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東宮,已是入夜,只余一盞忽明忽滅的燈在風(fēng)中照亮。門房處,守門之人早便昏昏欲睡,卻沒成想,太子左盼右盼的蘇霽卻忽然來了。 守門之人雖然心下頗驚,但這祖宗幾日來,已經(jīng)把東宮攪得頗不寧靜。太子仿佛是同那蘇霽拌了嘴,連續(xù)幾日都沒個好臉色,只是沉郁地在書房里批折子。 他們這群下人真是有苦說不出啊。 是故,那門房非但沒有怨言,反而笑逐顏開地給蘇霽開了門,一邊招呼著,一邊道:“太子殿下現(xiàn)下已經(jīng)歇著了,明日還要上朝。蘇霽姑娘,東宮側(cè)殿便有客房,不用收拾就能住進(jìn)去,您看……?” 蘇霽回道:“我知道了,你們不必跟著我,東宮側(cè)殿我很熟悉的,想去住就直接去了。你們早早歇著去罷?!?/br> 那門房聽此,應(yīng)了一聲,便又回去睡覺了。 前面不遠(yuǎn)便是太子的書房,左側(cè)書柜第三格子有一處暗格,里頭放的就是制造面皮的神奇藥水。蘇霽眼瞧著那里,便匆匆地進(jìn)了書房。 只見里頭一應(yīng)陳設(shè)與之前并無什么變化,蘇霽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屋內(nèi),暗中使用輕功,使自己的聲音盡量小,又仰著頭,在柜子間翻找了一陣,便順利拿到了那藥水,放在自己手心中探看了一番,便揣進(jìn)了懷中。 蘇霽正準(zhǔn)備再躡手躡腳地原路返回,卻聽東側(cè)暖閣處一陣呢喃之聲,蘇霽側(cè)耳細(xì)聽,才意識到這是太子夢囈。 蘇霽心下動容,鬼使神差地入了暖閣,只見太子在錦榻上之上,整個身體縮成了一個團(tuán)兒,緊緊地抱住一只半人高的熊偶,在睡夢中眉頭仍是緊蹙的。 蘇霽欲伸手去撫平太子的眉,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遲滯了許久,卻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 “蘇霽,本宮不許你……不許你離開我……”太子一邊呢喃著,突然猛地握住了蘇霽的手。 蘇霽被嚇得一個激靈,渾身都僵直了,卻發(fā)現(xiàn)太子并未有轉(zhuǎn)醒的跡象,仍是在夢中。于是輕輕地將他的手掰開,把他露出來的手臂重新放回錦被之中,替他掖好被角,就轉(zhuǎn)身出了書房,再又出了東宮。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蘇霽便去了司藥局,尋了杏兒及幾位之前在司藥局時培養(yǎng)的幾個心腹,便躲在藥材車內(nèi),跟著藥材渣滓一齊離了宮。后又另乘了馬車,前往京郊不遠(yuǎn)處的亂葬崗,尋了一身形最為肖似趙嘉柔的尸體,學(xué)著太子當(dāng)時施展技法時的樣子,照貓畫虎地為其貼了面皮。 幸而她小時候?qū)W過幾年素描,好歹算是有些美術(shù)功底,畫起人皮面具來,雖不能像太子一般惟妙惟肖,但也是能畫出個九成相似的。 貼好了面皮,蘇霽又給那尸首換上了趙嘉柔的衣裳,再故技重施,跟著黃昏時分送藥材的車隊(duì)一齊進(jìn)了宮。 半天過去,趙嘉柔失蹤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宮內(nèi)人心惶惶,卻在哪兒也尋不見趙嘉柔的蹤影,一個大活人,就好像是消失了一般。 蘇霽一進(jìn)了宮門,便將藥材車?yán)搅擞▓@一處僻靜之所,趁無人注意,便將里頭的尸體投到了附近的井中,然后溜之大吉。 蘇霽顫抖著身體,將沾上血跡與尸臭的衣裳鞋襪全都燒了個干凈,另拿了一套備下的衣裳鞋襪,兩套衣裳一模一樣,穿在身上倒讓人看不出來,只是自己手上仍舊有揮之不去的尸臭。 蘇霽只得召喚系統(tǒng),將宿舍里的強(qiáng)力除味劑拿了出來,往自己手上、胳膊上噴了噴——這是她在學(xué)人體解剖學(xué)的時候,解剖大體老師時除臭的方法。 