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事發(fā)之后，闌珊第一次回工部。

    從她在工部下車的一剎那，工部門口的眾侍衛(wèi)以及進(jìn)出的官員就發(fā)現(xiàn)了。

    一時之間眾人的臉色各異。

    闌珊仍是一身男裝，這次卻是月白的圓領(lǐng)袍，頭上戴著銀白素緞的文士發(fā)巾，眉毛不畫而翠黛如墨，雙眼更像是秋水銀團(tuán)，眼波流轉(zhuǎn)處，自有動人心魄之意。

    工部跟她相識相熟的那些人看在眼里，不管對她女扮男裝的行為是何看法，心中卻一概的嘆息。

    如此美貌，當(dāng)初怎么會一葉障目，認(rèn)為她是個男子呢？

    不過誰又能想到世間會有這般膽大的女子，竟敢扮成男人出面為官，何況又是那樣的才能蓋世。

    最主要的是，“舒闌珊”曾經(jīng)是楊時毅的“師弟”啊，又有了夫人跟兒子，所以任何人都覺著舒大人舉手投足有些婉柔之氣，卻一概以為她“雄風(fēng)不振”而已，絕不會懷疑到她是女子身上。

    如今人在跟前，一個個才如夢初醒，感慨各異。

    有些對闌珊并不格外針對的，還微微地欠身拱手向她行禮，有些瞧不慣她行徑的，卻皺眉側(cè)目，面露鄙薄。

    闌珊也不知楊時毅為什么特意讓人傳信，叫她來工部相見。

    但是楊大人做事自然是有章法可尋，所以縱然是心下不愿意，也仍是硬著頭皮來了。

    一路往正堂院而行的時候，不免又遇到了幾個營繕?biāo)呐f識。

    有幾個昔日的下屬，特意跑來行禮，仍是以“舒大人”稱呼。

    闌珊只能勉強含笑還禮。

    經(jīng)過決異司的時候她特意加快了腳步，幸而不曾跟人遇見。

    終于到了正堂院，進(jìn)內(nèi)拜見楊時毅。楊大人就將皇帝的旨意告訴了她。

    闌珊聽了愕然，不知道皇帝為什么還特意要晏成書帶了自己進(jìn)宮，但她最擔(dān)心的卻是皇帝要翻舊賬，如果因此質(zhì)問起晏成書的藏匿欺瞞之罪可如何是好？

    楊時毅看她面色忐忑，就猜到她心中所想，便道：“你不用擔(dān)心，只管陪著老師去就是了?；噬蠈τ诶铣歼€是頗為眷顧的，何況當(dāng)初老師跟你父親并稱為工部二成，國之雙璧，就算是為昔日同僚之情誼，也該相助于你，皇上自然明白。”

    闌珊感激：“多謝師兄指點?！?/br>
    楊時毅道：“比起擔(dān)心皇上問責(zé)老師，我更憂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闌珊忙問：“不知何事？”

    楊時毅道：“榮王將要回京了，你可知道？”

    闌珊一驚：“是……曾聽說過?！?/br>
    楊時毅看著她整齊的鬢邊，銀白的素緞跟烏黑的鬢發(fā)和遠(yuǎn)山般的黛眉相映，如雪的素面上只有朱唇是有些嬌的輕紅色，宛如畫中人。

    “你跟榮王，”前所未有的沉吟了會兒，楊時毅道：“你自然清楚?？峙禄噬夏沁呉灿兴A(yù)料?！?/br>
    闌珊突然緊張，喉頭隱隱地有些干澀：“師兄……”

    楊時毅道：“我只是提醒你，如今你身份公告于天下，若是榮王對你有那種心思，他恐怕不會放手。”

    闌珊突然有些發(fā)暈，她試著往旁邊挪出一步，手扶住了小茶幾的一側(cè)。

    楊時毅見狀便從桌后轉(zhuǎn)了出來：“怎么了？”

    闌珊勉強抬眸看他一眼：“師兄……請繼續(xù)說，然后呢？”

