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景愣了一下，淡淡地說：“大概是一個很好的人吧?！?/br>
    “那么您口中評價女人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家務(wù)萬能？體貼丈夫？賢良淑德？還是勤儉持家？”瑪麗的問話已經(jīng)近乎咄咄逼人了，她的眼中好像有火焰在燃燒。

    樂景驚訝地看了瑪麗一眼：“當(dāng)然都不是，您為什么要這么想？女人也有自己的生活，為什么要和家庭綁在一起?！?/br>
    瑪麗愣住了。

    這是她拜訪的第48家書店。在那之前，她跑遍了布魯斯城的所有街區(qū)，向每一家書店店主推銷她自費出版的書。男人奚落她，嘲笑她，就連女人都用不信任的眼神看著她，就好像她是一個不檢點的女人一樣。如果說來自男性的質(zhì)疑反對只是讓她憤怒，那么來自同性的反對攻擊則讓她更絕望。

    可瑪麗并不是一個輕易服輸?shù)呐耍绻?，那么她根本就不會寫出《女人的困境》表達(dá)自己的主張。

    她已經(jīng)很久沒遇到過認(rèn)同女性也有自己生活的男人了。

    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努力壓抑內(nèi)心的激蕩，若無其事地問道：“那么，您對女性參加工作這件事怎么看？”

    “這是女性的選擇。”樂景說，“女性可以選擇參加工作，或者不參加工作，這是出于她們自由意志的選擇，沒有人能剝奪這項權(quán)利?！?/br>
    樂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仔細(xì)想來，二十世紀(jì)也正是女權(quán)運動開始發(fā)展壯大的時期。1920年，美國憲法才規(guī)定女性和男性一樣享有選舉權(quán)，而法國則是1944年。至于和賽德帝國十分相像的英國，則是一戰(zhàn)后才逐步承認(rèn)女性的參政權(quán)。

    可以說跟人類歷史相比，女權(quán)運動十分年輕。無數(shù)女性在這條路上鋃鐺入獄，無數(shù)女性郁郁而終，無數(shù)女性拼搏廝殺，用比男性更優(yōu)異的表現(xiàn)獲得男權(quán)社會的“特權(quán)”……才最終換來了一個每個女性都可以享有法律意義上一切公民權(quán)利的社會。

    樂靈一針見血點評道：【你們?nèi)祟愓媸仟M隘。性別歧視和性別刻板認(rèn)識只會滋生偏見與封閉，對社會文明發(fā)展毫無幫助?！?/br>
    樂景在腦海里跟樂靈交流道：‘女權(quán)主義者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曾說過：一個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女人，她是變成女人的。男人亦然。在我看來，所謂的男人和女人的性別概念，不過是人類社會塑造出的產(chǎn)物。女人和男人都是由jingzi和卵子制造出的生命，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也沒有誰比誰更擅長做某事，因為男人女人都是人類?！?/br>
    【這點我倒是贊同，畢竟我不是人類，我本身就是沒有性別的?！?/br>
    ‘真巧，我也是無性別的。’

    【誒？怎么會？樂景你不是男性嗎？】樂靈發(fā)出驚訝的質(zhì)疑聲。

    樂景解釋道：‘那是我的生理性別。每個人其實都有三種性別，生理性別，社會性別，以及自我認(rèn)知性別。我的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均為男性，而我的自我認(rèn)知性別是無性別，所以我就是無性別。我先是一名無性別者，后成為了一名無性別主義者。’

    樂靈似懂非懂的嗯了一聲，感慨道：【你們?nèi)祟愓媸菑?fù)雜】

    樂景也跟著感慨道：‘是啊，人類是很復(fù)雜的生物?！?/br>
    ……

    瑪麗震驚地看著這個年輕的東方人，她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來話，她甚至感受到了久違的淚意。

    也許她最想要的不過是尊重而已。尊重女性擁有理性思考做選擇的權(quán)利。太多太多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罷，認(rèn)為女性不應(yīng)該接受教育，女性只會感性思考永遠(yuǎn)不會理性思考，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屬，女性永遠(yuǎn)不能自己作出決定所以必須由男性幫助她們……這樣的言論無時無刻不環(huán)繞著她，她生活在一座孤島上，她的同伴很少，她的四周都是敵人。

