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當(dāng)年也先抓著英廟,什么都沒撈著。太祖祖訓(xùn),沒有議和,絕不低頭。 鄔雙樨在一旁遞過一封信,是從王少監(jiān)的身上搜出來的。字跡工整,措辭得體。李奉恕道:“這是范文程寫的?” 內(nèi)侍道:“不不是范大學(xué)士寫的是陛下不對是虜首親自寫的……” 李奉恕道:“難為他了。” 黃臺吉漢文流利但沒到駢四儷六的地步,因此信寫得簡明脆快:議和。效法宋朝給歲幣,他就退兵。 李奉恕命百官傳閱這封信。一時之間只聽見一張紙在無數(shù)手里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 皇帝在他懷里一本正經(jīng)問道:“議和要賠錢嗎?” 李奉恕低聲道:“不,議和要賠尊嚴(yán)?!?/br> 太和殿很大,從龍椅往下看烏壓壓一片人。這幫讀書人一天天念圣賢書,可能一輩子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兵臨城下。 議和?不議和? 何首輔忽然撩衣直挺挺跪下,接著他后面的人跟著跪下,海浪一樣一波涌出去,太和殿所有官員都跪下了。 何首輔高聲道:“陛下,殿下,太祖憲法,大晏永不議和!” 所有官員齊齊磕頭,山呼海嘯般叩首吶喊:“吾等愿與大晏共存亡!大晏永不議和!” 李奉恕一手抱著小胖子,一手執(zhí)槍,大馬金刀地坐著。他似乎很感動地說:“難得各位卿家如此報國之心!大晏定不負(fù)諸位!” 他對那內(nèi)侍道:“還不去告訴你主子,虜軍膽敢來犯,便不要做什么春秋大夢!” 把那內(nèi)侍轟出去之后,兵部又有人跑上殿來,高聲道:“大同總兵滿貴率軍勤王,已經(jīng)東進(jìn)!” 李奉恕有點吃驚,詔令剛下,滿貴是沒接到詔令就來了?滿貴是個韃官,出了名的能打,也是出了名的不服管。大殿上忽然又出現(xiàn)一名錦衣衛(wèi),非常瘦弱風(fēng)吹就倒,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 李奉恕看薛云雷上來,點點頭。薛云雷從旁邊上丹墀,彎腰在李奉恕耳邊低道:“方建率部追著黃臺吉來了,就在黃臺吉后面。” 李奉恕不動聲色,薛云雷從袖中掏出竹筒,繼續(xù)道:“方建和黃臺吉的往來書信。方督師他……在私底下和建州議和。” 李奉恕面無表情,收了竹筒。 皇帝坐在他懷里,兩只黑黑的眼睛來回轉(zhuǎn),一會兒看李奉恕,一會兒看薛云雷,一會兒又看滿朝大臣。 李奉恕道:“這次虜首是黃臺吉,還有他幾個兄弟兒子。有人了解這些人的,出來談?wù)??!?/br> 所有文臣都不說話,鄔雙樨一抱拳:“殿下,臣出身遼東鐵騎,對女真略知一二?!?/br> 李奉恕看他一眼:“講?!?/br> 鄔雙樨道:“老虜首努爾哈濟原是前任遼東總兵李將軍的奴仆,李將軍治下無方搞出建州奴叛亂。老虜首屢戰(zhàn)屢敗,一直沒進(jìn)山海關(guān)。現(xiàn)在的虜首是老虜首的二兒子,精通漢學(xué),擅長打仗,不可輕視。然而也有說,建州奴內(nèi)也是斗得厲害,黃臺吉的幾個很能打的弟弟不怎么服他,尤其最善兵事的阿獾。