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多的地方從來是非多，涼玉自從入了清章殿，日日早上五更天便起來讀書修煉，五百歲升了上仙，才勉強壓制住了底下躁動的小仙。

    事實上，這位小花神十分聰穎，只是好惡過于分明，又很倔強，掌管花界這二百年，在百花交替上從未出過差錯，繁文縟節(jié)卻磨磨蹭蹭不肯遵循，為此挨了不知道多少藤條。

    打的次數(shù)多了，老頭也找到了規(guī)律：這小丫頭極有主見，凡是大事正事，打一頓必然不會再犯，遇到無關(guān)小事，尤其是她不認(rèn)同的事，打了多少次還是屢教不改，倒是很有個性。

    涼玉年歲見長，修為漸深，玉郎自己要閉關(guān)，便把膝下最隱忍敦厚的第五女拎出來接替自己，此女名喚司矩。

    司矩當(dāng)然不敢像父親一樣拿著藤條打她，只能牢牢地跟在她身邊，平板無波地嘮叨上數(shù)次。

    司矩覺得，其實涼玉也不像父親口中那樣不成器。

    她太小，還是需要人捧在手里疼愛、盡情撒嬌的年紀(jì)，可是卻要做花界不怒自威的神，天天在這堆雜事和規(guī)矩中打轉(zhuǎn)。

    雖然涼玉背后有個“靠山”，據(jù)說是同樣受涼玉母親之托看管她的，可這靠山只管帶她吃喝，帶她闖禍，幫她毀尸滅跡，從來不管她挨板子的事——誰都知道，玉郎與這個“靠山”不對付，兩個人恨不得永不見面，涼玉在中間，時常受夾板氣。

    她甚至覺得涼玉有些可憐。

    涼玉這個主上對她很好，好得毫無架子，讓人哭笑不得。她不顧她拒絕堅持叫她“阿矩”，贈她一堆錦繡衣裙，毛絨絨的襖子——自然，都是她喜歡的款式，司矩一樣也不敢穿。

    有一年人間端陽節(jié)，她甚至親手牽了五色天絲，編了一對精巧的五彩繩給她。

    她照例推辭，小丫頭便翻了臉。

    那是她生氣時間最長的一次，足足一個月都對她冷言冷語，讓她心里頗有些惆悵。夜里為涼玉點燈的時候，她無意間看到她手指上紅紅的磨痕，才知道原來為了結(jié)那一對五彩繩，她從來不做女紅的小殿下，把手指都磨破了。

    五色天絲是神物，韌如鋼絲，人家都是拿天梭對付的，沒有人提醒她，她也不知道，竟然用手硬結(jié)。

    她心中嘆息，當(dāng)著她的面兒將那五彩繩結(jié)在手上，再也沒卸下來。

    涼玉一看，當(dāng)即就笑逐顏開了。

    后來玉郎出關(guān)一次，看見她和涼玉親昵如伙伴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連她一起打了一頓：“逆子！不懂君臣之別！”

    放在往常，被父親這樣責(zé)罵，刻板如她勢必要羞愧得哭?？墒悄莻€瞬間，她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危險想法：打便打吧，反正我跟殿下是一伙的了。

    ****

    眼前的花神又開口了：“好了，立威便立威罷。查出來方才那冰凌是誰放的，讓她長長記性?！?/br>
    司矩略一思忖，遲疑道：“殿下，那紅珠并非沒有看到，只恐使了苦rou計，欲得引起殿下同情?！?/br>
    涼玉笑笑，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自作聰明固然可笑，落井下石更讓人討厭?！?/br>
    司矩一揖：“是?！?/br>
    涼玉回身道：“阿矩帶人先回去，我一個人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司矩會錯意，一欲言又止的模樣：“殿下馬上就要正式繼位，還是少往北辰君那里去一些……”

    不怪司矩嘮叨，是涼玉實在跳脫，干出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驚天動地。

    四百歲時，她于浮生橋上撿了個受著傷的少女，一意孤行將她帶回清章殿自己養(yǎng)著。這少女名叫溫玉，生得雪膚花貌，只是身子虛弱，記不得從前發(fā)生何事，央求在此處安身。涼玉給那美人從自己的清章殿處辟了閣子，遣了侍女，好得不分你我。