    她知道，這個東方人跟別人不一樣，他把她看作平等的個體，從他的眼里她看不出絲毫輕視，相反，他尊敬她，他理解她。

    “您理解我，對嗎？”瑪麗含淚問道。

    “我尊敬您，女士。”樂景由衷說道：“任何一個想要逆流前行的先行者都值得尊敬，因為這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毅力?！?/br>
    如此直白的夸獎不禁讓瑪麗·波伏娃有點臉紅，但她到底是個堅強剛硬的女性，她很快收拾好了內(nèi)心激動，恢復(fù)了見面時的冷靜，“所以說，您愿意在書店賣這本書了？”

    “當(dāng)然，這是我的榮幸?！睒肪靶睦飸汛е鴮@位女性先行者的敬意笑了，“而且我也很樂意拜讀它。這是您的作品嗎？”

    “是的?！爆旣慄c頭承認(rèn)了。她沒有起筆名，作者名直接就是用的她的名字，這并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如果方便的話，我明天將把剩下的書送過來，大概有50本左右，可以嗎？”

    “我想說可以，但是……”樂景露出一個苦笑，“我暫時可能沒錢付給您?！?/br>
    聞言，這個嚴(yán)肅矜持的女人終于露出了見面的第一個笑意：“我不要錢，我寫這個出來根本不是為了錢，我只希望能通過這本書讓更多女性知道，她們習(xí)以為常的生活是不對的，她們在法律上應(yīng)該獲得跟男人一樣的權(quán)利。我希望您能把書送給您的女性顧客。”

    樂景欣賞地看著這位可敬的女士。

    也許她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也許她會鋃鐺入獄，也許她會籍籍無名埋入歷史的云海，但不管怎么樣都不可否認(rèn)，她在做一件正確的事情。

    世界上能一直堅持做正確的事情的人太少了，每少一個都是人類的損失。

    “我這里有一本書，也許您會喜歡。說起來作者跟你擁有相同的姓氏。”

    “哦？什么書？”

    “《第二性》，作者是西蒙娜·德·波伏娃?！?/br>
    就讓他幫她一把吧。

    看看這枚剛剛開始萌芽的種子，能開出怎么樣的花。

    作者有話要說：

    瑪麗·波伏娃，名字取自歷史有名的兩個女權(quán)主義者，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前者的代表作是《女權(quán)辯護(hù)：關(guān)于政治與道德問題的辯護(hù)》，后者則著有大名鼎鼎的《第二性》。她們都是很杰出優(yōu)秀的女性，感興趣的童鞋可以去看看她們的書。

    第5章 成為女權(quán)運動的啟蒙者（4）

    送走瑪麗后，樂景也餓了，他干脆關(guān)了店上樓做飯了。樓上有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都是房東裝修好了的，他又買了家具，平時白天在樓下賣書，晚上就上樓休息，倒也方便。

    來之前他摸不準(zhǔn)其他位面的發(fā)展水平，所以特地往廚房扛了幾罐煤氣，還去附近超市買了大量的食物和純凈水囤積起來，所以這一個月哪怕他身無分文，至少也不用餓肚子。

    吃過飯，又看了一會兒書，不到十一點樂景就打算上床睡覺了。

    樂靈對此很驚訝：【我看網(wǎng)上說90后都是很晚睡覺的，因為他們要熬夜修仙。】

    樂景很淡定地回答：“那是他們道系青年的說法，我們佛系青年不講究這些?！?/br>
    樂靈好奇：【那你們佛系青年講究什么？】

    “天高云淡鳥飛起，保溫杯里泡枸杞。”樂景蓋上被子，閉上眼睛，“晚安。”

    樂靈：【……晚安?！?/br>
    ※

    第二天樂景開店時，看著霧沉沉的天空，捂著鼻子嘆了口氣。想在地球上時，北京pm2.5稍微高一點，西方國家都要發(fā)來賀電譴責(zé)一下這種環(huán)保問題，頗有種洗白上岸貴族鄙夷泥腿子暴發(fā)戶的迷之優(yōu)越感。