做完了這一系列驚人動魄的事情,蘇霽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元徹殿,只見元徹殿前,端立著一抹熟悉的人影,太子面若桃花,神色倒是比先前好上許多。 蘇霽遲疑地看了一眼太子,想要繞過他,直去大門內(nèi),卻不意被他拉住手。 “蘇霽,你昨兒來東宮了?”太子眉眼含笑,一雙桃花眼閃著澄澈的光來,道,“當(dāng)時來了,可是有什么事?怎么沒把本宮叫起來?” 蘇霽不知所措地抽走了手,十分想告訴他這雙手剛剛撥弄過一堆尸體。雖然是洗過了的,但在情感上,蘇霽仍舊不愿意讓太子觸碰這些。 “本宮其實(shí)知曉你的心意,你又何苦將心意藏起,一昧瞞著本宮呢?”太子擋住了蘇霽的去路,輕聲道,“那夜,你同十九說的話,本宮都聽到了?!?/br> 蘇霽微怔,卻沒想到,自己一時心跡表露,卻被太子聽到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信任、最仰慕的人就是太子了。我亦不知是否真的非他不可,只是在這個世界上,若是沒有太子,其實(shí)不結(jié)婚也挺好的?!碧右蛔植宦涞貙⒛且怪灾厥隽艘槐椋樕蠋е朴腥魺o的笑意。 這幾十個字,像是一池沸水,一直熨帖著他的心,每當(dāng)回想起來,四肢百骸都熱了起來。 蘇霽聽到這原封不動的話兒,面色不由得微紅——當(dāng)時她一時忘情說出來的話兒,如今聽起來,倒是rou麻得很。 “你縱是拒絕本宮的劍,本宮亦不信你對本宮無意。”太子定定地看著蘇霽,眼中俱是堅(jiān)定倔強(qiáng)之色,道,“蘇霽,本宮今日來你這里,就是想告與你——只要你還在這世上,本宮便不會放棄。本宮有耐心,也等得起?!?/br> 蘇霽鼻子又酸了酸,強(qiáng)自抑制著自己不許哭,便扭過頭去,匆匆跑到了元徹殿的門前,使勁地叩向大門。 她怕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不舍得這個世界,不舍得這個世界的人了。 “蘇霽,本宮決不放棄!”太子沒有追上去,只是仍舊定定地瞧著蘇霽,便極其驕傲地轉(zhuǎn)身。 “開門!快開門!”蘇霽半是哽咽地道,瘋狂地拍打著元徹殿的大門。 只是過了許久,那門上的鎖才“咔噠”一聲開了,從門里頭探頭探腦地出個人影兒,竟是桃兒。 桃兒四處張望,見太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揶揄道:“蘇姑娘,方才真是精彩吶!縱是太子殿下不是對奴婢表的心意,奴婢聽了都要感動了?!?/br> 喵喵喵?蘇霽難以置信地看著桃兒,拍了她肩膀一下,問:“你方才是不是故意不給我開門的?你可是我宮里的,竟膽敢胳膊肘兒向外拐?” 桃兒將大門全開,迎蘇霽進(jìn)了門,才嬉笑道:“奴婢自然是為了姑娘你著想,才不開門的啊?!?/br> 蘇霽聽此,不理睬桃兒的打趣,只是默無聲息地嘆了口氣,便憂心忡忡地走入了殿內(nèi)。 任是鐵石心腸之人,聽了方才那些話兒,亦不免動容,何況是本就愛慕太子的蘇霽呢? 第114章 兩日后,趙貴人的尸首終于在御花園旁的一處枯井中尋到了,尸體在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下,已半是腐爛,僅能從模糊的面容以及身上衣著中看出來身份。 趙貴人下葬那日,正是晚夏,滿池蓮花都被日頭曬紅了臉,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荷葉,在白帳子的映襯下,更顯得嬌艷欲滴。可惜蘇霽沒有去,而是在元徹殿,翻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幾根金釵。 “桃兒,你不是著急嫁人么?”