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jié)
當下自己走了過去,摸了摸茶壺已經涼了,里頭有半壺水,便放在爐子上,又通了火。 溫益卿將手在炭火上烤了烤,望著里頭紅彤彤的炭火迅速燒灼起來,屋子里都似亮了許多。 他說道:“皇上跟前,你沒有提起舊日的事情嗎?” 闌珊驀地回頭,看見他的臉色在炭火的光芒之中變幻不定,如同光明,又像是黑暗。 她本是不想跟他再提這件事情的,但是如今也沒什么好隱瞞避忌的了。 “怎么提?”闌珊微微地冷笑著,“我難道向皇上說是公主設下圈套,謀害于我嗎?” 華珍再怎么樣,也是皇室里的金枝玉葉;而她的父親早亡,并且如今還扛著女扮男裝在朝為官的欺君大罪。 并且闌珊沒有任何憑證。 試問皇上會相信犯了欺君之罪的她,還是相信公主? 白天面圣的時候闌珊提過一句舊事,她質問皇帝莫非絲毫不知情,當時皇帝的臉色平靜的反常,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 所以不是不知情吧,只是就算知道,也未必肯在意罷了。 而且皇帝素來護短好面子,所以上回靖國公府涉及那樣駭人聽聞的丑聞,他還一力壓下,免得波及東宮。 涉及皇族的事,對皇帝而言顯然是雷區(qū)。 也正是因為知道自己不能跟皇親貴戚抗衡,因而當初上京,就算發(fā)現(xiàn)是華珍暗中cao縱一切,闌珊也并沒輕舉妄動,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跟皇族爭,她是以卵擊石。 溫益卿看似是在盯著火,實際上透過閃爍的炭火的光芒看向闌珊,看著她神情變化。 此時他便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會說?!?/br> 闌珊覺著這種口吻有些怪,便站起身來:“你什么意思?” 這會兒吊爐發(fā)出了滋滋的聲響,溫益卿抬手提了下來,見桌上有個杯子是用過的,便倒?jié)M了茶:“喝一口吧,潤潤喉嚨再說話。” 把茶放在桌邊上,自己另取了一個茶杯倒?jié)M了。 闌珊看著他的動作,一是有點意外,二是略覺慶幸。 原來在楊時毅去后,那小太監(jiān)又進來添炭加水,順便卻又添置了兩個杯子,也不知是楊時毅交代過還是怎么。 不然的話她真擔心溫益卿拿了自己的杯子去喝水……雖然事實上也沒什么。 本來不想喝的,但是又何必為難自己呢。闌珊走到桌邊,取了那一杯茶捧在手里。 溫益卿道:“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略有些感慨罷了。要是以前的姍兒,恐怕早就不顧一切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說出來了吧……就算沒有證據也好,就算對方是皇親國戚也好,她都不會怕?!?/br> 闌珊正在喝水,聞言幾乎嗆到自己:“溫益卿!” 溫益卿笑看她:“怎么,我說的不對嗎?” 闌珊咬了咬唇。 對,他說的當然是對,以前的闌珊,哪里會顧忌那許多,她是最喜歡冒頭的人,比如樹上的小貓,沒有人想到會去救,她自個兒爬上去,比如看到有仗勢欺人的學生,她也不管對方的身份如何高貴,總會忍不住仗義執(zhí)言。 可是之前流落外頭討生活的日子,讓她嘗盡許多人世悲辛,知道有時候不是挺身而出就是好的。 大多數時間,人們都會忍著一口氣,把悲酸跟苦痛藏在心里,依舊的強笑度日。 看著杯子里的茶色,闌珊的眼睛也紅了。 她早不是以前那么單純的計姍了,她被逼著學會了隱忍。 溫益卿看她低頭垂眉,卻有些后悔自己失言。 只聽闌珊道:“你來,就是為了挖苦我?其實很不用,皇上一怒之下,我自然不會再是你的眼中釘?!?/br> “姍兒,”溫益卿的聲音卻很柔和,他輕聲道:“現(xiàn)在已經是子時了,你不問我為什么還留在宮內,又為什么能來找你嗎?” 在溫益卿才現(xiàn)身的時候闌珊心中其實也奇怪過,只是忘了問。 現(xiàn)在見他主動提起,才又想起來:“你……” 溫益卿道:“其實,不用你說的。” “你在說什么?”闌珊不解。 溫益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這種眼神里……有些她曾熟悉的東西。 讓闌珊不安。 “我在說,——過去的事情,不用你開口。”溫益卿道。 闌珊皺皺眉,假裝不經意轉身避開他的目光,隨口道:“是嗎,難道你跟皇上說了?” “是啊?!睖匾媲湫α诵Γ骸拔乙呀浉噬险f了?!?/br> 闌珊一口氣噎在喉嚨里,猛地轉過身看向他:“你說什么?你……”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溫益卿道:“你沒有聽錯,我真的已經把過去的事情告訴了皇上?!?/br> 闌珊屏住呼吸,直直地看著溫益卿,想分辯他在玩笑還是說真的。 但是她的心開始劇烈的亂跳,她知道,溫益卿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玩笑。 “我……”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你……” 最終闌珊用力一搖頭,抬手在額上摁了摁,似乎是想要讓自己的腦子清醒鎮(zhèn)定一些:“你真的跟皇上說了?” 溫益卿望著她,目光溫柔之極:“你先前想的很對,這件事不該由你來說。畢竟引發(fā)整件事的人,是我。所以我告訴了皇上……當初,是我貪圖富貴,想要攀附公主,所以才下令叫人放火燒了新房?!?/br> 闌珊猛然后退,人已經退到了床邊上:“你說什么?” 溫益卿并不看她,只是望著面前的杯子,輕聲又道:“我殺妻不成,你才因而出逃,一個弱女子流落在外,又能怎么才能活下去呢……至少,我想不到?!?/br> 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溫益卿沒有告訴闌珊的是,他其實都知道。 在那次言哥兒病了,溫益卿去探望卻給趕走后,有一天他找了個機會私下里見到阿沅。 他向阿沅問起當初的事情。 阿沅曾經萬分痛恨他,卻不是為了別的,只因為誤以為他狠心謀害闌珊。 后來知道是誤會,那份痛恨之意便淡了。 見他找上門來,又想起他上次要言哥兒之舉,以及誤會闌珊的話,阿沅索性就把自己跟闌珊離開京城后,顛沛流離九死一生的種種都跟溫益卿說盡了。 “小姐并不是一開始就很會這些的,她在外頭吃了多少苦,甚至給人輕薄欺辱過多少次……她不肯告訴我,有時候得是我自己瞧出來的?!闭f這些話的時候,阿沅的淚一直都忍不住,不停地流著。 闌珊雖然是男裝行走,但的確她沒有經驗,最開始自然不像是后來這樣得心應手,有時候給一些眼尖的人瞧出來,因貪圖她的美貌便欲行圖謀不軌的事,哪一次不是險象環(huán)生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又有些雖然沒懷疑她是女兒身,但那些人偏偏是愛好男風的,行動舉止自然帶著輕薄,她能忍就忍,不能忍只能跑。 最初那半年,他們帶著尚在襁褓中的言哥兒,幾乎是過半個月就要換一個地方。 從最初的不知所措,到最后也學會了托辭逃脫,乃至終于習慣了男子的身份,對任何人都笑臉相迎,闌珊所交出的學費,遠比想象的要多要沉。 溫益卿聽了一半兒就有些聽不下去。 他曾視若珍寶的人,卻被如此對待,遭遇那些非人的痛苦。 這一切都是拜誰所賜。 他當然痛恨那始作俑者。 但是第一個始作俑者,好像就是他自己。 室內靜的很,闌珊怔怔地看著溫益卿,終于忍不住高聲:“你、你是不是瘋了?!你真的對皇上這么說?” 溫益卿點頭:“當然。你可以認為我是瘋了,姍兒,從咱們洞房花燭的那晚上,溫益卿就已經瘋了?!?/br> 闌珊瞪著他,然后她像是意識到什么一樣,紅著雙眼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溫益卿不言語。 闌珊本來不想靠近他,但此刻卻忍不住跑到他身邊:“你說話??!” 溫益卿抬眸:“你就當……我沒辦法原諒自己吧,之前讓我的姍兒受了那么多苦……我真是、百死莫贖。” “我、我不要聽這些!你閉嘴!”闌珊抓住他的衣襟,卻又猛地放開,“你到底為什么要這樣?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你知不知道皇上若是相信了這話,恐怕會把你……” 溫益卿看著她唇上的那點傷:“是楊大人打的?” 闌珊一愣,他已經抬手撫了上來。 闌珊忙后退一步躲開。 溫益卿卻一步上前,將她用力抱入懷中。 闌珊才要掙扎,溫益卿的力氣卻大的出奇,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以為他又要亂來,試著揮拳亂打。 還未痛斥,就聽到溫益卿在耳畔說道:“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 就在這時候房門外有人道:“溫大人,時候到了。” 闌珊一愣。 溫益卿慢慢地將她放開。 闌珊看看門口,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那是誰?” “是司禮監(jiān)的公公?!?/br> “干什么的?” “跟你不相干。”溫益卿撇開她的手往外走去。 闌珊怔了怔,便跟著跑到門口。 房門打開,果然是幾個太監(jiān)立在外頭,其中一人竟正是張恒!闌珊睜大雙眼,還未說話,張恒便對她使了個眼色。 眾人簇擁著溫益卿離開,慢了半步的張恒迅速地對闌珊道:“溫郎中進宮之前去了北鎮(zhèn)撫司投案,承認當年謀殺妻子的罪行,北鎮(zhèn)撫司的人送他進宮……皇上親自過問,命將溫郎中暫時羈押,嚴加審訊?!?/br> “不是……”闌珊還未開口。 張恒向她比了個手勢:“楊大人叫我?guī)г?,不管發(fā)生什么只記得四個字:靜觀其變?!比缓笏掖业馗先チ?。 下半夜,闌珊無眠。 次日,窗欞紙上泛白,是下了一夜的雪光映照所致。 外頭廊下時不時有腳步聲響起,闌珊給關在屋內,無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