    果然霧霾這種東西，還是別人家的好。一邊這樣想著，他一邊拿起手機對著街頭偷偷拍了幾張照片。

    樂景沒興趣在這樣嚴(yán)重的空氣污染下出門考驗自己的身體強度，他打定主意，這一個月就徹底宅在店里了，哪里也不去。

    整個上午店里都沒幾個人，樂景沒有做成一筆生意。不過他也不在乎，他坐在柜臺那里津津有味地閱讀瑪麗寫的《女人的困境》。

    文章內(nèi)容雖然還比較淺顯，提出的主張也有點幼稚，對于女性目前的困境并沒有提出什么合理有效的措施，但是不能用今人的眼光和格局來看待古人。就成書的年代來看，瑪麗能思考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下午一兩點的時候，瑪麗來了。

    她不知是不是一夜沒睡，眼底發(fā)青，臉色蒼白，臉上還泛有一層亢奮的紅暈，打一進(jìn)門，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請告訴我，西蒙娜·波伏娃女士到底是什么人？”

    樂景淡淡地說：“既然已經(jīng)吃了雞蛋，又何必關(guān)心下雞蛋的母雞是誰呢？”

    在瑪麗的進(jìn)一步追問前，他直截了當(dāng)?shù)拈_口拒絕道：“有關(guān)這本書的一切，請恕我無可奉告?！?/br>
    《第二性》是1949年出版的，而現(xiàn)在不過是1910年。超前時代一步是天才，而超前十步則是瘋子。更別說西蒙娜·波伏娃在書里列舉的各個名家名言學(xué)說在這個位面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對于瑪麗的疑問，他無法解答，也根本不打算解答。

    他垂眸看著瞠目結(jié)舌的瑪麗，微微一笑：“這是一本好書，對嗎？”

    瑪麗愣了一下，提起那本書她的面容頓時柔和起來，雙眼閃爍著流光溢彩光芒：“就好像上帝幫我拿走了蒙在我雙眼的薄紗，我終于看清了這個世界。從此以后，我不會懦弱，也不會迷茫，我將勇往直前，絕不后退。我會將我的生命，我的靈魂都投入進(jìn)解放女性這一偉大事業(yè)中來。”

    這一刻，她臉上的表情圣潔的不可思議，也堅毅的不可思議。

    樂景想起了圣女貞德，斯托夫人1，南丁格爾2，宋慶齡……這些勇敢傳奇的女人身體力行的改變了這個世界，現(xiàn)在，又一個覺醒的女性加入了她們。

    樂景也笑了起來，真心實意地說：“祝您成功?！?/br>
    “就算失敗了也不要緊?！边@個嚴(yán)肅的女人難得露出爽朗的笑容，“吾道不孤，可期后來人?！?/br>
    兩人相視默契一笑，彼此之間好像拉進(jìn)了一些距離。

    “有空的話，不妨常來這里坐坐，我這里有些書，也許能解決您看《第二性》時的疑惑?！?/br>
    瑪麗眼前一亮，她當(dāng)然知道樂景口里的意思，這就相當(dāng)于把他的書店當(dāng)做圖書館向她免費開放了，除了感動，她還有點疑惑，和一些出自女性本能的警惕：“這當(dāng)然是再好不過了，我是說，您對我的恩情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樣償還的好?！?/br>
    青年的目光越過瑪麗投向車水馬龍的窗外，眼神恍惚好像陷入了回憶：“比資源壟斷更可怕的是知識壟斷，那不僅會造成文化上的荒漠，還會阻礙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是一種最可怕的犯罪?！?/br>
    他沉默了一會兒，認(rèn)真的注視著瑪麗：“如果您真的想報答我的話，我要您發(fā)誓，會將您在我這里的所學(xué)對任何求知之人傾囊以授，不論性別種族，不論宗教國家，沒有任何私心，不為任何私利，只為世間的公平與正義?！?/br>
    青年的話擲地有聲，每一句都砸在她的心上，每一句都讓她的靈魂戰(zhàn)栗不已。

    她看著他，宛如在看上帝派到人間點化世人的圣人，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堅定：“我發(fā)誓，我將用我的一生貫徹我的誓言。”

    青年舒緩一笑，眉目間是讓人心折的澄澈恬靜：“謝謝您?！?/br>
    “不，應(yīng)該是我謝謝您。”感謝上帝讓您來到人間。您是我的引路人，也是我老師，瑪麗心中感慨，面上也多了幾分敬意，她話鋒一轉(zhuǎn)，投桃報李道：“我家里還有一些藏書，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