這次建州奴也是年關(guān)難過,今年他們鬧了一場饑荒,每天都有人餓死。” 李奉恕道:“我們自詡甚高,對建州卻一無所知?!?/br> 鄔雙樨道:“遼東有錦衣衛(wèi)的衛(wèi)所,但荒廢多年沒有啟用。” 李奉恕道:“建州這是打抽豐來了。他們的軍隊糧草輜重如何?” 鄔雙樨道:“頗似當(dāng)年韃靼,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為搶而戰(zhàn)。他們的火器兵戈基本上來自大晏,自己并不能造。” 李奉恕還要再說什么,天崩地裂一聲炮響。眾大臣還沒來得及慌張,王修沖進(jìn)來,低聲道:“殿下,建州虜軍兵分兩路,黃臺吉領(lǐng)著四萬人打德勝門和安定門,剩下三萬打右安門和永定門。周將軍點了兩萬京營出城抵抗,讓臣回來通報一聲,就說,‘周烈報國去了!’” 李奉恕把小皇帝放在龍椅上,自己走下丹墀,微微笑道:“陛下,臣也要報國去了?!?/br> 小皇帝大聲問:“叔叔,你還回來嗎?” 李奉恕沒有回答,長槍一震,鐵靴踏著青磚,一步一步,走出太和殿,高大的影子溶進(jìn)夜色之中,看不見了。 第24章 李奉恕看著眼前的兩千人。 獵獵的火在風(fēng)中狂舞,光和影漫天滿地對峙,每個人眼睛都映出灼灼的瘋的光。 他們在看攝政王。 李奉恕下馬,兩步走上前,一抱拳:“我李家,對不住諸位了!” 上十二衛(wèi)的兒郎們齊齊立正抱拳:“殿下言重!” 李奉恕端正的嗓音在黑色的夜空中回蕩,撞擊著冷冷的寒風(fēng),恍然如洪鐘響徹:“諸位,可知上十二衛(wèi)緣起為何?” 黑甲長槍黑斗篷的攝政王大聲道:“當(dāng)年太祖為吳王時,設(shè)十七侍衛(wèi)親軍,跟著太祖出生入死,成為太祖手中披荊斬棘的刀,大殺四方的矛!當(dāng)年侍衛(wèi)親軍浴血奮戰(zhàn),保衛(wèi)了大晏帝國的降生!太祖曾言,十七衛(wèi)英魂不散,永守大晏,因此執(zhí)掌大寶之后,創(chuàng)立了上十二衛(wèi),只為尋回當(dāng)年馳騁沙場的國之重器,永遠(yuǎn)銘記當(dāng)年的忠義,守衛(wèi)帝國,再無災(zāi)劫。然而這許多年下來,我李家背忘誓言,忘了太祖的殷殷期望,辜負(fù)諸位兄弟一腔熱血!我李奉恕,慚愧至極!” 忽然有人哽咽一下。戰(zhàn)旗劈啪作響,四周只聽攝政王的話。 四下內(nèi)侍手腳麻利抬上酒,李奉恕舉起酒碗:“如今國有難,李奉恕厚顏請求諸位,再次守衛(wèi)大晏,救國救民。我李家絕不再忘恩義,違誓之日,氣數(shù)將近之時!這美酒,敬太祖,敬當(dāng)年的十七衛(wèi)親軍,只盼他們在天有靈看著,看著我們!” 兩千人齊聲喝:“敬太祖,敬十七衛(wèi)!” 所有人倒酒祭奠,濃烈的酒氣卷著風(fēng)撲了出去。李奉恕上馬,大笑:“此役過后,該討的討,該要的要,絕不虧欠諸位!酒先不著急喝,待孤與諸位凱旋,痛飲三日!” 兩千人的怒吼在上空回旋:“殺!” 從剛才起,炮聲轟隆,仿佛天罰之雷。諸位大臣站在皇極殿,就像平常的一天,上朝,殿議。四周點著蠟燭,燈火通明。炮彈一砸,燈火便齊齊一抖,瑟縮地害怕。 