    楊時毅對上她的雙眼，卻是一笑道：“然后？這種事情，外人最難摻和，而我更不想?yún)⑴c其中，你先前打算南行的用意，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是老師在京內(nèi)，你一時又走不了。姍兒，這件事總要有個了局?！?/br>
    闌珊微微發(fā)抖。楊時毅看著她的手搭在桌邊上，手指也隨著輕顫。

    楊時毅凝神，片刻后道：“我問你，你想入王府嗎？”

    闌珊靜了片刻，搖頭。

    楊時毅道：“其實逃避不是法子，你總該清楚，只要榮王愿意，天涯海角也能找到。”

    闌珊是清楚，只是除了這條路她沒有別的選擇。

    楊時毅卻道：“前些日子，聽說嘉義侯之子曾去你家里說了些荒唐的話，雖然都是些不經(jīng)之談，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嫁人為婦呢？我是說，如果你嫁給別人，榮王只怕就不得不撒手了?！?/br>
    闌珊聽到“嫁人”，越覺著恐懼：“楊師兄，我、我不想要嫁人?！?/br>
    “為什么？是怕遇人不淑？”楊時毅問了這句，又道：“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逼你嫁給徐勇。而是……別人?！?/br>
    “別人？”闌珊疑惑，總覺著楊時毅說這話時候的神色略有些異樣。

    楊時毅看她一眼，緩緩轉(zhuǎn)過身去，過了半晌才說道：“是，別的能護(hù)著你的合適之人。”

    “別的……能護(hù)著我的……？”

    闌珊看著楊時毅的背影，隱隱覺著楊時毅的語氣似乎是有所指，仿佛真的就有那么一個人似的。

    但是到底在說的是什么人，她卻一無所知。

    十月下旬，又落了一場雪。

    雪斷斷續(xù)續(xù)的下了兩夜，還沒有停。

    這日黃昏，寒風(fēng)裹著雪花從天空陣陣灑落，城內(nèi)外行人稀少，人們都躲在生著炭爐的房間內(nèi)取暖去了。

    淮州城的城門小吏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從班房里出來預(yù)備著要關(guān)閉城門。

    他特意往外張望了一眼，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官道上居然還有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地往這邊駛來。

    “這么冷的天，還有人趕路啊……這幸虧是到了我們淮城，不然這方圓二十里只有一家客棧，估計也客滿了，卻不知如何是好?！?/br>
    小吏大發(fā)慈悲，便揣了揣袖子，決定等這馬車進(jìn)了城再關(guān)城門。

    只是看馬車走的不算太快，要過來的話至少也得一刻鐘，何必在城門口吹風(fēng)呢，于是又回身去了班房里烤火。

    又過了片刻，小吏覺著時候該差不多了，便帶了兩個士兵出來，準(zhǔn)備接人，關(guān)門。

    不料才冒頭，耳畔就聽到一陣迅猛如雷的馬蹄聲響起，來人好像還不少。

    小吏嚇了一跳，急忙沖到城門口往外一看，果然，見那輛馬車已經(jīng)快到城門口了，但是在馬車之后，卻有一匹白色的高頭駿馬，四蹄如雷，踏地而飛似的往前疾奔！

    而就在這一匹馬之后的百丈開外，還有十幾匹的高頭駿馬，如同追隨前頭的馬匹一般，急如離弦之箭，聲音隨風(fēng)遠(yuǎn)傳而來。

    小吏跟身后的兩個士兵都看呆了：“這、這是……什么情形？”

    說話間，那遙遙領(lǐng)先的一匹馬已經(jīng)超過了后面的那輛馬車，卻并沒有絲毫停留的一直往前沖去。

    直到越過第一輛馬車，那馬上的人才一抖韁繩，白馬斜斜地沖到了官道正中，臨近城門之下，竟不偏不倚地調(diào)轉(zhuǎn)身子停了下來！

    那給攔住的馬車早就放慢了速度，可卻沒想到白馬竟是這樣果斷，嚇得急忙勒住韁繩，硬生生地才將馬車給剎停住了。

    車夫一躍而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

    與此同時，又有一道身影從車內(nèi)躍了出來，向著馬上的人跪地行禮。

    城門口的小吏跟士兵越發(fā)的瞠目結(jié)舌，也不顧風(fēng)大，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城門之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一幕情形。

