那么幾天,那人會從繁忙的戰(zhàn)場趕回來,有時候連玄甲都未褪下,就這么坐在樹下,端著一壇酒,沖他微微一笑:“皇兄來了。” 這里是荒涼已久長青宮。 皇帝的眼眸收縮,原本柳綠花紅的舊憶忽然失去了顏色,變得昏暗陰森,接著無數(shù)刺目的鮮血從滾落的人頭里噴涌出來,濺了他一身,他恍惚去躲了一下,猛的清醒過來。 柳樹,貴妃榻,年輕的太子,死不瞑目的頭顱都消失不見了,皇帝看見枯死的樹下擺著一只只壇子,從樹下一直擺到長青宮殿前的臺階上。 階上坐著個玄衣逶迤垂地的男子,正是消失許久的殷成瀾。 殷成瀾手里捧著一只骨灰壇,沒看他:“皇兄,本宮等你很久了。” 皇帝狼狽從地上爬起來,慌張的往身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一個侍衛(wèi),他頓時驚慌起來。 “你怎么進來的?” 殷成瀾轉(zhuǎn)過頭,笑道:“本宮一直都在,今日來送你走?!?/br> 皇帝退后了一步,沖到院門口用力拽了拽門栓。 殷成瀾道:“這可是皇兄要親自冊封的瑞王鎖的門?!?/br> 皇帝臉上一下子慘白,怒不可遏道:“他是……他是你的人!” 殷成瀾道:“我不妨告訴你,不僅他是,皇兄最信任的山月禪師也是,就連皇兄身旁的太監(jiān)公公也是本宮的人,沒有他們,皇兄怎么能日夜睡不好覺呢,像大皇兄這般無心無肺的人,非待要人不斷提醒著,才能刻骨銘記吧?!?/br> 皇帝想起黑暗里無處不在盯著自己的眼睛,夢中永遠重復的血腥一幕,他以為是他犯了殺孽,做賊心虛,現(xiàn)在才知道是殷成瀾用盡了手段,才讓他不停的想起那件事,不停地在夢里回憶。 皇帝的腳步幾乎站不穩(wěn):“你現(xiàn)在殺了我,你殺了我的話……” 殷成瀾微微笑著,他坐在陽光中,俊美無雙,風姿卓絕,然而只有皇帝才知道他平靜微笑下的冷酷。 殷成瀾接下他下面的話:“大荊依舊歌舞升平,百姓照常安居樂業(yè),不會有什么變化,對他們而言,你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皇帝胸口劇烈的起伏,蒼老的臉上每一道皺眉都積著憤怒和驚恐,他試圖爭辯:“不是的,朕是明君,朕會彪炳千古名垂史冊,你要是殺了朕,天下會大亂,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會重新遭到侵犯,你……” 殷成瀾輕喟:“睿思會成為明君,接手你的江山,就像你曾經(jīng)拿走我的東西一樣?!?/br> 皇帝想起那封可笑的絕筆信,哈哈大笑起來:“朕沒有受你們蠱惑,朕始終都沒有立他為太子,沒讓你們得逞?!?/br> 殷成瀾搖搖頭,將手里的壇子扔到了地上。 骨灰壇碎在皇帝面前,露出圣旨絹黃的綢緞。 皇帝打開圣旨,看見里面熟悉的筆跡,寫的是傳位給睿思,旁邊還有傳國玉璽的印記——殷成瀾一向擅長仿人的筆跡。 他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的目的真的是你的皇位吧?!?/br> 若是他想要,這天下他也唾手可得。 然而殷成瀾想要的絕不是這個。 皇帝腳下踉蹌,碰到了一只骨灰壇,他狼狽的錯了兩步,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沒了,他什么都沒了。 殷成瀾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眼里竟流露出不忍,他收起邪佞的笑容,盯著地上的皇帝看了一會兒,說:“不如這樣吧,皇兄向這些冤死的人磕三個頭,若是皇兄真心誠意知錯了,本宮可以留你一命?!?/br> 皇帝猛地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你說的是真的?” 他的心緊緊一縮,因為這句話高高懸了起來。 殷成瀾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倦色。 “皇兄,我累了?!?/br> 殷成瀾張開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事到如今,皇兄試試又如何。” 皇帝驚疑,可如今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心里猶豫再三,想到若能離開這里,他還有機會殺了他,殺了睿思,殺光所有背叛他的人,他還能翻身。 于是,皇帝垂著手,屈辱的跪了下來,僵硬的磕了一個頭。 