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恍然大悟，塵封許久的記憶碎片瞬間拔地而起，紛紛揚揚的占據(jù)了頭腦，葉傾此人的形象也重新清晰起來。

    確是舊相識。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龐牧笑著顛了顛懷里的平安，“如此緣分，等會兒必要去見見的?！?/br>
    晏驕亦是點頭稱是，又轉(zhuǎn)頭對齊遠道：“咱們來時不是帶了一車醉煞神仙嗎？拎一壇子出來，今晚就喝那個了?！?/br>
    此番也算回鄉(xiāng)探親，車隊中大半都是京城風物，其中就有一車醉煞神仙的自制高度白酒。這個既可以當做特產(chǎn)贈送親友，關(guān)鍵時刻也能用來消毒，非常實用。

    齊遠應(yīng)了去了，走出幾步又賤兮兮的用腳尖勾起一塊石頭，啪的打在許倩胳膊上，瞬間留下一塊灰突突的印子。

    許倩氣的哇哇大叫，張牙舞爪的追了上去，后頭小四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起哄。

    傍晚的火燒云熾烈無比，紅的紫的云霞鋪天蓋地，蜿蜒流轉(zhuǎn)，美的不似凡間。

    地上眾人嬉戲打鬧，笑作一團，笑聲驚得林中倦鳥都撲簌簌飛起來老些。

    晏驕見狀，扭頭跟龐牧對視一眼：瞧見了吧？

    龐牧挑眉點頭。

    瞧瞧，這都打情罵俏起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晏驕又指著正摟著親爹脖子撒嬌的平安問老太太，“他跟葉家的小公子玩，又與熙兒什么干系？”

    老太太小聲道：“這是想了?！?/br>
    原本兩個小孩兒玩的挺好，結(jié)果也不知怎的就觸動了平安那幼小的思念之情，突然就憋著嘴巴要找“熙鵝”，還把人家葉小公子嚇了一跳，也差點哭了。

    弄明白原委之后，晏驕和龐牧不禁失笑，揉著兒子軟乎乎的臉頰嘆道：“你這小東西還怪重情重義的?！?/br>
    他和熙兒差了沒幾個月，兩邊走動的又近，兩個孩子一度吃穿一處，親密猶如一母同胞。如今冷不丁分開，確實閃得慌。

    平安哼哼幾聲，小嘴兒撅的老高，可憐巴巴的道：“熙鵝，要熙鵝?！?/br>
    “人家熙鵝也有自己的家，”龐牧捏了捏他rou乎乎的胳膊，大咧咧道，“哪兒能整天陪你玩？現(xiàn)在這點分別就受不了了？爹告訴你，以后這樣的日子且多著呢！”

    晏驕：“……”

    老太太：“……”

    也不知是真聽懂了，還是覺察出他言辭中的殘酷之意，平安呆著小臉兒眨了眨眼睛，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哇啊啊啊熙鵝！”

    小孩子的眼淚簡直比六月的雨來的更急更快，眨眼功夫就哭濕了臉，豆大的淚珠順著眼眶嘩啦啦往下滾，在沒什么線條可言的下巴處匯成一道斷斷續(xù)續(xù)的線。

    眾人都一窩蜂的湊上來哄，老太太狠狠往龐牧身上捶了幾把，恨聲道：“你這破嘴啊，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龐牧不敢躲，拱肩縮背任老娘捶打。

    小六幾個就在旁邊吭哧吭哧笑，又把手比在嘴巴上從左往右拉了一道：

    這還是當年他們跟晏驕學(xué)的呢，意思是閉嘴。

    在外威風八面的定國公被眾人七手八腳推出圈外，站在外面直撓頭。想去亡羊補牢吧，結(jié)果小胖子還挺記仇，只用屁股對著他，連個正臉也不肯給。

    這會兒葉傾也聽見動靜出來，一眼就在人群中認出龐牧。

    他不由加快腳步，神色激動的打量了幾眼，然后一揖到地，“雖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今日終見君，此生無憾矣！”

    龐牧笑著將他扶起，又還了一禮，葉傾忙避開半身，連道不敢。

    “這是黃字甲號捕頭晏驕。”龐牧鄭重跟他介紹道，而沒有簡單的這是自己的妻子。

    葉傾聞言，面上喜色更甚，“久仰久仰！”

    說罷，又贊嘆道：“果然是一對神仙眷侶！”

    晏驕回了一禮，也是唏噓，“這天下說小不小，可不曾想說大竟也不算大，誰能想到咱們有朝一日竟能在這里相會？”

    說話間，她也是頗欣喜的打量了一回這位傳說中的知府大人。

    包括廣元府在內(nèi)的幾座府城毗鄰戰(zhàn)場，形勢復(fù)雜，戰(zhàn)時地方官員經(jīng)常需要親自上陣指揮，所以基本上掌權(quán)官員都文武兼修，很少有純粹意義上那種弱不禁風的文官。