    他們看的清楚，那騎士雖在馬上，身披玄色的斗篷，但遮不住軒昂挺拔的身形，縱然是背對著他們，卻給人一種煞氣凜然、叫人不敢直視的感覺。

    雪花從天而降。

    兩輛車都停在了路上，而跟隨其后的那十幾匹馬雖然趕了上來，卻并不靠前，隔著數(shù)丈開外也勒停了。

    只有那白馬上的一個人獨自橫在車前。

    因為趕了太久的路，他的鬢發(fā)之間落滿了冰雪，雪給熱氣蒸騰化成了水，沿著鬢邊流淌而下，如同汗水一般。

    但發(fā)頂上的雪卻慢慢地化成了冰，凝結(jié)在青絲跟那頂束發(fā)的銀冠之上。

    此時有幾片從天而降的雪花落在他濃烈的長眉間，又迅速化成了晶瑩的水珠。

    而在鮮明的劍眉之下，微挑的鳳眸直直地看著那仍是半掩的車門。

    終于他啞聲說道：“出來?！?/br>
    作者有話要說：喵~是花嘴巴微弱地叫了聲~

    小趙：本王容易嘛！

    楊師兄：唉，本大人更不容易

    小溫：最不容易的在這里

    小徐：呵呵，就你們也敢跟我搶，舒jiejie是我的……

    眾：……你真他娘的是個奇才

    第191章

    正如太子妃所料的，在京城得到榮王啟程消息的時候，趙世禛人已經(jīng)到了半路了。

    只不過將在他抵達(dá)京城的時候卻又收到了另一個密報，那就是闌珊已經(jīng)離開京城，南下而去。

    本來司禮監(jiān)跟錦衣衛(wèi)緹騎已經(jīng)先行一步稟奏了京內(nèi)，而他也是要回京面圣的。

    可就在接到消息的那瞬間，趙世禛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繞行京城，沿襲闌珊南行的路，直追而去！

    他當(dāng)然知道其中冒了多少險，比如皇帝那一關(guān)就過不了。

    但也顧不得許多了。

    榮王日夜兼程，頂風(fēng)冒雪，在終于追上那兩輛馬車的時候，心中的渴盼跟怒意糾纏交織，到達(dá)了頂點。

    看著眼前寂靜的馬車，他甚至有一種沖動，想要將這車輛劈成兩半，又或者親自過去把那個人揪出來！

    一人一車的對峙其實不算很長時間，至少在淮州城門底下的小吏跟士兵看來，大概只有那半刻鐘不到。

    他們非常好奇，這一人一馬背對城門，身后斗篷烈烈飛舞，仿佛千軍萬馬都無法阻擋的此人到底是誰。

    但依稀也瞥見了距離他不遠(yuǎn)處那十幾匹馬上騎士的衣著……斑斕錦繡的飛魚服在蒼涼冷寂的官道上顯得那么刺目。

    三人雖然很想再繼續(xù)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況，比如那馬車?yán)锏牡降资呛畏缴袷ィ强吹斤w魚服，縱然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逗留。

    于是在那人察覺之前，便畏畏縮縮，躡手躡腳地后退下去。

    趙世禛盯著那半掩的車門，化成水的雪珠從眉睫上輕輕墜落，看著像是一滴淚似的。

    他的眼神是冷冽的，卻也是熾熱的，只奇怪那車門為什么沒有在這種眼神的凝視之下化的粉碎。

    在所有人以為車廂之中的人不會有動靜的時候，終于，從那車門中慢慢地探出了一只手。

    那手搭在車門上，看得出有些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