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陸駿還未出口的話一下子卡在了那里,半晌后道:“臣明白了。” “下去吧?!?/br> “是?!?/br> 等他走后,蕭叡舒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批閱奏章而有些僵硬的身體,視線無意中瞥到案邊擺放著的一盤冰鎮(zhèn)葡萄。 他的手指在脖頸處輕輕摩挲了數(shù)下,吩咐宮人:“把這葡萄端下去?!?/br> …… 未央宮外,陸劭看見自己的父親走出來,迎了上去。 陸駿邊走邊道:“找?guī)酌废虮菹逻M言,就說天氣炎熱,請陛下以社稷為重,無需親自為先帝送葬,保重身體以備不虞?!?/br> 陸劭驚訝地道:“這是父親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 “照做就是了,問這么多做什么?” “是。”陸劭想了想,又問,“大司馬病重,陛下心中可有繼任的人選?” 中軍大將軍蕭則與陸駿一樣,都是托孤重臣,又執(zhí)掌兵權,在魏帝死后升任大司馬。如今病重,朝中覬覦他那個位置的人不在少數(shù)。 陸駿咳了一聲,看著他道:“陛下心思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 沒再說話,徑自向?qū)m外走去。 …… 制書早已經(jīng)發(fā)了下去,禮部官員接旨承制,很快定好了即位和立后的吉日。 在正式的大典前,蕭叡親自去了太廟祭告。第二日,仍舊身著冕服,車駕出宮,御太華殿升朝。 在宮階下,隨著奏樂聲漸響,皇后的儀駕和鹵簿在禮官的引導下款款而至。阿妧從車駕上下來。 蕭叡看見她穿著皇后的儀服,雙手交握著放在身前,一步步地向他走來,頭上的銜寶綴珠鸞鳳釵隨她腳步輕輕晃動。身上莊嚴厚重的衣裙絲毫沒有壓倒她,反而將她映襯得更加雍容,像是一朵盛開在巍巍宮廷中的寶相花,舉手投足間都是盛光照人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大魏初立的時候,蕭謖將他的母親從鄴城接到洛陽,也曾這樣珍而重之地立她為后。然而他還是殺了她,只是因為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傳言。 阿妧姿態(tài)端莊地走到宮階下,微微仰起頭來,露出瑩白如月的一張臉,眉眼彎彎地看著自己的夫君。 蕭叡對上她的視線,心里面一下子變得很柔軟,伸手牽住了她,兩個人慢慢地步上宮殿。走到最高處,轉身并肩,兩側的玉階上跪滿了百官,皆躬身下拜,山呼萬歲。 而后文武宣制,昭告天下,至此禮成。 一個大典下來,兩個人都累得不行。阿妧卸下了禮服和妝容,只穿著家常的襦裙,長發(fā)披散著,整個人懶洋洋地窩在蕭叡的懷里。 蕭叡抱著她,起先是有點累,心里卻很溫暖踏實,只覺得兩個人就這樣靜靜依靠著就很好。而后他低頭嗅了嗅她的頭發(fā),手臂微微收緊,又往下親吻她的耳垂,不知不覺地就把她壓在了身下。 她也很喜歡他的親近,抬手抱著他的背,手指摸到那幾處鞭痕,有些心疼地輕輕摩挲著,無意識間的迎合令他更加興奮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妧覺得自己快要被他弄死了,整個人疲累至極,任由他緊緊地抱著自己。長長的發(fā)貼著汗?jié)竦募贡?,而后被他用手撥開,guntang而火熱的嘴唇從她后頸處一直向下親吻,激起一陣酥麻感。 阿妧的聲音有點啞,稍稍側轉頭,眼睛里水滟滟的,軟聲道:“不要了……我好累……” 蕭叡吻住她的嘴唇,另一手在她胸前撫弄,邊親邊道:“一會兒就好……”同時加快了速度,再次釋放在她身體里。 事畢清洗,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蕭叡抱著她靜靜躺在榻上。正是將睡未睡的時候,阿妧忽然道:“我想去看看她?!?/br> 蕭叡睜開眼,轉頭對上她的視線。 