    葉傾雖是正經(jīng)科舉進士出身，但也熟讀兵法，騎射水平遠超一般士卒，身材也比普通文人要魁梧不少。他從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時就任廣元知府，如今已是第十一個年頭。

    正常情況下官員述職都在年底，可如今葉傾夏末就進京，瞧著神色輕松自然，想必是圣人另有重任相托。

    晏驕就笑著恭喜道：“預(yù)祝葉大人高升啦，來日若得京城相會，可得把今兒這頓喜酒補上。”

    到底具體委任的旨意還沒下來，葉傾沒明著答應(yīng)，但也不至于矯情的否定，只是笑道：“借君吉言。也不求甚么高官厚祿，只愿還能替百姓辦點實事?！?/br>
    龐牧哈哈大笑，“走走走，里面說話?！?/br>
    晏驕也道：“實不相瞞，我們還沒吃飯，已經(jīng)叫人去取自制美酒，若不嫌棄，咱們邊吃邊聊吧?！?/br>
    既然是奉皇命進京，肯定不可能在驛站停留太久，說不定明天早上就要啟程，要聊天的話還得抓緊時間。

    果然葉傾欣然同意，瀟瀟灑灑的坐了一回酒席。

    三人都是實在的性子，相互寒暄過后也不再講究虛禮，晏驕和龐牧在那邊嘶溜嘶溜扒面條，葉傾就在對面自斟自飲，十分痛快。

    “醉煞神仙果然名不虛傳，”兩杯下去，葉傾的臉都憋紅了，額頭上逼出來細細密密一層汗，“若非我多年在西北練就好酒量，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醉煞了。”

    關(guān)外冬日漫長而酷寒，民間多有以酒暖身的風俗，哪怕滴酒不沾的官員去待得久了，酒量慢慢也就起來了。

    話音落地，三人俱都哈哈大笑起來。

    待晏驕和龐牧吃完飯，又與葉傾說些西北風土人情，順便問此行目的地鎮(zhèn)遠府的情況。

    不同于大祿其他州府領(lǐng)地的代代相傳，鎮(zhèn)遠府的轄區(qū)構(gòu)成非常獨特，本身就體現(xiàn)了戰(zhàn)勝者的權(quán)威：

    主要是原本幾國交界處界限模糊，默認共同享有的一片廣袤土地和戰(zhàn)敗國的割讓地。地廣人稀，地形地勢復(fù)雜，同時包括有平原、山地和草原，甚至還有一片戈壁。

    “公爺數(shù)年未歸，現(xiàn)在的鎮(zhèn)遠府可是大變樣啦！”葉傾一句話道出無盡感慨，“軍民齊心開墾荒地，又廣栽樹木、蓄養(yǎng)牛羊，如今戈壁幾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樹林、草原和莊稼。大家再也不必隨時節(jié)游牧，全都住了固定房屋，快活得很吶！”

    說罷，又看向龐牧道：“只是時常念叨公爺你們?！?/br>
    龐牧閉著眼笑了一聲，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非常輕松和釋然的笑。

    他垂頭捏著酒杯看了會兒，忽一飲而盡，“回來啦！”

    他也想他們呀。

    酒過三巡，三個脾氣相投的人幾乎要稱兄道弟論姐敘妹，親近的活像認識了許多年的老朋友。

    不過真要論起來，他們認識彼此其實真的已經(jīng)有幾年了，如今不過重逢罷了，實乃人生一大幸事。

    夜色漸濃，遠處隱約傳來幾聲老鴰嘎嘎的叫，葉傾捏著酒杯斟酌許久，這才下定決心道：“此時此地碰到賢夫婦也是有緣，我這里卻有一樁難事，想求二位施以援手?！?/br>
    按理說雙方初次會面是不該求人幫忙的，可一來三人一見如故，二來此事若無能人相幫，只怕一輩子也沒個盼頭。是以葉傾思索幾回，還是決定開了這口。

    晏驕和龐牧果然毫不遲疑的點頭，“但說無妨?！?/br>
    葉傾又抿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位知己，乃是過命的交情，他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只是子嗣上十分艱難。十年前，兩人都快三十歲了才得一個女兒，當真如獲至寶。然而孩子兩歲時戰(zhàn)火燒到當?shù)?，舉家逃亡之際，乳母被流矢射中，不幸跌落馬車。你們也是知道的，無數(shù)人馬洶涌時便是外力裹挾著往前去，當真是想停下來都不能夠。夫妻二人眼睜睜看著孩子離自己遠去，后頭卻又有無數(shù)人潮、車馬趕來，當真肝腸寸斷。”

    “就在他們以為就此陰陽兩隔之際，恰有一對年約四旬上下的中年夫婦經(jīng)過，順勢抱了孩子，使她免于人馬踩踏?！?/br>
    說到這里，葉傾長嘆一聲，唏噓道：“這么多年來，兩人心中一直未曾放下這段心事，既慶幸孩子被好心人相救，卻又痛恨自己的無用，又生怕孩子現(xiàn)在過的不好，一直四處尋找。但人海茫茫，談何容易？”