    “對于食物我比較挑食。但是對于書，我從不挑食?！睒肪靶χf：“如果方便的話，請您允許我拜讀?！?/br>
    后來他和瑪麗就《第二性》中的一些內(nèi)容進(jìn)行了討論，話題一直進(jìn)行的很愉快。值得一提的是，琳達(dá)就在這時進(jìn)來了書店，不僅充滿興趣的加入了談話，還和瑪麗一見如故，兩人很快就聊的熱火朝天，把樂景給忘在了一邊。對此樂景倒是頗為哭笑不得。

    至那天之后，他的書店就徹底成為了瑪麗和她的同伴們的據(jù)點，哦，現(xiàn)在里面多了一個琳達(dá)。她們在一起談天說地，一起閱讀書籍發(fā)表見解，不同的思維在爭辯中碰撞出明艷的火花，對此樂景倒是樂見其成。雖然她們的討論有時候稍顯聒噪，但是看在這些可愛女士給他帶來的藏書份上，他決定還是繼續(xù)當(dāng)一個安靜慷慨的書店主。

    這天，他正在看琳達(dá)帶來的一本書入了迷，琳達(dá)走到他跟前拍了拍桌子，把他嚇一跳。

    對于他責(zé)怪的眼神，琳達(dá)翻了個白眼解釋道：“這不怪我，我喊了你幾聲，你一直聽不到?！?/br>
    樂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一旦沉入書里就會兩耳不聞窗外事，外界發(fā)生的一切都意識不到了。

    “有什么事嗎？”他推了推眼鏡問道。

    “有一個問題。”琳達(dá)問：“您說，小王子最后回去他的星球了嗎？”

    注意到她背后那些女士眼巴巴的視線，他不由恍然，原來今天輪到討論《小王子》了。

    “沒有，他死了。”樂景有些冷酷無情的說，“他是自殺?！?/br>
    琳達(dá)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樂景會怎么想，如此冷酷的解說跟樂景一直以來的溫和表現(xiàn)反差太大了，她忍不住埋怨地看著樂景，爭辯道：“這畢竟是一個童話，您怎么可以用成人的眼光來看待呢！這太冷酷了！”

    “不，恰恰相反，死亡對于小王子來說，才是通往幸福的道路?！睒肪罢f，“因為他太孤獨了，他是與【成人】社會格格不入的【孩子】。就算是小王子，也只是如人類一般的社會性動物。人脫離了集體就無法生存，小王子也是這樣。然而他是個所思所想與大人格格不入的異類，就連保有童心的飛行員，也不是真正的孩子了，所以他終究找不到真正的救贖。因此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他的救贖只有他早已拋棄的星球和玫瑰后，等待他的只有自殺——即哲學(xué)意義上的回家。”

    琳達(dá)愣了一會兒，她沒想到樂景會這樣解讀這個童話，她忍不住說：“小王子可以去找其他像他這樣的小孩子玩啊！”

    樂景嘆了口氣，近乎悲憫地說：“可是這本書里，根本沒有出現(xiàn)小孩子啊。小王子，就是那個唯一的孩子?！?/br>
    琳達(dá)愣了一下，脊背突然竄上一股涼意，她突然明白了樂景的言下之意：“孤立無援的代表孩子的童真是無法在成人世界里存活的。它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毀滅。而小王子寧愿自殺，也不愿意被同化?！?/br>
    琳達(dá)在那一刻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她的家庭，她被安排好的人生，以及她心里那個不可言說的妄想。

    做一名戰(zhàn)斗機駕駛員，這是自三年前看到戰(zhàn)斗機翱翔云端時就根扎在她心目中的念想。她渴望像個男人一樣沖向藍(lán)天，渴望像個英雄一樣保衛(wèi)自己的國家。

    可是，她不是男人，她是個女人。她是斯威夫特男爵家的大小姐，她的身上肩負(fù)著家族幾百年的驕傲和榮譽。斯威夫特家不需要離經(jīng)叛道和男人廝混在一起的不檢點小姐，他們對琳達(dá)的唯一要求就是嫁個門當(dāng)戶對的男人（比如威廉姆斯·賓格利）為丈夫傳宗接代和管理家庭，這樣才不負(fù)家族對她的栽培。

    在她看來，身為【異類】的小王子和自己是多么像啊。他們一樣都是成人社會里的叛逆，沒有人能夠真正的理解他們。那么等待她的會是像小王子那樣的結(jié)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