殷成瀾看著院中一百四十一只骨灰壇,憂心道:“皇兄磕的如此沒有誠意,如何讓地下孤魂原諒你呢?!?/br> 皇帝怒瞪著他,殷成瀾坦然望去,要生要死請皇帝陛下自己選擇。 皇帝心里怒火中燒,有心想將殷成瀾五馬分尸,可現(xiàn)在人如刀俎他為魚rou,不得不低頭?;实蹮o可奈何,想到只要能活下來,忍辱負重也成,只要他還能翻身,還能……皇帝陰郁的盯著殷成瀾,咬牙切齒的重重磕下了頭。 沉重的磕頭聲砸在殷成瀾心頭,回蕩著他過往十余年的折磨與痛苦。 他看著皇帝磕頭,表情越來越冷漠。 皇帝磕完,站了起來,緊張的看著殷成瀾。 殷成瀾面無表情,揮了下手:“皇兄認錯了,那就走吧。” 說完不再看向他。 皇帝又驚又喜,心里暗暗嘲諷殷成瀾的心軟,他向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腳腕忽然一軟,重重跪倒了地上,皇帝口中吐出大口大口殷紅的血水。 他倒進血泊中,扭過頭,在血色彌漫中看見殷成瀾緩緩勾起了唇,笑容如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 要取得你的信任不容易,臣弟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皇兄可還滿意? 你信任的孩子親手端上的毒藥,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你禮物呢。 體會到那種滋味了嗎,你曾給我、給一百四十一個人的刻骨銘心,絕望憤怒,痛恨憎惡,椎心泣血永世難忘的感覺。 皇帝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死看著殷成瀾,渾身抽搐了幾下,漸漸變成了冰冷的尸體。 靈江在宮里混吃混喝幾天后,終于跟著皇帝找到了殷成瀾藏身的地方。 靈江飛進去的時候,地上的血已經(jīng)干涸成黑紅色了,皇帝面色猙獰的躺在那里,死的不能再死了。 陽光西照,從紅磚綠瓦的墻頭跌進長青宮,一抹斜陽里,男人屈起一條腿坐在臺階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半張臉籠罩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小黃鳥將小翅膀負在身后,慢慢悠悠繞過皇帝,渡步過去。 “啾?” 死了? 殷成瀾聽出意思,點點頭。 他臉上既沒有報仇雪恨的狂喜,也沒有殺人之后的陰郁低靡,而是平靜如水。 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一日他坐在萬海峰峰頂?shù)囊性仆だ铮粗斤L卷過幽谷,流云變幻,心里空蕩蕩的,沒有仇恨,也沒有人間萬事。 他以為自己會豁然釋懷,會心頭一輕,可他沒料到自己什么都沒有,在皇帝死了和靈江來之前,他什么都沒做,也什么都沒想,就這么坐在陽光里,衣袍曳地。 他的身影在塵埃紛飛的陽光里靜默,悄然和多年之前那個壯志凌云、坐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中望著夕陽的少年將軍重合。 赤子之心,多年不改。 小黃鳥在他身前三步的距離停下來,仰起頭望著他。 殷成瀾的眸中有了漣漪,蕩出一抹溫熱的波痕,他看著靈江,彎起唇角:“你來了?!?/br> 小黃鳥點點頭。 殷成瀾想了一下,緩慢的說:“小崽子破殼了?” 小黃鳥輕快的啾了下。 殷成瀾笑意更勝:“乖不?” 靈江從沒見過這樣的殷成瀾,隨意似風,溫和如水,坐在微風里唇角眼角都帶著淺淺的微笑。 他以為殷十九會說,血海深仇我終于報了,會說,靈江這么多年,終于結(jié)束了。 可有關皇帝復仇江山的話,殷成瀾什么都沒說。 他說,你來了。 還說,我們的小崽子乖不? 靈江眼里發(fā)熱,攏上一層水波,他忍下去,呼哨一聲,野橘貓駝著小鳥崽子跳了進來,靈江飛過去把幼崽拎起來放進殷成瀾手里。 小鳥崽子站在男人厚實溫熱的手掌上,它在宮里待了小半個月,吃的圓乎乎的,頂著一撮泛紅的呆毛,傻了吧唧的睜著黑豆小眼,把頭仰的高高的,瞅他。 靈江看著一爹一崽人鳥情深的畫面,感動的抬爪撓了撓屁股。 殷成瀾幾乎不敢相信這個軟綿綿的小家伙竟然是他兒子,他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弄傷了小東西,柔聲說:“寶寶,叫爹爹。” 地上的靈江聽見,心想,它會叫個屁。 小鳥崽在他手里扭扭捏捏,害羞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