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陸璃沒出聲，只冷冷淡淡覷著他。

    谷志飛姿態(tài)也很是狼狽，頭發(fā)凌亂，額前交錯兩道黑乎乎的手指印，襯衣扣子也崩飛了幾顆，袒露半幅胸膛。

    里面躺著一個，樓道里站著三個，他們一家終于以一副互相都不用嫌棄的模樣聚齊了。

    反倒干凈齊整的宋堯山成了異類。

    谷陸璃將她媽攙到靠墻的座椅上坐下，宋堯山也識相地跟著過去，掏了口袋紙巾遞給陸女士，陪著她，谷陸璃這才又轉(zhuǎn)回頭來問谷志飛：“他想見我做什么呢？你又想我來做什么呢？”

    “爸想見你，所以——”谷志飛頓了一頓，“你去見見他吧?！?/br>
    “聽說他醒了，也沒大礙了，只是擔(dān)心有后遺癥？”谷陸璃仍是不急，語氣冷淡地問，“什么樣的后遺癥，半身不遂？”

    “沒那么嚴(yán)重，”谷志飛如實答她，“應(yīng)該就動作會不大協(xié)調(diào)吧，面部神經(jīng)——可能影響有點兒大?！?/br>
    “不錯啊，”谷陸璃聞言短促笑了一聲，“看來你今兒鬧得挺厲害，可差點兒就把你爸氣死了啊。”

    “你！”谷志飛登時想炸，卻在她斜睨的諷刺眼神下，熄了一腔怒火。

    “所以，”谷陸璃只覺這一幕無比滑稽，好笑地盯著他抬不起的頭，“你們父子倆到底要我來干嘛呢？戳你們的心窩么？”

    谷志飛抿唇抬眸，嘴唇翕合卻說不出否認(rèn)的話。

    “里面的那個，拋棄妻子啊，我六歲的時候，他就不要我了。”谷陸璃抬手指著緊閉的房門，梗著喉頭不愿示弱，咬著牙瞪著谷志飛雙眼道，“他想見我，我就得讓他見??？”

    谷志飛理虧地動了動喉頭，只啞著嗓子吐出一句：“他是你爸啊?！?/br>
    “醫(yī)學(xué)上的，不過一顆jingzi的事兒啊，你學(xué)過生物吧，美國留學(xué)生？”谷陸璃毫不留情回懟他，嘴角甚至噙著笑，“自打他不要我開始，我也就不要他了。”

    “阿璃！”陸女士坐在一旁，聞言急到又要哭出來，“你不能這樣說?。　?/br>
    谷陸璃側(cè)對她媽，甚至連頭都沒回，只諷刺地笑了一聲。

    谷志飛唇角輕顫，正想說什么，病房門突然打開，里面又走出一波醫(yī)生與護(hù)士，為首醫(yī)生道：“病人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人也清醒了，家屬可以進(jìn)去了。”

    谷志飛禮貌地跟他握手道謝，舍了谷陸璃就要進(jìn)去，陸女士也扶著墻掙扎起身，踉蹌著腳步要往里走，宋堯山連忙攙了她，他進(jìn)門前，還望了谷陸璃一眼，就見谷陸璃面沉如水，垂眸一人立在空蕩蕩的走廊外，長嘆了口氣，也轉(zhuǎn)身跟著眾人進(jìn)屋。

    病房內(nèi)，精明算計了一輩子的谷先生直挺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管，鼻下也有氧氣管，他人正醒著，臉色蒼白，眼皮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見到“呼啦”進(jìn)來一眾人，眼神頓時清亮不少。

    “婉——”他一說話，嘴就歪了，口水頓時流出來，字音也含糊不清，陸女士眼淚“唰”就落了下來。

    “我在啊?！标懪渴稚蠑€著宋堯山給她的紙巾包，抖著手抽出一張來，也不嫌棄，趴在他床頭給他擦口水，含著哭腔柔聲道，“你慢慢說啊，你想說什么？慢慢說啊。你看，女兒和兒子都在啊，我也在，你不急，慢慢說。”

    “對——不——起，”谷先生伸出顫顫巍巍的手，反手握住陸女士的手，掙扎著瞪大雙眼看著她，“對——不——起，委——屈?！?/br>
    陸女士聞言淚水決堤，另一手捂著自己的臉，嗚嗚地哭：“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不委屈，我不委屈啊。”

    谷先生遂又轉(zhuǎn)了頭，尋到了靠門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谷陸璃，口齒不清地繼續(xù)對她也說：“對——不——起，阿——璃，對——不——起?！?/br>
    谷陸璃面無表情地靠著墻，冷冷淡淡望著他。

    “對——不——起?！惫认壬貌坏剿龖?yīng)答，執(zhí)著得一字一頓，一遍遍重復(fù)，“對——不——起?！?/br>
    他一急，連一邊眼睛也有些歪了，眼淚鼻涕一起流，混著口水糊了半張臉，谷志飛見他如今模樣，再不復(fù)往日儒雅風(fēng)范，后悔又自責(zé)，咬著牙也“唔”一聲哭了出來。