    晏驕心道，莫說如今這通訊不便的年代，哪怕就是信息交流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想尋親也絕非易事，真是苦了那對夫妻了。

    龐牧曾親眼目睹過無數(shù)家庭支離破碎，妻離子散，再聽起這個來，感觸尤其深。

    他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那孩子身上可有什么憑證嗎？當年抱走她的兩位夫妻樣貌可曾看清？”

    葉傾也不多廢話，毫不猶豫的道：“我那侄女右腳踝上有一個小指大小的紅胎記，身上當時帶著纏枝蓮花項圈長命鎖和一對手鐲、腳環(huán)，都刻著如意長生的字和她的乳名安雅。當時兩邊隔得遠，中間又人潮攢動，實在看不大清。但那抱孩子的男子左臉到下巴位置有一道鮮血淋漓的巨大傷口，即便好了，應(yīng)該也會留下明顯的疤痕?！?/br>
    龐牧點頭，當即叫人拿了筆墨紙硯來，筆走蛇龍的寫了十多封信，大意都是請他們專門去尋找一個左臉上帶疤的，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和一個右腳踝上有胎記的十歲小姑娘，乳名很可能還叫安雅。待墨跡已干，他都拿火漆封好了，又一刻不停地叫了驛站的人來，一一吩咐他們送去給某地的誰。

    若是湊巧了，此事說容易也容易，可說難也難。

    畢竟臉上的疤也就罷了，可一個姑娘腳踝上的胎記？估計沒多少人看得見，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先試一試吧！

    晏驕也寫了幾封信，徑直交給葉傾，“來日你到了京城，可將這幾封信分別送與刑部尚書邵離淵邵大人和裴以昭裴捕頭并郭仵作。另外，如今已經(jīng)退隱了的張仵作人脈寬廣，為人厚道，也可一試。再過一月，廖無言廖先生便會來與我們相會，屆時我和天闊也會提及此事。除此之外，我們也會想方設(shè)法通知臨清先生，他一年到處四處游蕩，三教九流無人不識，消息最靈通不過，且叫他也打聽著?！?/br>
    多個人多份力，或許不知什么時候誰就見過呢？

    葉傾聽后心神俱蕩，感激不已，當即起身行了個大禮，晏驕和龐牧忙伸手將他拉了起來。

    “骨rou失散，痛徹心扉，對我們不過舉手之勞，實在不必如此?！?/br>
    三人又說了一回，待到口干舌燥之時才愕然發(fā)現(xiàn)東邊天色已明，竟是不必再睡了。

    三人面面相覷，忽齊齊大笑出聲，又叫了水進來梳洗。

    兩家人湊在一處用了早飯，相互給孩子送了表禮，待到辰時便一起出了驛站，在路邊相互道別，各往東西而去。

    第45章

    約半月后, 圣人收到龐牧路上寄來的折子, 言明臨州知州陸熙涼本份守拙, 勤奮質(zhì)樸，可堪大用。

    圣人將折子放在掌心拍了幾下，欣慰的笑道：“這小子，虧他出去還沒忘了正事?！?/br>
    又叫人去調(diào)取陸熙涼的檔案。

    王公公親自端著熱茶奉上, 聞言亦笑道：“定國公瞧著不拘小節(jié), 其實心細著呢, 但凡陛下您吩咐點兒什么事兒，從來沒有忘了的?！?/br>
    圣人嗯了聲, 又翻看一回，“這倒是實話?！?/br>
    一時看畢，到底酸溜溜的, 又哼道：“還吃什么西瓜，美得他！”

    王公公啞然, 過了會兒才斟酌道：“……外頭倒是進了一批翠玉瓜, 瞧著頗水靈，陛下可要嘗一口？”

    圣人斜瞅著他, “朕就圖這么一口瓜？”

    王公公忙低了頭，心道您可不就圖這一口么。

    圣人又哼了聲, 站起來倒背著手走到窗邊，看著外面依舊郁郁蔥蔥的松樹突然有點寂寞, 又問道：“他媳婦兒鬼心眼子多, 沒給太后帶點特產(chǎn)？”

    王公公笑道：“到底什么都瞞不過您, 聽說晏大人弄了什么游記，連圖帶畫的，十分生動，中間還夾著好些沿途采摘的干花和樹葉，太后看的入了迷呢?！?/br>
    醫(yī)學(xué)相關(guān)專業(yè)的人基本都很有點寫實派畫功底子，晏驕還畫了不少花鳥人獸的插圖，連看慣后市雜志的她自己都愛不釋手，更別提太后了。

    圣人一聽，果然來了興致，一擺手，“去太后那里瞧瞧?！?/br>
    王公公忙招呼小太監(jiān)們跟上，又多了句嘴，“那翠玉瓜？”

    圣人頭也不回道：“去太后那里吃。”

    “哎！”王公公忙命人去挑幾個好的，又在心中暗笑，您這不還是圖一口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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