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自從陸嫣那一日負(fù)氣離去以后,她并未回府,原本自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讓一戶好心的農(nóng)戶收留,她每天跟著這家的農(nóng)婦學(xué)做一些簡單的活計,時間久了,倒是淡忘不少仇恨。 至于她會撞見莊丞相推責(zé)于陸庭尉,不過只是意外,農(nóng)婦起了個大早,讓陸嫣陪同自己來朱雀街一趟,這才目睹莊丞相與陸庭尉對簿公堂。 陸嫣對陸庭尉痛哭道:“爹,我沒有推她下水。是表姐,是莊秋桐她自己故意落水,只為逼王爺娶她,根本就不是我、根本就不是!” 說到這里,陸嫣抽泣著問道:“爹,為何你不信我?” 陸庭尉一時心緒復(fù)雜,他走近幾步,“嫣兒……” 陸嫣哭泣道:“爹,好疼,那一天你打得我真的好疼?!?/br> 陸庭尉看得心如刀割,他慌忙安慰道:“是爹錯了,是爹錯來,以后爹再也不會這樣了?!?/br> “以后?” 莊丞相只要一說話,傷處便疼得直冒冷汗,他雙目赤紅,喘著粗氣道:“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你們父女二人,心思毒辣,還想活命?” 說著,莊丞相指著陸嫣,“來人,把她拖出去杖打一百下!” 嬌滴滴的女兒家,別說一百下,五十下都承受不住。陸庭尉顫抖著說:“你這是要她的命!” 莊丞相猛咳幾下,“她如此猖狂,既然你不舍得管教,自然只能我這個當(dāng)舅舅的來替你管教。現(xiàn)在她敢刺殺我,日后說不定還會做出什么更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人!” 陸庭尉冷冷地說:“誰敢!” 莊丞相神色陰沉地問道:“本相敢!” 話落,他對一言不發(fā)的薛白與劉大人說:“王爺,劉大人,你們看見了,陸庭尉自己本已罪孽深重,又執(zhí)意護(hù)著蓄意刺殺本王的陸嫣,既然他們父女情深,不若將他們即刻打入死牢,處斬以示懲戒?!?/br> 薛白并不搭腔,他的眼神掠過一名身著粗布衫裙,氣質(zhì)卻尤為嫻靜的農(nóng)婦,向她微微點頭致意,示意農(nóng)婦不必再停留至此,那農(nóng)婦見狀,抿唇一笑,悄然離去。 至于劉大人,這樣神仙打架的大場面,薛白不出聲,他自然也不想出這個風(fēng)頭。 莊丞相一言,徹底激怒陸庭尉,他“噗通”一聲跪至薛白身前,決定魚死網(wǎng)破。陸庭尉一字一字道:“王爺,該認(rèn)的罪,臣不會抵賴,而不該認(rèn)的罪,臣也不愿無端替他人去送死!” 陸庭尉冷冷一笑,“莊丞相算盤打得好,幼有為一事,自己只吩咐從不出面,偶有出面,也用的是我的名號,甚至買通我陸府的下人,只可惜——” “即便江天之死,我沒有證據(jù)證明是莊丞相所為,可是莊丞相你莫要忘了,過去的二十多年,你并非行得正、坐得端,你貪污受賄了多少,又謀害了多少忠君之臣,該有的證據(jù),我還是有的?!?/br> “莊丞相,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原話奉還!” 第62章 莊丞相稍有慌神, 卻只是一手按住自己滲血的腹部, 故作鎮(zhèn)定道:“此人妖言惑眾, 其女又行刺本官, 來人,快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官兵面面相覷, 眼下這種情況, 依言把人制伏不是, 違逆也不是。 莊丞相見官兵久久不動, 面目猙獰道:“還不快動手?” “莊相應(yīng)是忘了。”薛白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眼角眉梢俱是驕矜,“皇兄有口諭,莊相已遭免職, 想必是使喚不動官兵的?!?/br> “你……” 莊丞相的身形一晃, 匕首尚在他的腹部,無人敢輕易拔出,本就疼得令人難以容忍, 此刻更是痛不欲生, 冷汗涔涔。 陸廷尉已經(jīng)氣到極致,更何況他對陸嫣滿心愧疚,甚至不敢追問這幾日她究竟待在何處,只能將怒火一同發(fā)泄到莊丞相的身上。陸廷尉再不管三七二十一,選擇同莊丞相玉石俱焚,“大興五十一年, 南方洪災(zāi),先帝從國庫里撥出錢糧賑災(zāi),莊丞相道糧草發(fā)霉,私自叩下,再交予糧商售賣。” “大興五十六年,以吏部尚書為首的幾位大人邀莊丞相聽香閣一敘,同年科舉泄題,考生聚集于官府,莊丞相親自下令斬殺領(lǐng)頭鬧事的考生,壓下此事?!?