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光線和紛飛的大雪中，她最先看見的是手握長刀跪倒在地的蕭叡。策馬往前，看見他緩緩松開握著刀柄的手，向后倒去，大雪幾乎將他掩埋。

    她匆匆下馬，撲跪在他身邊，撥開他臉上和頸上的雪，查看他的呼吸和心跳。

    “醒醒！蕭叡你醒醒！”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她怕他再也醒不過來，拼命地喚他。

    蕭叡意識渙散，感覺到生命在一點一點地流失，身體越來越沉重，像是要墜入無邊的深淵，而意識卻越來越輕飄，如同在高空中放飛的風箏，牽引著的細線顫顫悠悠，即將要崩斷。

    在意識脫離身體的前一刻，耳邊似乎有人在拼命呼喊，這聲音太熟悉，將他從無邊的深淵中拖拽了出來。

    他慢慢地睜開眼，眸中浮現(xiàn)出錯愕和困惑，疑是夢境。然而有溫熱的液體噼里啪啦地墜落到他的臉上，盡管轉(zhuǎn)瞬就變得寒涼，但也能讓他明白過來，這不是夢。

    他抬起手來，帶血的掌心輕觸她的臉頰：“別哭……”

    阿妧沒有說話，眼淚一串一串地滾落，也沒有抬手擦拭，只是雙手環(huán)住他的肋下，試圖把他抱起來。

    蕭叡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唇動了一下，輕聲道：“別管我了……你帶著我……走不遠的……”

    阿妧沒有理會，她看到他身上還在流血的傷口，太過嚴重，再不立即止血他真的會死。匆匆解下兩人的衣帶，低頭將幾處刀傷都綁好。

    他還在悄聲勸說，阿妧猛地回頭對上他的視線：“你閉嘴！”

    蕭叡看著她還在流淚的眼睛，輕嘆了一口氣。

    阿妧不敢耽擱，綁好傷口之后立即再次抬手環(huán)抱著他的腋下，一面屈膝站起，一面道：“你忍耐一下，我?guī)阋黄鹱??！?/br>
    她聲音哽咽，但語氣堅決，不允許他再說一個不字。

    阿妧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將他推上馬，在他因為疼痛而伏臥在馬背上的時候，她動作迅速地將腳邊尸體上有用的東西扒拉下來，再翻身上馬，坐在蕭叡身后。

    因為害怕他摔下去，這一路上阿妧都是一手握著韁繩，一手緊緊地環(huán)抱著身前的蕭叡。男子高大的身軀幾乎完全倚靠在她身上，阿妧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那么大力氣，維持著兩個人都沒有摔下馬。

    許是運氣好，大雪掩蓋住了兩人的蹤跡，下一波追兵沒有跟過來，許是那些人忙著救治蕭敘，暫時退去了。黑馬載著兩人，在風雪中不緊不慢地前行，最終在天黑之后進入一片山林。

    蕭叡早已經(jīng)昏迷過去，阿妧拖抱著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進到一處隱秘的山洞，暫時躲避外間的風雪和追兵。

    山洞里很暗，伸手不見五指，往前走的時候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身邊的蕭叡忽然一聲悶哼，應(yīng)是碰到了傷處，但他依然沒有醒來。

    阿妧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探地前行，最終將蕭叡放在一塊平地上?？粘鍪謥恚谏砩厦髁藘上?，摸出了一個火折子。這是從那些死去的追兵身上打劫來的，同樣的還有幾件御寒的披風和弓箭，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阿妧持著火折子，在山洞的深處找到幾根干柴，點燃。估摸著有山壁遮擋，這點光亮應(yīng)該傳不到外面去。

    把火折子吹滅，解下一件披風鋪在柴火邊，回身把蕭叡攙抱到披風上躺下來。先前的處理幾乎沒有用，只是讓他的傷處血流得慢了些，但是仍然在流血。

    傷口太大，最好是能夠用針線縫合，但是哪里有針線？阿妧滿心焦急，生怕他身上的血會流干。沒有辦法，只能再次嘗試著止血。

    她要先確認他身上的傷到底有多少，于是將他的衣服都脫下。解下外衣，正要再繼續(xù)，卻在摸到里間口袋處的一個小瓶子的時候愣住了。

    阿妧沒有想到他會把她隨手送的東西貼身帶著，而且在經(jīng)歷了那樣殘酷的廝殺之后這瓶藥還完好無損。但在這種時候，這小小的一瓶傷藥幾乎就是救命藥。

    她險些喜極而泣，雙手微顫地繼續(xù)解開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地止住血，把藥粉一點一點地灑在傷口處，再細心地一一包扎好。

    在做完這一切之后，她開始嘗試著溫暖他因為失血過多而逐漸冰冷的身體，把山洞里所有能撿拾到的干柴枯枝都撿過來，讓火燒得更旺，將剩下的披風都蓋在他的身上，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

    然而卻沒有什么效果，先前替他止血的時候他還會發(fā)抖，現(xiàn)在卻一動也不動了。阿妧開始害怕，她趴跪在他身邊，拍打著他的臉，一聲一聲的，試圖把他喚醒過來。

