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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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路過之時,正聽見嚴(yán)守耀在嘶吼,“明明當(dāng)年大敗魔教教主的是你與我,為何世人口中爭相傳頌的便只有你,只有你越雷劍葉概!那我呢?我算什么!” 身后的控訴是壓了數(shù)年,不斷發(fā)酵的不甘與嫉恨。 原身咬牙,盡力跑得更快。 而就在她跨出門口一步時,胸口的劇痛和她爹的驚呼一道傳來。 原身倒在了門口,她迷糊著看見嚴(yán)守耀拔了自后而入,穿透了她胸口的劍,砸碎了宴上款待他的好酒,砍了廊上的燈籠,任由火苗蔓延而振袖離去。 仿佛他只是赴了場不愉快的晚宴。 可他身后是曾經(jīng)叔伯相稱的摯友,和他一家妻小奴仆。 甚至他進門時,都是由原身帶了進來,又笑呵呵地接了幾個孩子的問禮的。 嚴(yán)枕風(fēng)跪在地上已經(jīng)許久。他唇角干裂,羞愧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是背著他爹,想偷偷來葉家和葉叔叔討教劍法的,卻沒想翻墻進門便看見他爹從背后一劍殺了葉meimei,又獰笑著殺了葉叔叔,放了火。 十四歲的少年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怔在原地連呼吸都失去了。 等他聞見焦灼味晃過神來,卻只來得及救下離門口最近的葉meimei。 他抱起人往外沖時,恍惚還看見,火里的葉叔叔抬了頭,朝他欣慰地笑,就像是每次練劍他有了進步,或是一點就通,悟出了自己的劍氣時那樣。 “我……”喉嚨干澀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嚴(yán)枕風(fēng)吞了一口干澀的唾沫,卻只嘗到了血腥氣,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強忍,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和內(nèi)壁。 “葉meimei,你已昏睡三日有余,大夫說你若能醒來,生命大抵無虞。葉家……葉家眾人也已經(jīng)收斂了,外面的人不知曉葉meimei你還活著,都道葉家橫遭滅門乃是為了你家那《越雷劍譜》,將那劍譜傳得神乎其神,葉meimei你若是要回去,怕是不再好用葉家嫡女的身份了……” 嚴(yán)枕風(fēng)干巴巴地說著話,聲音聽著并不比珈以這重傷之人有力。 他說不出口,將葉家滅門的是他父親,跪在葉叔叔面前含淚大哭,聲稱要為葉家亡魂討回公道的也是他父親,背后放出了葉家劍譜的風(fēng)聲,將矛頭直指魔教,逼得葉meimei無法在江湖中安穩(wěn)的也是他父親。 他無法想象,人居然能有這樣的兩個極端。 若這換了任何一個人,他都將舉起手中利劍,不顧生死,衛(wèi)心中大義。 可當(dāng)他面對著現(xiàn)實,艱難做出選擇時,他才知道這其中有多艱難。 一邊是精心教養(yǎng)他長大的父親,另一邊是他十四年所學(xué)的道義常理再加一貫待他不淺的葉家眾人,小少年內(nèi)心受到的沖擊,無異于是一次重生。 “我這次離家匆忙,也沒帶什么東西能留給你……葉meimei,很抱歉……” 嚴(yán)枕風(fēng)說著,把手里一直握著的那把劍放到了她躺著的土坑邊,他放得很輕,卻又像是個劍客放下他最重的承諾。 “我父親的所作所為,需要付出他相應(yīng)的代價?!?/br> 嚴(yán)枕風(fēng)每個字都說得艱難,他神情灰敗,眼睛都是通紅的。 “我會回去勸他,我會努力撐起嚴(yán)家,照顧好阿娘和弟弟,發(fā)揚藏雷訣……但他不能掩蓋他的過錯,他殺了人……他曾經(jīng)教過我的,血債血償……葉家弟弟和云哥兒一般的歲數(shù),他怎么下得去手!” 少年最后已經(jīng)是在含著淚地嘶吼。他接受不了他父親的行為,但那是他的父親,曾經(jīng)在他心里是那樣高大正直的人,這些道理,甚至還是他親口教導(dǎo)他的。 珈以睜著眼睛,她還能感受到一點原身殘留的情緒,悶得哭不出來,卻能夠很理智地答了嚴(yán)枕風(fēng)一聲,“別去了,沒用的?!?/br> 既然打算這么做,放了火毀滅證據(jù),又不辭勞苦地演一場戲,又怎可能回頭。 但嚴(yán)枕風(fēng)卻搖頭,“再沒有用,我也要嘗試。” 他苦笑了下,“總不能讓葉meimei你覺得,世上都是那樣狼心狗肺之人?!?/br> 破廟里沉默下來。 