/br> “大興五十七年,先帝南巡……” “閉嘴!” 莊丞相一驚,當(dāng)即勃然大怒道:“你給我閉嘴!” 陸廷尉置若罔聞,他冷笑一下,望向薛白一字一字地說:“太皇太后找到莊丞相,言道有一事相求,并許下如今的丞相之位,你們意欲趁先皇不在,聯(lián)合其他大人一同逼死魏太妃,而她卻為侍女所救,脫身逃去歸元寺,待你查清人在歸元寺以后……” 莊丞相再也顧忌不了太多,撲向陸廷尉,陰測測地威脅道:“陸廷尉,你若是說出來,我不得善終,你也休想相安無事!” 陸廷尉看了一眼滿臉淚痕的陸嫣,惡狠狠地說:“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會不得好死!” 說著,陸廷尉猛地抽出莊丞相腹部的匕首,并再度刺下一刀,莊丞相登時慘叫一聲,再不復(fù)往日的言笑晏晏,幾乎痛昏了過去,他狼狽不堪地喘著粗氣,試圖推開陸廷尉放在匕首上的那只手,“救命、救命!” 陸廷尉充耳不聞,他又將匕首往內(nèi)推入幾分,冷眼看著往日高高在上的莊丞相毫無形象地在地上哀嚎,腥紅的血淌下一地,而后慢慢地問道:“王爺,你可想知道當(dāng)年魏太妃之死的真相?” 薛白倏然抬起深黑的眼瞳,向官兵吩咐道:“把公堂外的人趕走?!?/br> 陸廷尉死死盯著瞪大眼睛的莊丞相,內(nèi)心滿是復(fù)仇的快意,“當(dāng)年魏太妃并非是因走水而香消玉殞,她在歸元寺走水前,已經(jīng)被人刺死!” “莊丞相一把火將歸元寺燒得干干凈凈,并且提醒太皇太后將魏太妃的骨灰鎮(zhèn)于宮門處,從此日日夜夜受人踐踏,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既無法入輪回,也將永世以孤魂野鬼之身游蕩于世!” “日日受人踐踏,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既無法入輪回,也將永世以孤魂野鬼之身游蕩于世?” 薛白緩緩垂下眸,眼神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神色一點一點冷下來,并一步一步走向糾纏著的兩人,語氣聽不出喜怒,“莊相,火——當(dāng)真是你放的?” “老臣……” 莊丞相慌亂不已,腹部一陣又一陣的抽痛,他囁嚅幾下,干脆向后仰倒,只當(dāng)自己昏了過去。 “莊相,你信不信若是你敢在此咽氣,本王就命人割掉你的皮,一寸一寸剮掉你的rou,剔去你的筋骨,剜去你的雙眼,最后把你燒成灰燼,盡數(shù)喂給豬狗?”薛白一言不發(fā)地看了他許久,面色冷若冰霜,“你醒還是不醒?” 話落,金絲線的長靴踩上莊丞相的傷口,莊丞相哀鳴一聲,知曉薛白向來說到做到,只得氣若游絲道:“……王爺?!?/br> 薛白厭惡地問道:“郎中為何還沒有來?” 百姓早已盡數(shù)攆去,此刻竟是無人敢答,公堂上只剩下一片死寂。 “劉大人,進(jìn)宮請示皇兄?!毖Π装腙H著眼簾,不再看莊丞相,他恨不得就此將莊丞相挫骨揚灰,而現(xiàn)下莊丞相卻又不能死,是以薛白只能盡力壓抑著自己心頭的暴戾,處理著殘局。 沒過多久,薛白環(huán)顧四周,他的目光冷冽至極,又帶著幾分克制,“至于母妃一事,今日若有人外傳,不論是誰,本王絕不會輕饒?!?/br> 他看起來依舊是一副冷靜而淡漠的模樣,而收于雪袖里的兩只手,輕輕顫抖。 日日受人踐踏,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薛白緩緩地閉上了眼。 接到圣旨時,薛白已經(jīng)離去。 常公公手持詔書,嗓音尖細(xì),“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莊慶與陸廷尉兩人身居高位,卻以利字當(dāng)頭,多年來犯下屢屢罪過,甚至魚rou百姓、作威作福,意圖只手遮天,實屬罪不容誅!你二人暫且收押天牢,待年后處斬,所犯罪過,倘若如實招來,家中女眷盡數(shù)發(fā)配于南疆,所有親屬革職查辦,府邸一切財物充公,否則株連九族,并由京兆尹劉城從中督辦!” 劉大人雙手接過圣旨,“吾皇萬歲萬萬歲——” 莊丞相老淚縱橫道:“我招、我招、我招!” 