    只谷陸璃沒哭，她一言不發(fā)，靜靜站了一會兒，轉(zhuǎn)頭開了門就出去了。

    她身后，谷先生帶著哭腔，還在喊：“阿——璃，對——不——起?！?/br>
    *****

    谷陸璃一出門，宋堯山也就跟著出來，他身后還綴著谷志飛。

    宋堯山聽到腳步聲一回頭，側(cè)身給他讓了路，讓他去追谷陸璃，自個兒跟在后面不遠(yuǎn)處。

    “你就不能原諒他嗎？”谷志飛在電梯口趕上谷陸璃，張口便道，“他已經(jīng)這樣了啊！”

    “是我讓他這樣的嗎？”谷陸璃頓足轉(zhuǎn)身，谷志飛啞口無言。

    “算我求你。”他默了半晌，手揪著西裝褲腿，抬眸看她，不甘不愿卻又不得不如此。

    谷陸璃“嗤”一聲就笑了，她無意識點了點頭，然后手上一握拳，沖他兩步過去，一拳狠

    狠砸在他臉上！

    谷志飛遂不及防，一個踉蹌摔在地上，驚詫抬眸，下一刻暴起，抬手朝她就要揍回去，拳頭卻驟然停在她眼前，拳風(fēng)拂過她臉頰，帶起一絲涼意。

    宋堯山就站在一眾人群里看著。

    谷陸璃連眼睫都沒眨一下，笑著伸手張開五指包住他拳頭：“怎么不打下去啊，態(tài)度這么好??？有求于人的時候，大少爺你的態(tài)度也會這么好啊，可然后呢？”

    她倏然一斂笑容，冷冽地瞪著他，厲聲質(zhì)問：“然后呢？！谷志飛，等他病情好轉(zhuǎn)，等他出了院，你還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嗎？！”

    谷志飛眼神一閃，“你不會?！惫汝懥Р淮卮?，篤定便道，“所以我不想你們父子倆耗下去了，更不想跟你們再有任何瓜葛。我不想我的人生一直處在一個閉環(huán)里，那些糟心的事兒不停不停地反復(fù)發(fā)生?！?/br>
    “傷害已經(jīng)在這里了，”她通紅著眼眶狠狠點著自己胸口，“我才是受害者，所以我有權(quán)選擇不原諒，你，和他，都沒資格要求我這么。”

    谷陸璃使勁兒按下谷志飛停在半空的拳，遙遙指著病房區(qū)：“只有里面那個傻子，她才會愿意把一輩子耗盡在你們谷家，我不會，也不愿?！?/br>
    “他我不會原諒，就連你，”谷陸璃并指點著他額頭，擲地有聲道，“我也不會原諒?！?/br>
    她說完便走，徒留谷志飛怔在原地。

    *****

    宋堯山找到谷陸璃的時候，她正坐在停車場陸女士適才坐過的拐角臺階上，一頭長發(fā)散亂，沾了些雨水。

    他走過去，也在她身旁坐下，攬了她的肩，與她頭靠著頭，靜靜陪著她。

    “我是不是很鐵石心腸？”半晌后，谷陸璃突然啞著嗓子問他，“你怎么就會喜歡我呢？我大學(xué)的時候，脾氣遠(yuǎn)近聞名的不好啊?！?/br>
    宋堯山?jīng)]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你也知道你大學(xué)得罪了不少人？”

    “尤其男人。”谷陸璃頗有自知之明，斜覷他，“所以，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不知道，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喜歡上了?！彼螆蛏较胍矝]想就說，“再午夜夢回、追根溯源，也沒鬧明白過。反正喜歡就喜歡了，我認(rèn)了啊?！?/br>
    “傻不傻？一認(rèn)命，這么多年就過去了，你要不認(rèn)命，說不準(zhǔn)能找到比我更好的。”谷陸璃一副怒其不爭的口吻，無奈道，“你跟里面那個姓陸的一樣，腦子都有問題。”

    宋堯山又笑了一聲，緩緩道：“其實，只不過是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罷了，學(xué)姐——”

    他將谷陸璃扶正，溫柔地看著她：“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就像陸女士處在缺失父母親情的環(huán)境下，選擇長成軟弱可欺的菟絲花，而你在缺少父愛的情況下，卻愿意長得剛強(qiáng)堅硬一樣，這都是自己的選擇。”

    “而這樣的選擇沒有對，也沒有錯，有的——”他頓了一頓，方才又道，“只是好與壞，但是這個好壞，也只需要我們自己去為自己負(fù)責(zé)?！?/br>
    “我們每個人，因為不一樣，所以都不可能完全明白另外一個人的所思所想?！?/br>
    “陸女士她是成年人了，學(xué)姐，”宋堯山凝著谷陸璃疲累不堪的雙眸，輕聲說，“你該放手了，那是她自己選擇的愛情、選擇的人生?！?/br>
    “……”谷陸璃內(nèi)心正煩躁著，他突然來這么一出，她瞬間就冷冷淡淡斜睨著他，“干嘛，跟我講大道理？”