蘇霽將這最后幾支金釵包在一張手帕中,塞到了桃兒手中,道,“如今,我且閑下來了,這元徹殿內(nèi)也不缺奴仆,你且放心嫁人罷?!?/br> 桃兒愣了一下,問:“蘇姑娘,這是在趕奴婢走么?” 蘇霽扭過頭,不去看向桃兒,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道:“你去東宮府上,讓他們將掛的名銷了,便算完成了。宮內(nèi)如今是越來越亂了,接連亡故了兩位高位妃嬪,后面不道會鬧出什么呢,我也是為你考慮?!?/br> 桃兒猶疑了一下,只覺今日蘇霽倒是反常得很,輕聲道:“既如此,若是姑娘覺得用不著奴婢了,奴婢便領(lǐng)了賞賜出去,姑娘亦要保重身體。只是有一樣——東宮日后,女人只會越來越多,如今太子殿下雖將姑娘放在心尖上,但亦決不能怠慢了,駁了他的面子?!?/br> “你說得有道理?!碧K霽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桃兒放心下來。 她雖然說得有道理,可惜完全不了解蘇霽面前的處境。 仵作驗(yàn)尸,是很難混過去的,以成帝的心性,絕不可能隨意糊弄過去。她用易容之術(shù)搬運(yùn)了一具尸體,也只能拖延一陣罷了。 她那夜對趙嘉柔說了謊,她并非有萬全之策讓人不發(fā)現(xiàn),只是僅能做到不牽連別人,并拖延一陣時間,讓別人趁這段時間都走遠(yuǎn)罷了。 不過她總是要回到現(xiàn)代的,死了便死了,若是能因此救下一個人,也算是好事。 蘇霽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動筆,斟酌用詞,寫著絕情書。 在成國,絕情書意味著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不到一定程度,是決不能輕易寫此書的。唯有實(shí)在痛恨、厭惡此人,才會寫下此書。 待墨干涸了,蘇霽便將那薄薄一層紙拿在手中,對著光亮之處仔細(xì)核對了一遍,見并無疏漏,便用一柄消過毒的鋒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血落下,滴在了紙上左側(cè)邊,逐漸洇濕了紙張。待血跡干涸,蘇霽便將這封絕情書放在了木匣中,用封泥上了封。 “將這封信給桃兒,讓她明日去東宮的時候,順便遞給太子?!碧K霽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鎮(zhèn)定,靜默地看著那封信。 二十日,從京城逃到南方諸縣,只需要二十日便夠了。 二十日后,乾清宮,一燈如豆。 成帝半臥在榻上,自出血后,他嘴頗有些歪斜,再沒有那個精力親理所有內(nèi)政,其中不算要緊的便交給了,只有十萬火急、軍令如山之事,或是皇宮辛密,才會由飛騎兵的探子送到宮內(nèi)。 “陛下,那仵作已經(jīng)驗(yàn)過了,尸首絕非趙貴人。”探子將驗(yàn)尸冊子呈秉給皇上,道,“那副尸身手腳上都留有厚厚的膙子,尤其是雙手,一看就是長期干農(nóng)活造成的手指變形。而趙貴人乃是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做這些粗活?” 成帝半睜著眼,將頭歪向另一邊,含混地道:“朕知道,所以……所以才按兵不動?!?/br> “微臣暗中查訪,并未發(fā)現(xiàn)此尸體來源何處,仿佛并非宮內(nèi)之人,更不知道這具尸體的臉為何與趙貴人如此相近。事情已過了這許多天,蛛絲馬跡亦被人清理了。”那探子又道,“不過,微臣查證時,守夜侍衛(wèi)曾言,蘇霽蘇姑娘曾在趙貴人失蹤那一夜在摘星樓附近逡巡?!?/br> 成帝陰沉著臉,諱莫如深地看著下首。 “蘇霽素來與趙貴人交好,尤其是恰出現(xiàn)在當(dāng)晚,深夜了還去摘星樓,實(shí)在不符常理?!蹦翘阶臃治隽艘幌?,又道,“若說是她策劃此事的,一個女兒家,倒也不會那么大的膽子,況且女人向來都尖酸刻薄,只會爭榮夸耀、拈酸吃醋罷了,怎么可能為了姐妹置自己于險境呢?” 