    玉郎著人去拿，均被涼玉擋在門外。

    為此事挨的板子還沒完，在南極仙翁的壽宴上，涼玉又叫肅敏真人的獨子季北辰迷了心魄。

    季北辰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只可惜父親肅敏真人不成器，數(shù)年來沉浸女色，屢屢犯戒。老子犯錯，天罰竟應(yīng)在兒子身上，他修煉到如今僅是個地仙，長年不得上天，旁人言之同情又尷尬，只稱一句“北辰君”。

    涼玉僅在接引殿遇見這少年，回來便私自弄權(quán)，將季北辰的府邸挪到她清章殿旁邊，日日糾纏，流言四起也不理會。玉郎走之前，焦心不已，特意對著司矩耳提面命：“看好你家殿下，別讓她整天在外丟人！”

    因此，即使心里知道小兒女的私情控制不住，她還是得不得已日日硬著頭皮提醒。

    涼玉聽在耳中，懶得解釋，揮揮手道：“知道了，快走罷?！?/br>
    待到人都散盡了，她提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快步過了浮生橋，進了問花閣的門。門口盤腿坐了一個小童，手里擺弄著一只竹螞蚱，正玩得開心，見有人來，頭也不抬道：“殿下，今日無信。”

    涼玉并沒接話，往后一步，躬身見禮：“上神?！?/br>
    小童嘆一口氣，丟下手里的螞蚱，拍拍手站了起來：“你這小花神，不似往常有趣！”

    從前來取信時，還知道帶糖給他吃呢。

    涼玉訕笑：“小神今日叨擾，是有正事相求?！闭f著腳已經(jīng)邁了進去，恭敬的神情只維持了半刻，“上神，看在往日那么多糖的面子上，讓我先進去吧？”

    小童咧開嘴笑，露出牙上兩個豁口，轉(zhuǎn)身進了閣子，書閣內(nèi)整一面墻都是烏木制的抽屜，密密麻麻，每一張抽屜上都有上古文字，金漆流光溢彩。零星幾面拉開的抽屜，隱約可見里面的紙張，或是卷成筒的竹簡。

    屋里空間狹小，只擺了一張塌，一張黑漆矮幾，桌上一只茶壺并兩只白瓷杯，還有幾個褪了色的小面人。小童一溜煙上了塌，拿起面人在手中把玩：“所問何事？”

    涼玉微微一揖：“求借問天鏡?！?/br>
    小童盯著她的臉龐看，許久，才微微一笑：“想看姻緣？”涼玉一愣，眼睛忽閃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不是?！?/br>
    上古神器問天鏡，可溯故去，可探將來。

    涼玉剛接管花界、尚未覺察出小童的身份時，還曾將這問天鏡當(dāng)做一面漂亮的鏡子借回去玩兒過幾天。

    她修為不足，胡亂擺弄它的時候，上面竟然顯出了景象。

    白衣少年立在蓮花塔上，座下童子三千，整整齊齊地跪在他腳下，云氣翻涌，風(fēng)吹動他的衣袂，他吹下的廣袖袖口上密密匝匝地繡了燦燦的金色鳳凰圖樣，烏發(fā)冠起，額上一枚閃爍的菱形仙印。

    少年眼角上挑，面容唯“華美”二字可形容一二，神色肅穆而倨傲，右手執(zhí)劍，在空中一劃，天上游龍走鳳似的飛過流光溢彩的青鸞幻影，重重光影拱衛(wèi)著他。

    涼玉抱著鏡子好奇地看了半晌，猛地“咦”了一聲，這不是她的大靠山鳳君嗎？

    可是……那時她的腦子里裝滿了問號：鳳君為人風(fēng)流頹唐，除了吃喝玩樂便是懷抱美人，日常帶著三分慵懶的笑意，他連板起臉都不像個樣，竟有如此冷淡威嚴(yán)的時刻？

    而且，鏡子里的鳳君，竟然是用右手持劍的？

    后來，問花閣里的小童才慢悠悠地告訴她，鏡中所現(xiàn)，是千年前的幻影。一千年前，鳳君在天宮任職，風(fēng)頭正勁，那時大靠山還沒倒臺呢。

    她尚在出神的時候，溫玉進門來了。涼玉看著她絕美的、總是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很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灼熱：“涼玉，你看到了過去還是未來？”