    “不敢，你眼前腦子不好的這位呢，只是想說，”宋堯山識相地退了一步，拉了她起來，將她往車門那處推，“我好餓啊，我們能不能回家吃飯??？”

    *****

    當(dāng)晚，陸女士沒回家，第二日，依舊沒回，直到第三天下午，她終于回來了。

    陸女士往日活得似個公主般精致，人也顯得年輕，如今卻為了照顧谷先生，又活成了她這個年紀(jì)大多數(shù)女人該有的模樣，一張如畫容顏頗顯老態(tài)，神色疲倦不堪，眼神卻煥發(fā)出了神采。

    她進(jìn)門跟谷陸璃草草打了招呼，便略過她去自己屋里翻找衣物，打包行李。

    谷陸璃就杵她門口看著她忙來忙去，累，卻又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

    “谷志飛沒請護(hù)工嗎？”谷陸璃試探道，“你看起來很累?！?/br>
    “有請，但是我不放心啊，我想自己照顧他。”陸女士忙得頭也不回，聞聲理所當(dāng)然道。

    “你也要注意自己身體?！惫汝懥в值?，“你年紀(jì)也不小了。”

    陸女士“嗯嗯”地應(yīng)著她：“我知道?！?/br>
    “我——”她說完，手上一頓，臉上竟帶了些少女似的羞澀紅暈，姿態(tài)扭捏地轉(zhuǎn)身飛快瞥了谷陸璃一眼，莫名擔(dān)憂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啊，不好看了？”

    “沒有啊，怎么了？”谷陸璃笑道，“你不一直都是最美的？”

    “因為學(xué)海說，等他出院了我們就復(fù)婚，我想著要是不好看了，婚禮上可怎么辦呀？”陸女士絞著兩手，低頭笑得是從未有過的甜蜜幸福。

    “你說什么？”谷陸璃只當(dāng)自己幻聽，她漸漸斂了笑意，蹙眉微微偏了頭，“你再說一遍？”

    “學(xué)海說，等他出院了就娶我啊，我們要復(fù)婚了。”陸女士兩手捂著臉，嬌羞地一跺腳。

    谷陸璃不可置信地?fù)P了嗓子質(zhì)問她：“你有毛病嗎？你如今還要嫁他？！”

    “阿璃啊，你聽mama說，”陸女士瞬間慌亂，繞過床尾跑向她，拉了她手急急道，“我以為你理解mama的！愛情多好??？有人陪著多好??？你有宋堯山了，你該明白我了對不對？”

    “我不明白??！”谷陸璃甩開她的手，難以相信道，“你這叫愛情嘛？你這叫犯賤！他拋棄過你啊！”

    “那又怎么樣？！”陸女士尖聲喊道，“可他回來了啊？！你還要他怎么樣？！”

    “你為什么可以當(dāng)那些年的傷害，都不存在啊？”谷陸璃不明白，“你都不會痛的嗎？”

    “因為我愛他，”陸女士直視谷陸璃，指著自己心口說，“所以那些傷害，我可以當(dāng)它們不存在，我愿意當(dāng)它們不存在?！?/br>
    “阿璃，我與你不一樣，”陸女士眼里含了淚，卻是第一次沒有讓它們落下來，她從未在神志清醒的時候，這樣卑微地刨開過內(nèi)心的軟弱給谷陸璃，她說，“離開男人，你可以活，但是我，活不了了?！?/br>
    “我每天一個人睡，我覺得好冷啊，我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里，我覺得好怕。”

    陸女士忍著淚，瞪著雙盛滿怯弱的美眸，顫抖著雙唇，復(fù)又拉著谷陸璃的雙手，看進(jìn)她的眼底，說：“我不想，不想一個人了，就算有你跟宋堯山在身邊，那也不一樣?！?/br>
    “沒有人愛我，我活不下去。”她捂著臉，淚水終于從指縫間流淌下去，她喃喃說，“我活不下去了?！?/br>
    陸女士哭著跪倒在谷陸璃腳下，像個脆弱的小姑娘，傷心得不能自已。

    “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谷陸璃愣在原地良久，終于開口說，“為什么不能找其他人來愛你呢？”

    “不知道啊，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明白過?！标懪窟煅手鲱^笑著看她，“所以，就認(rèn)命了啊?！?/br>
    谷陸璃聞言一怔，滿腦子轉(zhuǎn)的都是宋堯山當(dāng)日那句——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喜歡上了，再午夜夢回、追根溯源，也沒鬧明白過。反正喜歡就喜歡了，我認(rèn)了啊?！?/br>
    “那，谷志飛知道嘛？”谷陸璃狠狠閉了下眼，艱難地說，“你們告訴他了嗎？”

    陸女士長睫一眨，眼神逃避似地游移。

    “谷志飛還不知道，對不對？”谷陸璃瞬間就明白了。

    “學(xué)海說，會讓他同意的?！标懪恳е齑剑⌒囊硪淼赜U她，“只要，你也同意。”

    第53章 該放手了

    宋堯山臨近午休，正要等葉翎去樓下食堂吃飯，卻意外收到了谷陸璃大姨的電話，大姨不大好意思地說：“堯山啊，那個，電話我是問你岳母要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