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除了沉默，只剩下沉默。

    望著他單薄的身影，岑鳳華甚至覺得，她這么大的年紀，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抱起來。

    當然，其實還是有些抱不動的。

    但這個孩子太命苦了。

    他還是未成年的時候，那么小，那么前途無量，那么年輕的時候，就讓他承受了一般人難以承受的疼痛。

    這種疼痛，除了施加在身上以外，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因為阮司南出生的時候，和大多數(shù)普通的孩子一樣，身體健康，四肢健全，能到處跑動。

    喜歡做的事除了讀書以外，還有熱愛旅游和運動。

    如果不曾見過陽光，如果一開始就待在黑暗的世界里，哪會在嘗試過幸福的滋味后，難以忍受被黑暗逐漸侵吞的自己？

    岑鳳華心如刀割，又想到，如果不是沈黛帶著她的女兒，在那一年嫁入他們?nèi)罴?，阮司南怎么可能在十六歲那年，廢了這兩條腿？

    還不是為了救沈欣媛那個丫頭？

    那丫頭，和她的母親一樣的壞。

    她的母親，勾引她兒子的心，一個戲子罷了，也妄圖嫁入他們這種高門大戶。

    沈欣媛則更可惡了，害得她的孫子，再也不能成為完整的人。

    岑鳳華想到過去的事，心頭涌上一股股怨氣。

    為了阮司南雙腿的事，這幾年下來，她帶著他國內(nèi)國外地跑，什么國內(nèi)權(quán)威的專家全都看過一遍，也去了國內(nèi)最好的康復(fù)中心，找到比較好的護工想幫助他站立。

    但站立這種事，哪是嘴上說說就有可能實現(xiàn)的？

    阮司南剛送醫(yī)的那一會兒，醫(yī)生和護士都驚呆了，一般情況下，在那種極度殘忍與超強的壓迫下，人會本能地陷入昏厥，或者疼到難以忍受的狀態(tài)。

    阮司南當時只是額角滲著冷汗，眼睛都通紅了，硬是忍著沒有呼一聲痛，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只對醫(yī)生和護士們反復(fù)確認：“醫(yī)生，請保住我的腿，我不能沒有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我需要它們，我不能離開它們，沒有腿，我就不能跑，就不能去看世界。”

    醫(yī)生回答不上來，依照送來的情況看，他的腿要想保住，其實是很難辦到的事，好一點的情況就是，他的腿還能留著，差一點的情況就是，得截肢。

    醫(yī)生只能和他說：“孩子，沒有腿，一樣可以看到世界。你可以從書里，可以從知識的海洋里，甚至可以去現(xiàn)實里，去看這個精彩的世界?，F(xiàn)代科技很發(fā)達，你可以坐飛機，坐動車，坐游輪，坐任何一樣交通工具，它們都可以成為你的腿?！?/br>
    阮司南在那一刻，終于哭了。

    他一個從來不哭的人，在那一刻，竟然哭得快喘不過氣。

    手術(shù)室外的樓道里，回響的都是他痛哭的聲音。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什么都不能代替我的腿，什么都不能代替啊……”

    ……

    最后腿是保住了，但他到目前為止，也都再也站不起來。

    岑鳳華害怕自己的孫子想不開，他當時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要尋死的樣子，哪怕身體在慢慢康復(fù)，心靈上已經(jīng)開始腐朽潰爛。

    岑鳳華無奈，只能合著醫(yī)生們一起騙他，說只要努努力，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情。

    還給他看一些天生殘缺的人們的演講。

    還有那些書，家里面堆了一堆，都是別人的苦難史，如何振作的過程。

    幾年前的阮司南，還相信這種話，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希望一點點破滅，他逐漸地意識到什么，雖然他會反復(fù)和見到的醫(yī)生、權(quán)威專家們問：“我的腿，還能治得好嗎？”

    其實問出這句話的同時，最不相信能治得好的人是他。

    從那以后，阮司南變得越來越陰郁，越來越不愛和人說話。

    除了他喜歡看書，會偶爾參加一些文人聚會。

    在這之外的時間，他總喜歡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里面，誰也不搭理。

    有時候是一天，有時候是兩三天。

    家里的傭人們都沒辦法，一開始還以為他關(guān)在房間里，是想尋死。

    把窗戶都封死了，任何尖銳的工具，也不給他留在房間內(nèi)。

    誰敲門，他都不會開，只能將每天的三餐放在他房間的門口。

    就連他最親近的人——岑鳳華，和他的父親，都沒有辦法。

    這一次是到了每月例行檢查的日子，其實早在今天之前，阮司南已經(jīng)破紀錄地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中，長達五天的時間。

    岑鳳華推了他一會兒，看著他輕輕垂著的后腦，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心疼。

    她很想傾盡全力，哪怕將所有的家產(chǎn)都用在治療的費用上，也要換回他的一雙腿。

    這可能是阮司南畢生的希望。

    快拐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一直悶不作聲的阮司南，突然輕輕開口：“奶奶，我想自己走。”

    他嘴里的“走”的意思，自然不是讓兩條腿站起來走動的意思，而是用手，自己推動輪椅。

    岑鳳華明白他想做什么，可就快出醫(yī)院大門了，司機和車都在外面的停車場等著。

    岑鳳華讓他耐心一點：“沒事的，我們快到了?！?/br>
    阮司南先是沉默，突然冷著聲音，低吼一聲：“我說，我要自己走！”