珈以看著那破舊的布帛沒移開過目光,卻否認(rèn)了嚴(yán)枕風(fēng)的話,“不管當(dāng)前遇見的人多不仁不義,都不能用看他的目光去看下一個人,”她的聲音因為中毒,因為重傷,很沙啞,卻也很堅定,“這是阿爹告訴我的,我不會忘?!?/br> 嚴(yán)枕風(fēng)又一次說不出話來。他是真不明白,他爹為什么會對葉家下手,明明葉叔叔是那樣豪邁仗義的人……怎么下得去這個手! 少年一腔孤勇,心里猶存對父親的最后一絲期待,還是決定要回去試一試,臨走之前與珈以說了最后一段話。 “葉meimei,我父親對你們?nèi)~家犯下的錯罪無可赦,我若能說服他,必讓他在天下人面前給個交代。但若我不能,且不幸身隕,能否求你,過十年再尋他復(fù)仇?” 珈以終于轉(zhuǎn)過頭去看他。 嚴(yán)枕風(fēng)的臉紅了個透頂,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就……就當(dāng)是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云哥兒他們都是無辜的……云哥兒他如今才兩歲,我母親又體弱多病,行哥兒性子似父親,怕是難當(dāng)大任……若無人支撐門楣,他們怕是……” 話斷斷續(xù)續(xù),嚴(yán)枕風(fēng)都覺得自己實在無恥。 他父親如此不仁不義,他卻還想葉meimei待他家人仁義。 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話與懺悔,但對著葉meimei那張?zhí)撊醵俱驳哪?,想到他偷偷回去葉家看見的那五具焦尸,和他那在靈前哭得聲淚俱下的父親,他就覺得詞不達(dá)意,話不成句,都不知該如何表達(dá)自己。 “至少……至少,不要變成我父親這樣的人。” 為了心中私欲,能對無辜婦孺慘下殺手。 幾息的沉默之后,珈以開了口,“我答應(yīng)過我父親,會成為一個女俠?!?/br> 她仍舊看著那破布帛,說話時的音調(diào)沙啞,可大滴大滴的眼淚卻在她喑啞的語調(diào)中落下來,“我要行俠仗義,我要瀟灑落拓,我也要恩怨分明。” 當(dāng)年曾有個江湖客找葉父比武,不敵葉父出了陰招,害得葉父臥床休養(yǎng)半年,連原本執(zhí)劍的手都從右換到了左,兩年后葉父終于尋到了他的蹤跡,與他大戰(zhàn)一場,將他重創(chuàng),那人臨死之前,卻只求回家見孤身的老母親一面。 葉父便跟著去了。 那老母親眼睛已瞎,聽見兒子身后跟了人回來,還以為是他的好友,拿出了家中好物熱情款待,葉父吃了一口,算是受了一飯之恩,便放過了那人。 后來葉父曾與原身說起這事,摸著小丫頭的卯發(fā)教導(dǎo)她,“自古俠以武犯禁,我們雖身在江湖,爭斗不斷,心中卻要存義。有仇當(dāng)報,可也得適力而為,不可貽害無辜;有恩必償,卻要惦念至親至愛,不宜遺禍六親?!?/br> 原身還小,那時聽得懵懂,只仰頭問了句,“那若是他對我很壞很兇呢?” 葉父朗聲一笑,將她高舉過頭頂,“那你便更不該變得如他一般又壞又兇了。不然,這仇恨世世疊加,你日后的親朋好友,豈不都要受你牽連?” 他抱著原身,聽孩子清脆的笑聲,告訴她,“人活一世,最貴重的便是一顆心,無論遇何艱難境況,為父都愿你能守住本心,勿為外物所沾染。若你身隕,當(dāng)是死而無憾,若你存活,也當(dāng)問心無愧?!?/br> 內(nèi)心有個聲音一直在試圖開口,雖悲痛欲絕,卻也堅定萬分。 珈以滾著淚,順了她的意,“我答應(yīng)你。” 原本她來此處的任務(wù),便是要為報葉家的滅門之仇,也要將那位后世赫赫聲名的云少俠,徹底釘死在正氣俠客的榜首之上。 那是原身曾期望做到,卻從再也沒了機會的事。 她不愿旁人再蹈她的覆轍。 嚴(yán)枕風(fēng)一怔,臉上又喜又愧,最后他后退幾步,朝珈以磕下頭去。 他將劍留下,獨自走出了破廟。 少年既堅定了心中的選擇,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拿回公道。 且他心中的愧意太重,已無臉面再面對葉meimei。 而珈以重傷未愈,躺在漏風(fēng)又漏雨的破廟之中,很快就被未降下的高燒燒得再次迷暈過去,她模糊中聽見耳邊有聲音低低絮語,“教主非讓我們尋個圣女,可如今江湖中誰不知咱們西陵教乃是魔教,找個根骨奇特的孩子哪那么容易?” 說話聲還伴隨著走動聲,卻是沒在意佛像背后,被藏著的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珈以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爬起身來,翻身砸在地上驚得那兩人驚駭轉(zhuǎn)身,而她只是伸手扯住了其中一人的褲腳,仰起頭看他,“求求你,救我?!?