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后給安和公主面子，安和公主若是肯因著懿旨服軟，哪會突然進(jìn)宮？

    于老夫人皺眉爬起身，“派人給萬壽宮遞牌子，取我的命婦大禮服來！”

    多年婆媳亂斗的經(jīng)驗(yàn)告訴她，不管安和公主想做什么，她反著來準(zhǔn)沒錯(cuò)！

    于老夫人病懨懨地一路哼哼，前腳出念家門，安和公主后腳已跨進(jìn)萬壽宮。

    早有準(zhǔn)備的陳太后先發(fā)制人，“看過指婚懿旨了？如果小六無心、安安無意，我絕不會幫著小六擺布孩子們的親事。你氣夠了肯點(diǎn)頭了，我這就讓陳姑姑將懿旨送去宗人府、內(nèi)務(wù)府過明路?！?/br>
    “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否則只管讓天使上門，何必讓小六親自送去給我過目？”安和公主話說得軟和，卻沒有肯點(diǎn)頭的意思，“這些天，我總夢見母親。叔父這一房本是劉家嫡出旁支，后來怎么做了宗房的，您最清楚。

    要不是母親無子，要不是祖母總想著給父親納妾求子，臨去前還指著母親罵不孝忤逆，母親和父親怎會成怨偶，糾纏一生落得個(gè)不得善終的下場？叔父這一房怎會扛起宗房重責(zé)？我又怎會幼年失祜，由叔父一手教養(yǎng)長大？

    我是母親的獨(dú)女，安安是我的獨(dú)女。我和母親一樣生不出兒子。若是安安將來也像我、像她外祖母一樣命中無子，該如何自處？您和小六又該如何計(jì)較？即便只有一丁點(diǎn)可能，您叫我怎么痛快點(diǎn)頭，由著安安嫁進(jìn)皇室？

    駙馬敬我愛我，曾找叔父許下諾言，公主府絕不會有庶子庶女。叔父憐惜我，這才贊同我下嫁駙馬。駙馬信守承諾，是他為人駙馬的本分，也是他為人夫君的情分。小六是皇子，不是駙馬?；首訜o子，豈是單純的家事？說句國事都不為過！”

    楚延卿是中宮嫡子，無論前程如何，都不容他膝下無子。

    “您說我危言聳聽也好，杞人憂天也罷。我只有安安一個(gè)女兒，看不得她受半點(diǎn)苦半點(diǎn)累。”安和公主直視陳太后，“小六肯為大李氏不納二妾，或許也肯為正妃不生庶長子。三年五年行得通，十年二十年呢？男人的心是有靠得住的，但要我拿女兒冒險(xiǎn)，我做不到。”

    她依舊堅(jiān)定地反對女兒做皇室媳。

    說著說著，英氣的眉眼滿是紅意。

    從來最強(qiáng)勢、最有主意的人，為妻為母這許多年，何曾再展露過彷徨強(qiáng)撐的一面？

    陳太后的心又酸又痛。

    這番話字字剮心。

    孝靜長公主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不然她也不會愛屋及烏，這樣疼愛、這樣縱容孝靜長公主留下的女兒和外孫女。

    陳太后站起身，伸手去握安和公主，“安和，你只聽我一句話。有我在一天，我必定保安安康樂順?biāo)煲惶臁！?/br>
    事關(guān)愛孫子嫡皇子的子嗣，貴為太后，能許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句話。

    安和公主也站起身，卻是直挺挺跪地，“外祖母，安和叩謝您的慈心?！?/br>
    陳太后伸著的手緩緩收回，閉了閉眼道：“你這是真不肯點(diǎn)頭了？”

    安和公主抬起頭，“皇上、皇后尚且無異議，安和豈敢違抗懿旨?！?/br>
    牛不喝水強(qiáng)按頭，沒有親娘的真心祝福，叫念淺安如何歡心定親安心出嫁？

    陳太后嘆氣，擺手道：“去吧，容我再想想。”