    暖熱的手伸到披風和厚衣下面，搓著他冰冷的身體。手撫上他的胸膛，卻感到他的心跳都緩慢了下來。

    阿妧收回手，開始解自己的衣裳，脫到只剩下褻衣，鉆到披風和厚衣下，擁著他的身子，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

    她小心地避過他的傷處，將他翻成側(cè)躺的姿勢，好讓自己能夠更緊地貼抱住他。

    阿妧一直沒有睡，一刻不停地跟他說話，說到嗓子都干啞。到了后半夜，蕭叡冷得像冰塊的身體終于開始解凍，在漸漸微弱的柴火的光里，他緩緩睜開眼，虛弱地看著緊緊擁抱著他的阿妧。

    兩個人對視著，時間有一剎那的靜止，阿妧的眼角落下一滴淚。

    “你會死嗎？”她問他。

    蕭叡看著她紅通通的眼睛，感到原本無力的心一點點地熱燙起來，恢復了有力的跳動。

    “不會?！彼汁h(huán)抱住了她，讓她感受他漸漸恢復正常的體溫和心跳，在她耳邊輕聲道，“睡吧?！?/br>
    阿妧緊繃的身體一點一滴地放松了下來，她太累了，幾個呼吸之后便慢慢地閉上了眼，昏睡過去。

    蕭叡命硬，受了那樣重的傷也沒有死，甚至恢復得還很快。一來是阿妧先前制的那瓶藥確實有奇效，二來是她這幾天將他照顧得很好。

    在確認沒有追兵之后，阿妧在他的指導下用箭鏃簡單地獵一些小動物，權(quán)作食物，渴了就喝先前貯存的雪水。

    在第三天，他已經(jīng)能夠坐起身來，只是身體還很虛弱，面色依舊蒼白，但沒有生命危險。

    他背靠著身后的石壁，看著一臉冷肅的阿妧。她已經(jīng)沉默了一上午，醒來的時候盯著他看了片刻，卻再也沒說話。

    “怎么了，還在生氣？”

    阿妧坐在距他三尺遠的一塊石頭上，回視于他：“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聰明？蕭敘是為什么要追殺你，分明是你構(gòu)陷任城王逼他離開京城，推波助瀾激起宮變令蕭權(quán)身死，蕭敘怕你把主意打到他頭上罷了。我是水性楊花的禍害，那你又是什么，殘害手足的小人，趁人之危的竊賊，還是自以為是的蠢貨！“

    她越說越激動，站起身，袖子里的手微微顫著，似乎要把心里壓著的不滿全部扔擲回去。

    蕭叡仰起頭，輕輕扯了下嘴角，蒼白而干裂的嘴唇立即綻出血絲來。他點點頭：“我是?！?/br>
    阿妧冷著臉：“那天說的話，你敢再說一遍嗎？”

    蕭叡伸出一只手，想要碰到她。

    阿妧沒有動。

    他又往前一點，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動作間牽引到身上的傷口，疼得微微皺眉。

    阿妧神色稍稍松動，向前走了一步，任他抓住自己的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摩著。

    “你知道我那是騙你的，別生氣了。我從來就沒在意過?！?/br>
    “輪得到你在意嗎？”阿妧眼中涌上淚水，“你當時怎么對我的？因為我被人下了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我抱到你的床上？便宜都占盡了還敢反過來嫌棄，你還是不是人？”

    蕭叡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對不起，是我的錯。“他凝視著她，神情鄭重地道，“我發(fā)誓以后不會再這樣，你不愿意的事我絕不強迫你，原諒我好不好？”

    阿妧拂開他的手，吸了下鼻子，止住眼淚，偏過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落紅，先前我明明沒有跟別人……”

    “我相信?！笔拝睕]讓她繼續(xù)說，抬手將她攬到自己懷里。要不是那天腦子抽了用這件事逼她走，蕭叡自己都快忘了這事。

    在他的觀念里，得到還是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別說她以前跟過別人，就是嫁了人，他想要的話也照樣把她搶過來。

    阿妧在他懷中道：“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就只管自以為是自作主張，我要是回一下頭我就跟你姓?！?/br>
    蕭叡輕笑著搖頭：“不敢?！?/br>
    許是剛剛恢復，他的聲音還有些粗礪和沙啞，撫著她的長發(fā)，低頭問道：“你要是原諒我了的話，能不能考慮一下嫁給我？”

    阿妧沉默片刻，輕聲道：“等你好了再說吧。”

    “那我就當你答應(yīng)了，不許反悔?！?/br>
    阿妧道：“你以為我是你啊，嘴里沒一句實話?！?/br>
    第57章 承歡

    在蕭叡能夠起身走動的時候，兩人離開那個藏身的山洞。與此同時，洛陽那邊也得到了消息，派了護衛(wèi)前來接應(yīng)，一行人順利回宮。

    出乎阿妧的意料，在她回洛陽之后，沒有人對她的歸來表示意外。不知道姜后是怎么跟魏帝說的，眼下的一切表現(xiàn)得就好像她從未離宮一樣，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魏帝不在，他十月的時候行幸廣陵故城，臨江觀兵。只是今年大寒，水道上結(jié)了冰，樓船不得入江，只好返回洛陽，現(xiàn)在還在路上，大約數(shù)日后抵達。