當(dāng)天夜里,侍衛(wèi)交予薛白一只金佛瓶,他凝視著佛瓶上雕刻著的那一座悲天憐憫的佛像,稍微抬起了手,只緩慢而仔細(xì)地拭去沾在古舊佛瓶上的塵土,而后挪開目光,終究沒有接過來。 “到歸元寺,把佛瓶交給釋心,他知道該怎么做?!?/br> 過了許久,薛白雙目輕闔,如此低聲說道。 這一天晚上,薛白獨自靜坐于書房,直至遠(yuǎn)天的晨光熹微,他終于推開書房的門,抬腳離去。 他想見幼清。 這邊的幼清難得起了一個大早,打算帶著自己的兔子和趙氏去官府里接幼老爺回來。臨出發(fā)前,這一只不太乖的重量級兔子從幼清的懷里蹦出來,幼清瞪著又蹦又跳撒歡兒的胖兔子,滿院落地跟在屁股后面追它。 趙氏怕幼清摔著,連忙把人攔住,“你別跑,小心一點?!?/br> 幼清連一只兔子都沒追上,有點生氣,他嘀咕道:“今晚我要吃兔腿。” “吃吃吃?!壁w氏聽得直笑,她悠悠然地打趣道:“說起來自打清清養(yǎng)了這只兔子,成日就跟著它活蹦亂跳,看來這兔子倒是會溜你?!?/br> 幼清辯駁道:“是它太胖了,我溜它出來減肥?!?/br> 這只兔子頗有危機意識,即使已經(jīng)脫離魔爪,仍舊邁著四只毛茸茸的小胖腿顛顛地跑,它又是蹦又是跳,兩只軟趴趴的耳朵一晃一晃的,直到一頭撞上一個人,四腳朝天地翻了個跟頭。 幼清一樂,忙不迭地過來把兔子抱回懷里,這才抬頭盯著薛白,烏溜溜的眼瞳一眨一眨的,“你昨晚沒有回來!” 他努力學(xué)著趙氏以往盤問幼老爺?shù)哪?,兇巴巴地問薛白:“背著我到哪里鬼混了??/br> 幼清裝兇全靠大點聲說話,非但看起來不兇,還下意識睜圓了眼睛,透著點委屈。他抱怨道:“我一個人睡,冷死了,好久才把被窩捂熱的?!?/br> 薛白定定地望著他,并未立即開口。 幼清又歪著頭不講理地說:“以后你不許夜不歸宿,你還得給我暖床?!?/br> “不過夏天你能不回來就別回來了。” “……春天也是!” 薛白不搭腔,幼清正在和他蹬鼻子上臉呢,忽而被人一把拉進(jìn)懷里,緊緊地抱住。 幼清在薛白的懷里不滿地蹭了蹭,想讓他放開自己,薛白卻無動于衷,甚至把人抱得更緊,而幼清懷里夾縫生存的兔子則無措地支起兩只耳朵,迷茫地仰起腦袋,毛茸茸的耳朵在幼清的下頷處晃來晃去、晃來晃去。 “好癢?!?/br> 幼清松開手,兔子立即溜之大吉,他推了推薛白,眼淚汪汪地說:“我又不是讓你現(xiàn)在就抱我,我是讓你晚上抱的,這樣才暖和,好睡覺?!?/br> 薛白置若罔聞,他低下頭,下頷抵住幼清的肩,低聲道:“清清?!?/br> 幼清茫然地問道:“怎么了?” “從此在這世上,我只剩你一人。” 薛白向來都是淡漠而自持的,好似面對著山崩地裂、滄海桑田,他都可以面不改色。然而此刻的薛白卻不再平靜,他的眉眼間多了幾分罕見的惘然,說話的嗓音很沉很沉,望向幼清的眼神也格外沉重。 幼清看不太懂,而且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薛白,粉圓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按上他的眉頭,幼清試圖按下薛白緊鎖的眉宇,不喜歡見他這樣。 稍微想了一下,幼清脆生生地說:“才不是的,你還有一個和你一樣煩人,又很能吃的兒子!” 說完,幼清一臉警惕地問道:“你是不是想賴賬了?” 薛白不語,只是牽起幼清的手,動作輕柔地親了一下少年的指尖。 魏太妃的音容笑貌在腦海里一掠而過,公堂上的陸庭尉道出真相,每每想到這里,薛白神色里的戾氣幾欲噴涌而出,只是一抬眼他便望入了少年濕漉漉的眼瞳里,而那軟軟的眼神在須臾間便撫平自己所有的怒火與仇恨。 過了半晌,待心緒徹底平復(fù)下來,薛白才掀起眼簾,稍微放緩了語氣,輕輕地回答幼清道:“我怎么舍得?” 這是他在世上,最為珍視的人。 薛白依舊緊緊地抱著幼清。 趙氏站在一旁,倒沒有說什么,鄒管家焦急地朝趙氏擠眉弄眼,示意她該動身去官府了,趙氏略一思索,沖著鄒管家點了點頭,她并沒有再叫幼清,而是自己一人坐上了馬車。 縮在角落里的胖兔子嚇了一跳,驚慌失措間分不清方向,又直直往趙氏身上撞過來。 “……” 趙氏把不知道什么時候溜上馬車的兔子抱起來,摸了摸長長的兔耳朵,她嘆口氣道:“都說物類其主,你和清清還真是一般傻?!?/br> 兔子慢慢地把自己縮成一個小毛球,不敢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