    拐去坤寧宮的安和公主轉(zhuǎn)身換臉，對上周皇后似笑非笑的美嬌容就嗤道：“少看猴戲似的看我。我不做張做致地討太后一句準(zhǔn)話，難道指望你這個(gè)不理俗事的神仙皇后？我知道你不會虧待安安，但論起身份地位，這后宮里將來能給安安撐腰的，是太后?！?/br>
    周皇后很了解這個(gè)閨蜜，聞言越發(fā)似笑非笑，“就你鬼精會算計(jì)。既然心里這么通透，嘴上何必死咬著不松口？”

    “當(dāng)年先帝爺將你嫁進(jìn)皇上潛邸做正妃，你娘家倒是歡天喜地了，如今干看著你這個(gè)不得寵的中宮，能做什么敢做什么？”安和公主滿不在乎道：“公主府這個(gè)娘家，可不會歡天喜地地應(yīng)承親事。我的態(tài)度擺在這兒，話也撂這兒了，但凡安安有一點(diǎn)不順心，我拼著公主府不要，也敢和皇室鬧和離！”

    她敢說，就真的敢做。

    周皇后不無動(dòng)容，斂去笑意轉(zhuǎn)頭看窗楞框出的逼仄風(fēng)景，“為母則強(qiáng)，這點(diǎn)我不如你。你放心，我也給你一句準(zhǔn)話。小烏龜做了我兒媳婦兒，我總不會讓她落到我這個(gè)地步。”

    “你不是不如我，你只是不甘愿?；噬稀恢劣趯欐獪缙?。你落到什么地步？還不是你自己又懶又不作為?！卑埠凸鼽c(diǎn)到即止，靠上周皇后的肩頭無聲嘆氣，“將來安安進(jìn)宮，你可不能再任事不理了。安安要是受了誰的氣，我只管找你算賬?！?/br>
    周皇后默然片刻，然后很嫌棄地甩開安和公主，“起開，重死了。別把我壓成高低肩，丑！”

    安和公主翻著白眼飄出坤寧宮，正見楚延卿低眉低眼地停在宮殿外，語氣沉沉道：“沒有庶長子。不僅不會有庶長子，我的屋里，也不會有任何庶出?！?/br>
    顯然已經(jīng)知道萬壽宮的談話內(nèi)容。

    安和公主面無表情，“好表弟，我那傻女兒也許信你的邪，我可不信你的邪。”

    一聲好表弟倒把楚延卿鬧了個(gè)大紅臉，運(yùn)氣半晌才沒紅臉變黑臉，抬眼盯著安和公主，“您只看我將來做不做得到就是了?！?/br>
    一聲您拉開輩分，已然將安和公主視做長輩。

    安和公主輕哼一聲不接話，越過楚延卿飄出宮，等在車旁的劉嬤嬤忙迎上來，“老夫人來了?！?/br>
    安和公主偏頭去看，就見于老夫人扶著于mama哼哼著下車，瞬間一臉病容地上前虛弱道：“母親?！?/br>
    “公主這一聲母親，可真不是尋常人能生受的。”于老夫人按著抹額嘲諷道：“趁早多叫幾聲，省得哪天我被你活活氣死，你想裝賢良孝順都沒人捧場！”

    安和公主低眉順眼，很聽話地又叫了聲母親。

    于老夫人氣得直咳嗽，一路咳進(jìn)萬壽宮，離陳太后老遠(yuǎn)就抖著腿泥首下拜，“娘娘寬宏大度，可也千萬別縱容安和混不吝地作妖。老身拿大說句不敬的話，安和那不是疼女兒，是害女兒呢！她拿著女兒犯倔，老身可舍不得孫女受磋磨?！?/br>
    說著一叩首，接著道：“六殿下和安安姻緣天定，又兩情相悅，再沒有比這更天作之合的好親事了。安和不做慈母，不顧宗室公主的責(zé)任和情義，老身少不得替不孝不義的兒媳婦兒給娘娘道惱了?！?/br>
    她一邊狂踩安和公主，一邊給念淺安圓好話。

    她的愛孫女她最知道，要是真不愿意這門親事早鬧得雞飛狗跳了，可見她說得沒錯(cuò)，她家愛孫女和六殿下絕對心心相印。

    只要愛孫女愿意，嫁的是誰有什么要緊呢？

    于老夫人再一叩首，直起老身板鏗鏘道：“老身替安安做主兒，求娘娘指婚求娘娘成全！”