阿妧目光中帶著祈求,輕聲道:“可以嗎?” 蕭叡點了點頭。 …… 姜后已經(jīng)被關了整整一個月。 放出去的消息都說太后因為思念先帝而病倒,但知曉內(nèi)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被囚禁在了自己的宮殿中。 姜后起先并不很慌,她是大魏名正言順的太后,蕭叡也不能把她怎么樣。他若真敢,這悠悠眾口和千秋史筆都不會放過他。 然而蕭叡把她囚禁了起來,隔絕了她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在她試圖向外面?zhèn)鬟f消息、把蕭叡所做的一切告訴朝臣,但卻始終沒有回音之后,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處于劣勢之中的。 她一天比一天焦慮,滿心的惶恐甚至比當初蕭謖把她打進冷宮還要來得強烈,這種焦慮和對死亡的惶恐幾乎要壓垮了她。 以至于在殿門打開的時候,久違的陽光照進來,她的眼前甚至有片刻的暈眩。 一個人影從陽光中走進來,姜后瞇了瞇眼,隱約看見纁紅刺繡的曳地深衣,裙擺拂動時微露鞋面,大袖垂膝。那人雙手交握于身前,一頭青絲綰成凌云髻,斜插雙鸞金步搖,正慢慢地向她走來。 陽光太過強烈,她沒能立刻看清那個人的臉,但那裝扮、那姿態(tài),還有那款款走來的樣子—— “?。 苯蠛鋈惑@叫了一聲。 她抱著頭,猛地在榻上后縮了幾步,像是被什么徹底壓垮,神色瘋癲地道:“別過來!別過來!你不是死了嗎?!” 阿妧停住了腳步,靜靜看著她,半晌后才道:“……姑姑?!?/br> 姜后也已經(jīng)看清了來人是誰。 她慢慢放下了雙手,將自己因為恐懼而縮著的脊背挺直,斂去面上的慌亂。仿佛只是一瞬間,她便從先前那個神情瘋癲的婦人又變成了端莊優(yōu)雅的姜皇后。 “你來了。”她打量著阿妧,片刻后點了點頭,“這身很適合你,很漂亮。姑姑被關在這里已經(jīng)一個月了,不知道外面的情況??礃幼邮拝币呀?jīng)立你為皇后了?!?/br> 阿妧沒有說話。 “為什么要騙姑姑呢?”姜后道,“我們姑侄倆不是應該一條心的嗎?你千里迢迢地來到洛陽,是姑姑養(yǎng)著你、疼愛你,你都忘了嗎?” “你難道不應該養(yǎng)著我、疼愛我嗎?還是說你只負責把我生下來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阿妧掐緊了袖子里的手,看著她道,“從我入宮的第一天起你不是就已經(jīng)確定了我的身份嗎,母親?” “你怎么會……”姜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驚,旋即又冷靜下來,點了點頭,“是,你是我在進宮之前生下來的孩子。但我也是沒有辦法,姑……母親這樣的身份怎么能與你相認?我將你托付給兄長,也是希望你能有一個好的生活,母親給不了的你舅父舅母都能給你。后來你進宮,母親不也是冒著風險將你留下,又有哪一點虧待你了……” “別再騙我了!”阿妧受不了地大喝一聲,“你把我送到姜家不過是怕我妨礙了你的前程,十幾年來你問起過我一句嗎?是我犯賤,明知道你不想認我還非要來找你,你對我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利用我牽制表哥,有過一絲一毫的真心嗎?若真有過,怎么會在察覺到我有可能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逼我出宮?我唯一該感謝的就是你沒有在我一出生的時候就掐死我,否則我現(xiàn)在也沒法站在你面前吧?” 姜后精致的假面上終于出現(xiàn)一絲裂痕,過往的十八年浮光掠影一般在腦海中閃現(xiàn),最終定格為一個畫面。她又將自己縮起來,困獸一般奔潰大喊:“我能怎么辦??!陛下要是知道我這個皇后不貞,他會殺了我的!會殺了我的??!他連甄皇后都殺了,你不明白……” 她甚至抱著頭低泣起來,與剛才的從容端莊判若兩人。 