/br> 她身上赴宴時所穿的華服早就被大火和血漬污損,嚴(yán)枕風(fēng)讓大夫為他治傷時便讓人給她換了一身,再加她如今高燒脫水虛弱的模樣,那還有半分潛林葉家嫡長女該有的風(fēng)華。 但燒得脫水,她瘦削下來,那骨相就愈發(fā)明顯。 西陵教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眼中具是滿意。 其中一個彎下腰去,抱起了已徹底昏迷過去的珈以出了破廟。 獨留那一把劍,孤零零地藏身在佛像之后。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章,男主角不是嚴(yán)枕風(fēng),而是某個小屁孩…… 這里江湖所謂的“俠義”,有點近似于春秋戰(zhàn)國時那些刺客所秉承的俠義,但又不完全是,我所理解的,基本就是葉父說的那段話了。 好了,下章就讓此處男主出場~ 第68章 魔教里的女俠(2) 江南的四月,有別于旁的四月。 似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將所有的溫柔多情都攏到了這片土地上,讓楊柳吐了柳絮,讓桃李展了笑顏,讓江水揉了美夢,四月的江南,成了天造的美人兒。 沉浸在這樣的景致之中,街上往來不息的人的臉上,掛著的笑都是和煦而友好的,跟著露頭的太陽擺出攤子,吆喝著自己的買賣,或是挎著籃子走過,挑挑揀揀,嘴里念叨的都是家里的老人孩子,再有就是那些開始瘋跑的孩子。 春日的到來不僅帶來了美景,還讓他們脫下了沉重的冬衣,在家里撒潑打滾地央求到一只嶄新的紙鳶,偷偷帶到了學(xué)堂里來,藏在桌肚下,赴一場約。 “云哥兒你這次肯定輸定了!” 扎著總角的男孩又一次有些艱難地避開人去追趕前面跑得快又靈活的男孩,語氣里滿是幸災(zāi)樂禍,“我們都知道了,你前幾天砸壞了先生的書架的事被你阿爹知道了,他扣了你三個月的月錢,你買不了新紙鳶了!” 被喚作“云哥兒”的男孩兒也不過就是六七歲的童子模樣,扎著總角,穿著和身后的一群男孩們一般的天青色學(xué)子袍,瞧著卻要比他們更靈動上許多。 他這會兒正險險地側(cè)身避開一人,半轉(zhuǎn)了身后穩(wěn)穩(wěn)站好,還能分開心神反駁后面的小伙伴,“駱岸你個小胖子就瞧著吧,就用去年的紙鳶,我也放得比你高!” 身后的男孩被他氣得吱哇亂叫。 只那叫聲到一半就變了調(diào),云哥兒有些奇怪,轉(zhuǎn)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原本跟著跑的幾個小伙伴不知怎么就都失去了蹤跡。 他站在原地眨巴了幾下那雙生得和他江南第一美人的母親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忽地反應(yīng)過來,右手握拳砸在了左手上,“啊呀,那群小子肯定是看見了好吃的不叫我!” 他有些生氣地噘嘴,氣哼哼地跑回去,找見人的第一句就是抱怨,“喂,你們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就這么把沖鋒的兄弟扔在那……” 背對著他的幾個小蘿卜頭都轉(zhuǎn)回頭來,手里各拿著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吃得笑嘻嘻的,“嘎嘣”一口連外面紅得剔透的糖皮和嫩黃色的山楂一起咬下,說話的聲音都含糊著,顯見是忙著吃不想多說。 “不告訴你,自然是因為云哥兒你沒錢啊,看著我們吃多難受啊?!?/br> “就是!而且云哥兒你那么會吃,上次整個垛子上的糖葫蘆都給你吃光了,我們要是動作慢點,一串都吃不到。” “對啊,云哥兒你上上次沒錢時,還搶了我的吃了呢!” 這一句喊出來,幾個吃糖葫蘆的小伙伴立即就意識到了大危機,相互看了幾眼,你推我,我推你,護著手里的糖葫蘆,嬉笑著快步跑走了。 第二次被他們?nèi)釉谠氐脑聘鐑憾家獨庹恕?/br> 他一把將手里的紙鳶捶在地上,那架勢活脫脫像是個武林高手在準(zhǔn)備大招,接著就聽見嫩嫩的童音在喊,“啊啊啊,這群忘恩負(fù)義的小崽子,我上上上次請他們?nèi)コ园滋歉獾氖虑樗麄冊趺淳陀洸蛔×耍《际腔斓?!哼!?/br> 云哥兒越罵越覺得自己委屈,撅著小嘴倒抽了口氣憋住眼淚,委屈噠噠地轉(zhuǎn)過頭去看那糖葫蘆——今天的山楂看著就比往日大,糖也更紅,他好想吃的。 而他回過頭去,就看見了個空了的草垛子,最后一串被人握在了手里。 于是那含著半包淚的稚嫩版桃花眼就順著那串糖葫蘆落到了那只潔白的手上,又順著手挪到了人身上,然后就看見了一張很漂亮的美人臉。 云哥兒含著那包淚都忘了眨巴,愣愣地說了句,“jiejie你比我阿娘還好看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