    說罷功成身退，老臉嚴(yán)肅地飄出宮后再撐不住病態(tài)，又一路哼哼地登車回府。

    于老夫人剛出御街，安和公主的車架已經(jīng)駛?cè)胫扉T坊，劉嬤嬤邊替安和公主解釵環(huán)，邊壓低聲音道：“您算計(jì)太后、皇后和六皇子也就罷了，怎么連老夫人也算計(jì)上了？”

    主仆二人心里有底，于老夫人緊跟著進(jìn)宮，鐵定會和她們對著干。

    “得那三句準(zhǔn)話哪里夠？老太婆輩分高，高就高在太后都得喊老太婆一聲老jiejie?！卑埠凸鞣潘勺诵Γ皢螢橹咸?，太后也會盡力為安安保駕護(hù)航。再說了，父母之命外還有祖母，老太婆應(yīng)下親事，又不是公主府應(yīng)下親事。

    將來真有什么事兒，公主府是公主府，永嘉候府是永嘉候府。我公主府要為安安出頭，和永嘉候府無關(guān)。老太婆肯真心疼安安，我算計(jì)她也算是投桃報(bào)李，往后我真要做什么，總不會連累隔壁就是了?！?/br>
    這世上大概只有做母親的，才會機(jī)關(guān)算計(jì)，全心只為兒女盤算。

    劉嬤嬤動(dòng)作無限輕柔，慢慢替安和公主按著頭皮，千回百轉(zhuǎn)的感觸最終化為一聲笑嘆，“公主威武?！?/br>
    這邊說完于老夫人，那邊陳太后正在說于老夫人，“什么樣才算好婆母呢？不要兒媳婦兒立規(guī)矩，不管兒子屋里事的，未必真是好婆母。像于老夫人這樣潑辣無忌，時(shí)時(shí)盯著兒子屋里事的，未必真是惡婆母?！?/br>
    如果真心厭惡安和公主，又怎么會真心疼愛安和公主生的女兒呢？

    正因如此，陳太后對于老夫人的容忍度一直很高。

    陳姑姑唏噓地笑，奉上太后寶印道：“公主為母則強(qiáng)，于老夫人同樣為母則強(qiáng)。”

    “左右都是為孩子好，隨她們鬧騰罷了?！标愄罅巳灰恍?，搖搖頭摁下寶印，“小六這坎坷親事，總算圓滿落定了。”

    指婚懿旨過了明路，轉(zhuǎn)天就有天使登門，擺香案齊叩首，正經(jīng)宣讀旨意。

    天使一走，榮華院門禁解除。

    念淺安左手吃右手喝，趕緊屁顛顛地沖進(jìn)上房，短暫的憂愁沒能過夜，一張小臉笑魘如花。

    第159章 秋后算賬

    安和公主看著女兒擺吃的弄喝的，輕哼著撇撇嘴：得虧她是養(yǎng)女兒不是養(yǎng)小狗，不然要是長著條小尾巴，這會兒不定搖擺得多少歡快。

    倒也不拒絕女兒的殷情，接過吃喝悠然品著，只神色和語氣不是那么回事兒，“我真是生了個(gè)好出息的女兒。和小六定下親事，就值得你這么高興？”

    念淺安乖乖坐在一旁遞手巾遞水，聞言燦笑變討好，討好中透露著凜然正氣，“瞎說！我高興，是高興娘身子好了心情好了，絕不是因?yàn)閯e的人別的事?！?/br>
    她一臉“您若安好便是晴天”的真摯表情，安和公主到底沒繃住，嘴角高揚(yáng)地嗔了女兒一眼，“誰說我心情好了？答應(yīng)親事的是你祖母，求來懿旨的也是你祖母，和我不相干。”

    念淺安立即裝癡賣傻，猴進(jìn)安和公主的懷里滾來滾去，“求心情好！求祝福！”

    “事已至此，說這些虛話沒用?！卑埠凸骺谙芋w正直地?fù)ё∨畠海拖骂^道：“我和皇上的輩分，也是虛的。名為舅甥，實(shí)則皇上往上只有康親王、睿親王兩位皇叔，往下并無兄弟姐妹，待我猶如親meimei。因著你外祖母的關(guān)系，皇上一向偏疼我。