阿妧的心中是難以言喻的酸澀,她上前道:“如果不是你從中挑撥,誣陷甄皇后,先帝怎么會沖動之下鴆殺了她?你到底是怕先帝會怪罪你不貞,還是怕他知道你是害死甄皇后的兇手?” “你以為他不知道嗎?”姜后抬起頭來,眼睛注視著阿妧,目光中雜揉著咬牙切齒的悲傷和恨意,“他留著我只是因為甄氏死了,不在了。他得不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就把我揉捏成甄氏的樣子,要我照著她的樣子活。他……他是個瘋子!他死了就不管我了,把我扔在這個鬼地方,任由甄氏的兒子欺凌我!” 她壓抑得太久了,一大段話倒水一樣地從她嘴里流出來。 “妧兒,我的乖女兒……”姜后忽然一腳從榻上邁下來,雙手鉗住她的胳膊,“你行行好,去求求蕭叡吧,母親不想死……”她不停地搖晃她,“你不會看著母親死的,對不對,對不對……” 阿妧看著她滿是哀求的眼睛和蒼白得失了血色的臉頰,心里又痛又恨。她怎么求,蕭叡的母親死得那樣慘,他怎么會放過害死他母親的仇人?然而真要她看著姜后被逼上絕路嗎? 姜后見她沉默,臉色更是蒼白得像是死灰一般,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恨聲道:“這就是我生的好女兒?竟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的生身母親去死?” 阿妧掙扎推她,姜后被激得怒氣更甚,咬牙切齒道:“當年我能殺了你那死鬼父親,現(xiàn)在也能殺了你……” 話未說完,一道人影突然沖過來,猛地抬腳把姜后踹開,同時抬手抱住了阿妧。 女孩的身子不停地發(fā)抖,目光在一瞬間變得空茫,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沒事,別怕……”蕭叡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撫摸她的頭發(fā)和腰背,卻還是強令她看著姜后現(xiàn)在瘋癲的樣子,邊親她邊道,“看到了嗎,她根本就不愛你,這世上有資格說愛你的只有我一個。”他在她耳邊重復,像是下一個咒語,“妧妧,只有我……” 阿妧看見眼前的姜后突然變成了厲鬼的模樣,向她撲過來。她身子一顫,隨即無力地倒在了蕭叡的懷里。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宮殿里,阿妧頭腦昏昏沉沉的。蕭叡抱著她,與她額頭相抵,輕聲道:“沒事了?!?/br> 阿妧的眼淚倏地落下來:“為什么……為什么她會這樣?”她很想再問問姜后,可是又怕見到她,心里有太多話想說,只好抓著蕭叡的手臂道,“你不知道,我小時候聽到舅父說我的母親是大魏的皇后,心里有多高興。太守府的日子太難熬,我天天盼著她來接我,就這么盼了七八年……” 她邊說邊哭,想要止住眼淚,可是止不住,淚水大顆大顆地從臉頰滾落。 蕭叡從來沒看她哭得這樣傷心,像個孩子似的,心里也酸得不得了,嘆了口氣道:“以后有我陪著你,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咱們忘了她,???” “我還以為……還以為她是真的對我好,剛進宮的時候我是真的高興,我不是沒娘的孩子了……”她在蕭叡的懷里哀哭道,“我發(fā)誓要好好孝順她,所以從來都不理會宮里的傳言,她讓我跟你好,我就去了……后來猜到她是害死你母親的兇手,我也可以裝作不知道……可是我沒想到、沒想到她要殺我……” 她說不下去,只是無聲地落淚,后來抓著他的衣襟輕輕抽泣,臉埋在他的胸口。抽泣聲越來越控制不住,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蕭叡摟著她,一下一下地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樣。等她哭得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也沒有走開,而是低頭替她擦去滿臉的淚水。