成帝冷硬地?fù)u了搖頭,道,“那次離魂之陣,她能順利破局,可知是個膽大的,朕一直在想究竟是除了她,還是留下她……罷了,你去將擬好的殉葬名單拿來,朕要再添上她?!?/br> “陛下說笑了,如今陛下還好生生地坐在這兒,哪兒有什么殉葬名單?這東西怪不吉利的,臣等怎么會擬呢?”那探子頗尷尬地笑道。 “莫要欺瞞朕了!”成帝須發(fā)盡白,三兩根胡須上下劇烈顫動著,“朕的喪事,你們怕是都提前準(zhǔn)備好了罷!” 那探子滿頭是汗,硬著頭皮告饒了幾聲,便從懷中取出了一本小冊子。 這本殉葬名冊,他一直帶在身邊,為的就是不讓別人察覺,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可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提前準(zhǔn)備這些,是詛咒皇上;可若是提前不準(zhǔn)備,待太子登基時分,亂成一團(tuán),也會被判庸碌無能,終是個貶官的命運(yùn)。 在太子與皇上中間兒夾縫活著的臣子,可真真是不容易。 成帝接過了那小冊子,略略翻看了一眼,道:“再加個人,傳朕口諭,封蘇霽為才人。” “陛下,您的意思是……”那探子略微抬起了頭,卻不敢直視圣顏,垂眸問道。 “待朕歸去九天后,就賜她一道白綾,死相不至于太難看?!背傻劾淅涞氐?,“這般有野心的女子,絕不是個安于室內(nèi)的賢良皇后,若是朕不把她帶走,往后必生禍亂?!?/br> 那探子聽此,心中拉了一根警惕的弦兒,且聽皇上將要說什么。 “你且將她暗中圈禁一處,決不能讓太子知曉分毫,待朕百年之后,便立刻殺了她?!背傻鬯妓髁艘魂?,道,“若是落到了太子手中,他定是不忍。如此,便不必讓他為難了。” 那探子聽此,仿佛是要自己去行事——換而言之,就是讓他去殺死太子寵愛之人。 那探子面上不表,心中暗自嘆息,這可如何是好,殺了她是得罪太子,而不殺則是違抗圣旨。 “陛下,蘇霽來了?!绷簝?nèi)侍輕輕地叩了門,在門外道。 “蘇霽?她來做什么?”成帝危險地瞇起眼睛,忽而冷冷地笑了,“來得倒是巧,正好朕也不用人去捉她了,她自己個兒就送上了門。” 說罷,成帝對堂下的探子道:“行了,蘇霽的事情,朕會親自處理,這里沒你的事兒了,你且先下去罷?!?/br> 那探子長舒了一口氣,便默默退下了。 第二十日,蘇霽換了一身干凈衣裳,便大步流星地去往了乾清宮。 她之所以去乾清宮,就是為了——領(lǐng)盒飯,而且是找皇上領(lǐng)盒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本文最大boss,敢于正視boss的敵意。 作為一個快要?dú)⑶嗟呐浣?,她的步履比想象中要輕快許多。 蘇霽,開心點(diǎn)!馬上就能見到爸爸mama了! 蘇霽這樣想著,也顧不上勞什子淑女懿德,撒了歡兒地向前跑著,仿佛這樣,就可以把一切煩惱都拋諸腦后。 正如此想著,卻見迎面便是太子的轎輦,蘇霽的腳步止住了,笑容也僵在了臉上,仿佛心底最痛最痛、血忽淋拉的地方被人撒了一把鹽。 可太子只是冷冷地掃了蘇霽一眼,便恍若未見,繼續(xù)端正地坐在轎輦之上,向前望著遠(yuǎn)方。 蘇霽雙手各攥成了拳頭,死死地掐著自己手心的rou。 這二十天來,她一直閉門謝客,為的就是躲著太子,卻沒成想,在去向乾清宮的路上,卻恰巧撞見了他。 樂觀點(diǎn)兒想,能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再看一眼太子,難道不是好事么? 蘇霽這般想著,卻抑制不住地向后轉(zhuǎn)身,想再瞧一眼太子殿下。 卻不期,太子亦在轎輦上轉(zhuǎn)身,向后張望著,一時間四目相對,空氣中凝結(jié)了朦朧的水霧,一切景色都是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