    他吼的聲音那么的用力，不禁把岑鳳華嚇著了。

    他好像在咆哮，氣得發(fā)抖，雙肩在一個勁地猛顫。

    岑鳳華害怕他情緒波動，且他最近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不好，送到門口的飯菜都很少碰了，大家又不敢敲門勸說他，可能越勸越會出現(xiàn)一種反效果。

    岑鳳華只能忍著心疼，慢慢地松開手。

    又不放心他，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

    阮司南瘦白的胳膊，慢慢抬起，很快手指按在輪胎上面，開始用手指試著向前滾動。

    其實自己滾輪椅“走路”的這種事，他以前也嘗試過好多次，但家里人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他出事一樣。

    尤其是岑鳳華，總喜歡安排管家等人盯著他，害怕他再出意外，現(xiàn)在他連公園、商業(yè)街那些地方，都去的少了。

    以前一起耍鬧的小伙伴們，也逐漸不與他來往。

    倒不是那些人不來看望他，是阮司南自從少了兩條腿以后，覺得自己和普通人變得不一樣了。

    他是殘疾，不是殘廢，但他總說自己是一個“廢物”，開始變得自卑，變得多疑，還有些狂躁。

    過分地依賴藥物，就會產(chǎn)生其他的副作用。

    剛才李醫(yī)生把他褲腿掀起來時，都不太忍心看他現(xiàn)在的情狀，兩條腿已經(jīng)撐不起褲子，看著很骨瘦如柴。

    肌rou因為長期沒法鍛煉和使用，呈現(xiàn)出輕微萎縮的狀態(tài)。

    李醫(yī)生對岑鳳華的囑咐依然是那些，讓他們好好安排人，平時多帶他出去散散心，轉(zhuǎn)移注意力，還有多多進行按摩，尤其是腿部的肌rou這一塊，要用局部熱敷的方法。

    岑鳳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盡量好言勸說：“司南，回家以后，我讓你林阿姨燉點大骨頭湯給你補補，李醫(yī)生說了，你最近又瘦了，不能再這么克制食欲，該養(yǎng)養(yǎng)rou了?！?/br>
    阮司南好像沒把這句話放在心里一樣，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知道了?！?/br>
    岑鳳華又想勸他：“最近你爸爸手里有個項目，要去山明水秀、景色宜人的東合市一趟，你要不要跟著他一起去？”

    見他沒有立刻否決這個提議，岑鳳華不禁覺得有希望，加緊機會說：“如果去的話，我立馬安排人，正好你爸爸在你身邊，好有個照應(yīng)，在那邊，你也能多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按在輪胎上的手指忽然止住，輪椅頓時停住，阮司南微揚了頭，露出病態(tài)慘白的一張臉。

    陰冷的表情掛在臉上，他扯唇笑了片刻。

    但那笑容，絕非發(fā)自內(nèi)心，笑得也和他眼中充滿的厭世的感情一樣，特別陰冷：“我跟著我爸他去，他不會覺得我是一個廢物嗎？”

    岑鳳華沉默了一下：“……”

    椅輪再次轉(zhuǎn)動起來，阮司南輕輕笑著，聲音寒到人的骨髓里。

    “我過去，只會成為他的累贅。他會覺得煩惱的吧？”

    岑鳳華不想聽到他這么妄自菲薄自己，大喊一聲：“司南！”

    阮司南沒再理她，兀自轉(zhuǎn)著椅輪，一開始是很慢很慢的速度，但是突然間，越來越快，快到岑鳳華都來不及反應(yīng)。

    預(yù)感到不妙，岑鳳華大喘著氣趕緊拼盡全力跑步。

    奈何年紀過大，沒跑幾步已經(jīng)明顯感覺體力跟不上。

    岑鳳華又大喊一聲：“司南！”

    阮司南已經(jīng)推著椅輪，在她的面前快速穿梭在人群里。

    岑鳳華又追了幾步，前面不斷有新的來醫(yī)院看病的患者涌入，阻擋了她前進的道路。

    眼看他穿過醫(yī)院的大門，前方有七八層臺階等著他，岑鳳華心里一急，拼命撥開人，往前奔跑。

    已經(jīng)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哥”的地雷、火箭炮，謝謝“芝? 培根焗飯”的手榴彈，么么=3=（這邊顯示是這個名字，不知道打?qū)]）

    **

    阮司南：如果我不曾見過陽光。

    阮司南：我可能還能適應(yīng)黑暗。

    阮司南：但是我感受過陽光的溫暖。

    阮司南：便不想再回去那陰冷潮濕的黑暗中。

    第39章 雙顏對決（2更）

    阮司南在看到臺階以后, 用力地轉(zhuǎn)著，人很快跟著輪椅一起在顛簸的臺階上摔倒。

    身體從輪椅里面翻出去以后, 他的額頭還有四肢, 在冷硬的臺階上連續(xù)撞了好幾次，一路翻滾到臺階最底下。

    岑鳳華嚇得臉都白了。

    醫(yī)院門口三三兩兩的人看到這一幕, 見臺階上滾下一個人來, 全都紛紛避讓，被他的陣仗嚇得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