    阿妧先去見了姜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僅僅是半年未見，姜后似乎變了許多。容顏依舊美麗，只是那一雙眼睛里卻是難掩疲憊。

    一貫溫柔嫻雅的臉部表情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但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姜后便又面帶笑意，親切溫柔地拉過阿妧的手。

    “姑姑年輕的時候正逢戰(zhàn)亂，顛沛流離，后來又入了宮，從未見過外面的太平盛景。妧兒此次在宮外小住，都看到過些什么，愿意跟姑姑講一講嗎？”

    兩人坐在榻上，姜后問道。

    侍女奉上熱茶，阿妧很自然地把手收回，雙手捧著杯盞，輕輕飲了一口：“沒有什么，都是些尋常景象，販夫走卒，男耕女織……”

    姜后似乎嘆了一口氣：“即便是尋常，那也是我從未擁有過的一切。恩愛夫妻，父母子女，一一數(shù)來，姑姑這個皇后，倒也跟孤寡之人無異了?！?/br>
    阿妧手中的杯盞一抖，茶水險些濺出來。她慢慢放下，輕聲道：“怎么會，陛下一向敬重姑姑?！?/br>
    姜后搖搖頭：“不說這個了?！彼聪虬€，“聽說這次你是跟太子一起回來的？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br>
    阿妧說：“我也沒想到?！?/br>
    “許是姑姑老了，你們年輕人的感情我也看不懂。不過對妧兒來說，這卻是一件好事?！苯髥柕?，“太子可有意娶你？”

    阿妧抬起攏發(fā)的手頓在半空，繼而慢慢放下，回視她道：“并未?！?/br>
    姜后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追問，而是轉(zhuǎn)到別處：“這次回來，還住在姑姑這里嗎？”

    阿妧雙手交握著掩在大袖下，手指微動，思考片刻后，微笑著道：“在宮外都是一個人住，已經(jīng)慣了?！?/br>
    姜后點點頭：“你是大姑娘了，姑姑也不好時時看著你。既然如此，那就讓人再收拾一座宮殿出來。”

    “多謝姑姑?！?/br>
    ……

    洛陽的貴女們聽說阿妧回來，紛紛前來求見。阿妧沒有拒絕，在自己單獨居住的宮殿里接見了她們。

    崔青蘅坐在阿妧身邊，向她道：“聽說郡主回鄉(xiāng)探親掃墓，我還說怎么去了這么久，好容易才盼到你回來?！?/br>
    阿妧微笑：“親戚盛情難卻，就多留了些時候?！?/br>
    少女們圍在一起說話，阿妧恍惚聽到她們說起蕭道凝，聽著是不太好的樣子，微帶疑惑地看著崔青蘅。

    崔青蘅道：“中軍大將軍病重，她眼瞧著沒了依靠，可不就得夾著尾巴做人？”

    崔氏一門自從任城王就封，就與他斬斷了聯(lián)系，在朝中的日子倒是好過了許多，因而崔青蘅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樣連說個話都要小心翼翼了。

    過了一會兒，有人提議去御苑賞梅。這個時節(jié)冬梅初綻，御苑的一片梅林宛如香雪海，女孩們自然是向往，因而這個提議立即獲得了大家的贊同。

    錦繡華服的少女們腳步輕快地從林間廊下穿過，風中飄蕩著梅花的幽香和她們銀鈴一樣的笑聲。林中梅花一樹一樹，紅云綠雨一般，少女們經(jīng)過的時候，花瓣沾上了她們嬌貴鮮艷的長長裙帔。

    阿妧站在一株臘梅前，伸手輕觸一下水晶一般玲瓏剔透的鵝黃色花瓣，抬手時露出瑩白手腕上的金絲手鐲，隨即低頭輕嗅，一陣冷香撲鼻而來。

    正要吩咐侍女折花回去做插瓶，目光卻在瞥到不遠處的一個身影時頓住了。

    樹枝掩映下，阿妧不太看得清前方的情形，因而往前走了幾步，抬手把遮擋住視線的梅枝撥開。

    她看見有兩個人并肩坐在御苑一處角落的石階上，背對著她。其中一個是蕭叡，她認得出來，另一個卻沒見過。

    因為那人坐著，阿妧只能看見她的上半身，見她梳著望仙髻，步搖上的珍珠墜子垂墜下來，在鬢邊輕輕晃著。青絲烏黑而玉頸雪白，纖柔的肩背挺直，一路流暢地順到細得不盈一握的腰肢。只是一個背影就透著從容優(yōu)雅的意味，應(yīng)當是自小被人教養(yǎng)得極好。

    他們似乎在說話，多數(shù)時候是蕭叡傾身向她訴說些什么，女孩只是點點頭。隨后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fā)，那少女便站起身來，在侍女的陪伴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