    皇上曉得我的態(tài)度，知道我其實(shí)不愿意。但他既然默許太后指婚，單看在我的份兒上，將來總會多偏向你一些。小六和你定了親，皇上多半會比照著你，輪到給小三、小四選正妃時(shí)，身份上只會往清貴上靠，不會選家世太顯赫的?！?/br>
    楚延卿再不得皇上喜歡，也占著個(gè)“嫡”字。

    如此不管姜貴妃和王庶妃如何想如何做，皇上再選三兒媳四兒媳，總不會太壓制既定的六兒媳。

    念淺安雖不知安和公主的良苦算計(jì)，但知道好歹，“娘，我知道您不是真生氣，也知道您是為我好。我選的人，我選的路，就算跪著我也會走完?！?/br>
    “果然好出息，剛定親就上趕著咒自己?！卑埠凸鳉庑Σ坏玫嘏呐畠?，牙都酸倒了，“你倒是什么話都說得出口。還跟劉嬤嬤表白過真心？對青卓不真心，對徐月重不真心，對小六是個(gè)什么真心法兒？”

    念淺安趕緊甩鍋，但能坦白的有限，只能跟安和公主交流一下初戀這件小事。

    安和公主不禁遙想當(dāng)初，“那年?duì)钤谓郑愕c(diǎn)了探花，不知搶走多少風(fēng)光。我?guī)е鴦邒呷タ礋狒[，風(fēng)箏被擠得脫了手，砸掉了你爹發(fā)冠上簪的花，他彎腰撿起來拋給我，那一笑，當(dāng)真是先傾城再傾國……”

    敢情念駙馬回京那天，府里裝飾的土味風(fēng)箏和絹花是這么來的。

    默默聽著的念淺安：“……”

    面對花癡長輩該作何反應(yīng)，略尷尬啊親！

    默默住口的安和公主也：“……”

    她說這些干什么，真是被傻女兒帶歪了！

    于是英眉一豎，柔笑變冷笑，“我和你爹明媒正路，你和小六呢？汗巾和銀票的事，別以為就這么揭過去了！”

    說好的母女溫馨時(shí)刻呢？

    突然秋后算賬好冷酷無情哦！

    念淺安立馬換上好傻好天真的表情，在安和公主懷里蹭啊蹭，“發(fā)乎情止于禮，我和樹恩絕沒做出格的事兒。至于銀票，您女兒窮您女兒手短，所以才收下那四萬兩，想著能用來盤活生意正好。”

    親親抱抱飛高高不算出格吧？

    念淺安睜眼說瞎話。

    安和公主信了，然后一把扯開女兒，冷笑不改，“即是私下收的，就別想算作聘金。你用不著跟我哭窮，銀票拿回去隨你折騰。等小六正經(jīng)下聘，少說得在你及笄之后。你如今得償所愿了，就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綺芳館備嫁吧?！?/br>
    罰她禁足是假，不許她婚前再見楚延卿是真。

    念淺安當(dāng)場石化，結(jié)果不等她為自己的戀情默哀，超厚的銀票一重回手中，就情不自禁地被治愈了。

    安和公主看得好笑，掀簾進(jìn)屋的劉嬤嬤也是滿臉笑，“公主，李夫人來了?！?/br>
    安和公主玩味挑眉，“沒想到第一個(gè)登門道賀的，竟是她。”

    這話嘲諷全開，嘲諷的卻不是徐氏。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流言一變安和公主就和于老夫人先后斗了兩場，一場前后腳病倒，一場前后腳進(jìn)宮，傳說婆媳倆不顧身在宮門外，很是冷言冷語了一番，隨即于老夫人就求來了指婚懿旨。

    對這門親事，安和公主明顯和于老夫人意見不合。

    外人只敢想不敢說，更不敢登門扎安和公主的眼，道賀的人和禮全都很識相地往隔壁去。

    于老夫人瞬間痊愈，每天整理一回禮單送過來，順便欣賞一回安和公主的“憋悶”樣兒。

    安和公主禮尚往來，叮囑吳老太醫(yī)務(wù)必仔細(xì)給于老夫人補(bǔ)養(yǎng)身體，毫不吝嗇地往藥方里加賊多苦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