小皇帝倒真面無懼色。他聽著炮聲,看著大門往外的夜色出神。富太監(jiān)以為他是嚇愣了,低聲道:“陛下莫慌,攝政王武功蓋世,必定能驅(qū)逐胡虜,保得京城平安。” 小皇帝看他一眼:“咦,你怎么知道叔叔武功蓋世?” 富太監(jiān)道:“殿下力拔千斤,先帝在的時候說,奉恕真乃太祖之嗣。殿下和太祖爺爺一樣力大無比無人能及。” 小皇帝心里一動,輕聲道:“現(xiàn)在太祖爺爺和太宗爺爺也在看嗎?” 富太監(jiān)柔聲道:“在看?!?/br> 小皇帝道:“他們知道現(xiàn)在的困境嗎?” 富太監(jiān)嘆道:“當(dāng)然知道。” 小皇帝道:“他們會顯靈嗎?” 富太監(jiān)道:“所以現(xiàn)在有魯王呀?!?/br> 黃臺吉親率四萬打德勝門。太宗當(dāng)年修京城城墻修得好,炮轟了半天沒轟開,但也岌岌可危。周烈分析一下,北面右安門有甕城,當(dāng)務(wù)之急是南面德勝門。于是分兵兩路,五千死守右安門,一萬五馳援德勝門。東西兵馬司情況并不比京營好,能用的人寥寥不到一萬。除了鎮(zhèn)守治安的人手,能上城墻的就七千人。 德勝門一萬九,右安門八千。據(jù)探馬消息,最近的宣府總兵侯時榕領(lǐng)了詔命已經(jīng)在路上,最快明天晌午到達(dá)。只要堅持死守,等到援軍。 黃臺吉本身炮火怕是不夠,轟了一陣沒轟開,直接強行登城。京營和兵馬司的人在城墻上死守,guntang的瀝青煤油開水往下潑,劈頭開臉下來人都沒皮了。女真人悍不畏死,前一個血rou模糊掉下去,后一個撲上來。 女真人往前推云梯,周烈猙獰一笑:“難為他們有云梯!” 云梯一旦接近城墻一切都晚了。周烈點了一千人,沖出城門和女真短兵相接。建州女真抓了不少漢人,或搶或偷或勾結(jié)通敵漢人弄到了銃和炮。但他們的技術(shù)跟不上,既不能制造更不能保養(yǎng)維修,因此女真火器利用率很低。太祖倒是規(guī)定晏軍十之二必會火器。但連年軍政廢弛,能打的銃沒有多少。因此兩方一對接,全成了rou搏。 周烈左砍右殺,戰(zhàn)馬肚子被搠了一槍,長嘶一聲倒地。周烈就地一滾,兜頭罩臉十?dāng)?shù)把刀。周烈橫槍一格,胳膊上的肌rou隆起,生擋住了十幾個人的刀砍。 周烈苦戰(zhàn),嘴里眼中都噴了血,到處都是血腥味,哪里都是血紅色。他右手開始發(fā)抖,力量到達(dá)極限的征兆。他心中火起,難道自己竟是這般不中用!他的長槍卡進(jìn)了一個什么人的骨頭,拔不出來,他暴喝一聲,索性掄著那人當(dāng)錘頭砸倒一片。 燒云梯! 他心里起急,去燒云梯的人呢?死了? 他抽風(fēng)箱一般喘氣帶出來的人不夠,可他真的沒有余地! 忽然虜軍喊了一句什么,夜色中沖出墨色的光,流星一般砸進(jìn)人群。不仔細(xì)看難以分辨,所以那些人簡直像憑空飛起,巨大的力量在人群里橫沖直撞! 周烈似乎明白那是誰,竭盡全力喊了一聲:“燒云梯!” 黑影頓了一下,一路沖殺過來,直奔云梯。虜軍驚濤一般涌向他,困得他寸步難行。周烈背上挨了一刀,他甚至顧不上疼,在地上摸索晏軍的尸體,拽下七八個油壺,全力投擲上云梯,正在云梯半腰,云梯上下的虜軍全都夠不著。