    她笑著同她講：“我看到了鳳君的過去?！睖赜衤勓浴芭丁绷艘宦?，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到溫玉似乎松了一口氣。

    小童眨眨眼睛，再次游說道：“真的不要看看姻緣嗎？”

    姻緣？姻緣有什么好看的？涼玉這樣想著，腦海里閃過一個明晰的人影，不禁微微有些臉紅。

    他不說，她便等一等好了。

    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人。

    卻見小童那漆黑的瞳孔中暗暗有悲憫之意。

    “小花神，提醒你，一百年只能看一次哦。”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啦，各位大大求包養(yǎng)qwq

    第2章 紅珠（下）

    紅珠坐在軟塌上，目光呆滯地看向前方，金菊花仙小軟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擔(dān)憂道：“jiejie，你沒事吧？”

    紅珠面上又滑下兩行眼淚：“殿下也不肯幫我?！?/br>
    小軟嘆了口氣：“其實……殿下已經(jīng)很好啦……”

    紅珠猛地抬頭望她，眼里恨意分明：“是，她是很好，是我不懂感恩，得寸進尺?！彼e壓了太久的憤懣都在近日迸發(fā)，心神越來越不穩(wěn)，“早知這樣憋屈，不如早日墮仙去，在魔宮里活個自在！”

    小軟見她眉間真的有黑氣浮現(xiàn)，嚇得一哆嗦：“今日你不要當(dāng)值了，我去替你，你……你好好休息?！?/br>
    小軟逃也似的地離開了。紅珠抬眼欲留，張了張口，眼淚卻滑了下來，將手邊的扇子用力扔了出去。

    扇子啪嗒一下砸在地上，卻叫人彎腰撿了起來。

    紅珠定睛一看，急忙擦干眼淚站起身來，竟是赤魄神君那只威風(fēng)凜凜白虎坐騎，罕見地化了人形。

    那白衣青年將扇子一收，往掌心敲了敲，含笑道：“神君差我來問問你，晉興檀修煉，是否有你一份功勞？”

    來人語氣和藹，眸中帶著笑意，顯然不是一場嚴(yán)肅的問話，反倒像是安撫。紅珠紅唇顫抖，一雙大而水靈的眼睛里溢滿淚水，有些語無倫次了：“沒有，沒有！他，他只是個凡人……”

    白衣青年頷首微笑：“知道了。”隨即走近，將扇子遞與她，那扇子突然幻化成一張宣紙，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紅珠本能地抬頭望他，青年拉過她的手，將拇指在落款處一按，按出一枚鮮紅的指印。

    他伸出兩指挾住紙張，沖她頷首：“不必?fù)?dān)心了。不過程序還是要走一遍，擔(dān)待。”話音未落，白光一閃，便瞬間移動到門外，現(xiàn)了原型騰云，云下只留一截晃動的虎尾，轉(zhuǎn)眼便不見了。

    紅珠跌跌撞撞地追到門口，扶著木門，只看見東方彤云片片，金碧輝煌。

    那是新星君誕生了。

    峰回路轉(zhuǎn)，大喜大悲。

    她扶著門框癱坐了下來，待到心情平息一些，才看清不遠處的蛇果樹下，立著一個素白身影。

    她遲疑地走過去。

    少女的黑發(fā)一直拖至腳踝，發(fā)間絲絲縷縷的銀線光輝閃爍，她正仰頭專注地看著樹枝上的花朵。

    紅珠心中一震，愧疚便鋪天蓋地地襲來，她雙膝一軟：“紅珠錯了……不敢請殿下原諒?！?/br>
    涼玉轉(zhuǎn)過身來，眼里含笑：“你這里的蛇果花開得真好。”她今日沒戴星冠，頭上只攢了兩朵朵細(xì)小的青桔梗，顯得嬌小單薄，讓紅珠有些錯覺，像是哪家的meimei一樣天真無邪。

    她忍不住放緩了聲調(diào)，忍住眼眶里激動的淚水，用溫和的聲音答道：“是啊殿下，算算日子，三日后就可以結(jié)出果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