親了親她的額頭,仍舊抱著她,仿佛能抱到地老天荒。 她沒有睡多久,半個時辰后又再醒來了。也沒有哭,眼睛里有點茫然,許久之后才又有了焦距。 蕭叡道:“我把葉緋兒殺了?!?/br> 阿妧的聲音哭得啞了,一張口嗓子還有些痛:“為什么,她不是你的人嗎?” “不是,她接近我是為了姜氏。假裝向我投誠,其實只是想要套出我的動向。她以為在自己在蕭權那邊無往不利,就以為我也會上她的當。” 阿妧不明白,問道:“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蕭叡親了親她還有些紅腫的眼皮,輕聲道:“還記得那個鈴鐺嗎?我后來讓人查過了,那天的失火根本不是意外,而是那個鈴鐺故意為之,指使她的人就是葉緋兒?!?/br> 話到這里,阿妧已經(jīng)聽懂了。葉緋兒對她哪來那么大的仇恨,不說是被姜后指派,最起碼姜后也是知情的。 她心里又開始難受起來。 其實蕭叡查到的遠遠不止這些,包括后來的投毒也是姜后的手筆。原因也很簡單,她以為蕭叡去找阿妧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想要用阿妧的身世來威脅她,所以搶先下手。 但她卻從未想過,她之所以僅憑流言和誣陷就能置甄后于死地,不過是恰好擊中了魏帝愛而不得的死xue以及病態(tài)的占有欲而已。然而魏帝從未愛過她,又怎會在意她是不是跟別人生過孩子,還是說她當替身當久了,就真的把自己當成是甄后了? 蕭叡沒再多說什么,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足夠把姜氏這個隔閡從兩人的心中消除掉。 姜氏拋棄她,利用她,甚至還想抹殺她,而蕭叡把她放在心尖上,疼愛她,陪伴她,為了她連命都可以不要,她知道該選誰。 …… 姜后明面上還“病”著,實則已經(jīng)被關到了地牢中。 長樂公主在駙馬等人的陪伴下來到地牢的時候,恰是姜后被關在這里的第十日。 蕭道徽的目光在地牢中掃視一遍,試圖找出這里與七年前的那個驛站的相似之處。除了都是一樣的簡陋,倒也沒什么相像的地方,但這并不影響故事的結局。 宮人提著燈在前,照亮了腳下陰森昏暗的青石板路。公主曳地的長裙掃過石階,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牢頭把門打開,隨即躬身退了出去。 蕭道徽款步入內(nèi),見姜后狼狽地縮在一叢茅草上,只著一身單衣,鬢發(fā)散亂,見到來人也沒有什么反應,只顧自己囈語。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失了興致,微微轉頭向身后的陸延示意:“殺了她?!?/br> 駙馬招手,兩個身強力壯的內(nèi)侍持著一條白綾上前,一手把姜后拎過來,白綾套上她的脖子,隨即各執(zhí)一邊開始用力。 陸延走到蕭道徽身后,抬手遮住她的視線:“別看?!?/br> 被白綾絞住的姜后終于意識到了危險,本能地開始掙扎,雙手用力地向內(nèi)侍身上抓去,喉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臉上的表情猙獰至極,連眼珠都開始往外凸。 蕭道徽將陸延的手拿下來,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眼前的姜后??粗艉?,看著她掙扎,直到再也掙扎不動,也喊不出聲。脖子被絞斷,雙手無力地垂下,白綾松開,整個人向后倒去,如斷線的風箏墜地。 她接過侍女遞上來的東西,走上前去,蹲在已經(jīng)死去的姜后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張開嘴,隨即把手里的粗槺塞到她口中。又抬手撥了撥她的長發(fā),直到覆蓋住整個面頰,才滿意地站起身,微微偏頭打量她。 “這樣才是公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