周烈一路殺過去,拔銃要打油壺,卻發(fā)現(xiàn)銃里的火藥已經(jīng)被打過,現(xiàn)裝來不及了。 他左支右絀地被虜軍圍殺,心里憤怒,這要是德銃就好了! 李奉恕的長槍左右舞得銅墻鐵壁一般,一路踏著尸體奔過來,拔銃照著油壺打。油壺里是猛火油,助燃再好不過。一個一炸,接連七八個都炸開。云梯大部分是木頭,燒起來摧枯拉朽。 李奉恕殺到周烈身邊,周烈翻身上馬,兩人一馬沖回城門。城墻上鳴金,剩下沒死的晏軍往城門集合,從小門里殺出一隊人,掩護著他們且戰(zhàn)且退至進(jìn)了德勝門。 虜軍蜂擁去頂門,到底沒頂開。 黃臺吉此次本是輕兵簡裝一路急行軍,輜重帶的并不多。云梯就一架,攻城錘壓根沒有——他是議和來的!沈陽的饑荒已經(jīng)等不了,努爾哈濟占領(lǐng)撫順清河之后取消了互市,他認(rèn)為沒有大晏金人自然也能活。努爾哈濟死了,沈陽一匹絹布也一百五十兩了。氣溫不斷降低,遼東大雪封山的時間越來越久,不光糧食顆粒無收,打獵也不能為繼。沒有吃的沒法活,遼地漢民造反,遼民也不安分了。黃臺吉比他父親更精于政事講求實效一直在巴望著議和,與方建書信來往:一切都可以談,他甚至跟方建說過,哪怕不要金子,只要開了互市。 方建只跟他打哈哈,大晏對他的請求從來沒有回信。 晏朝為什么就是不議和? 黃臺吉可能真的不知道。哪怕他把皇帝或者攝政王抓了,打進(jìn)北京,大晏,也不能議和。 第25章 鄔雙樨一路走向宗人府。街上來回回都是馬蹄聲金戈聲。往常徹夜不眠的京師此刻仿佛死去一般沉寂——馬上要過年了。有性急的人家先貼了許多剪紙在門上窗上討吉利,紅紅火火的顏色,熱烈的許愿。五谷豐登,三陽開泰,鯉躍龍門,現(xiàn)在半殘零落地掛著,奄奄一息地在風(fēng)中飄著。掉到地上和著雪泥被踏爛了,像是一灘污血。 兵馬司,上十二衛(wèi),烏泱烏泱火把簡直要把京城給吃了。他聽見某戶人家忽然傳出孩子的啼哭,凄厲無比。 可憐。 鄔雙樨心想。 宗人府里還算太平。所有官員全部上崗,宗人令也在。他官服肅整,坐得挺直。鄔雙樨進(jìn)來,他只點了點頭。 鄔雙樨走進(jìn)去,站在李在德牢房外面看。李在德專心致志地磨著德銃的一個什么部件,周圍各種家伙事兒一應(yīng)俱全,外面炮聲震天的,他竟然一點沒聽見。他集中精力銼著,右手的手指被銼掉一片皮,他恍然未覺。 鄔雙樨叫道:“傻狍子?!?/br> 李在德沒有動。他一下一下銼著,低聲問道:“你不去前線?” 鄔雙樨笑了:“傻狍子,殿下沒讓我去?!?/br> 李在德道:“你不是很厲害。丹陽將軍,為什么不讓你去?” 鄔雙樨還是笑,抹了一下臉:“傻狍子,你知道我是哪里出身的?” 李在德沒答。 鄔雙樨抓住欄桿聊天似的:“我和我爹都是關(guān)寧鐵騎出身。這次方督師把黃臺吉放進(jìn)來,犯了大忌了。殿下被人打進(jìn)京城,比被人削臉都狠。方督師無論怎么解釋,殿下都是不會聽的。關(guān)寧鐵騎,懸了啊?!?/br> 李在德默默銼了半天,低聲問:“那方督師為什么要放虜軍進(jìn)來?” 鄔雙樨沉默半晌:“你不懂?!?/br> 連他都不明白為什么。 李在德?lián)u搖頭:“我是不懂??峙潞芏嗳硕疾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