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鄔雙樨絕望地看著李在德。這個傻狍子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好,什么也不想,就想那把狍子銃。 “真扯淡?!彼哉Z:“真扯淡?!?/br> 在攝政王面前混了那么久,這一下子,全扯淡了。 半天,炮聲忽然停了。鄔雙樨笑道:“我聽聲音都能聽出來,咱大晏的紅夷大炮,轟咱們大晏的城墻。你有想過北京陷落怎么辦嗎?” 李在德裝上德銃,比劃了一下:“如果有人能把德銃的圖紙帶出北京,我能瞑目。如果死之前能親自用德銃打死虜軍,我死而無憾?!?/br> 鄔雙樨只是笑。 魯王府所有的屬官,長史司護衛(wèi)指揮使司承奉司持械守衛(wèi)王府,火把森森。低等文官全部上街值夜,王修穿著官服手持攝政王令,聯(lián)合幾個平時處得來的同僚上街安撫無家可歸之人,多數(shù)是城外進城做買賣的小商販,還有進城務工之人。晚上要宵禁,王修打開攝政王的幾處別業(yè),趁天黑之前奮力疏散人群。 安排人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忽然對王修道:“方建是不是變節(jié)了?” 王修一愣:“?。俊?/br> 那青年憤憤:“方建是不是投虜了!” 王修道:“不,沒有?!?/br> 那青年大聲問:“他沒變節(jié)虜軍怎么過了山海關!” 一個老年人顫巍巍地抓住王修的手:“北京會破嗎?我們會死嗎?我老伴在京郊,怎么辦?我今天就不該進來賣菜……” 滾滾的炮火沒有停歇,一直炸,一直炸,沒完沒了地炸。天邊像是給炸傷了似的,一層浸著血的火色。 王修在這炮聲中輕微卻堅定地說:“不會,有攝政王在,北京不會破,大晏不會倒,我們全都不會有事……” 周烈背上不好包扎,他命人把整個肩胛和腰全部捆上,傷口不妨礙行動就行。來前線的醫(yī)生竟然有小鹿大夫,背著大木箱搖搖欲墜。他手巧,麻藥緊缺的情況下清理縫合用巧勁能最大限度減輕疼痛。他要縫周烈的背,周烈拒絕了。來不及了。 “殿下,黃臺吉的炮不會只有這么多。咱們不清楚他沿路占了多少城,那些戍衛(wèi)軍本身的輜重夠他們轟北京了?!?/br> 李奉恕道:“雉堞大約是五丈七尺,黃臺吉云梯燒了,單憑長梯攻城是夠嗆。如果炮火再這樣轟下去,德勝門危險?!?/br> 周烈道:“是的。一旦德勝門倒了虜軍便可長驅直入,那時真的什么都完了。” 李奉恕道:“便不能讓他一直轟。明天就拼是援軍來得快還是黃臺吉后面的炮火來得快?!?/br> 周烈道:“都說女真人悍不畏死,果然如此。臣與韃靼打了那么多年,女真人絲毫不遜韃靼?!?/br> 李奉恕道:“你在西北,主要是打韃靼么?” 周烈艱難地搖搖頭:“……并不,殿下,主要是咱們的亂民。” 李奉恕道:“你先說吧,局勢亂到什么地步了?!?/br> 周烈道:“亂民有很多,但是成為氣候的不多。其中一個叫李鴻基的人,需要格外提防。白蓮教殺之不絕,妄傳是當年太祖忘恩負義,開元之后便叛教,因此西北白蓮教都說自己是國教。其他一些教派無不跟著鬧?!?/br> 李奉恕剛想說話,驚天動地一聲響。碎石飛沙撲面而來,黃臺吉又開始炮轟! 李奉恕和周烈對視一眼:壞了。 黃臺吉竟弄了如此多火藥,可見沿途失陷城鎮(zhèn)恐怕不止一兩處。 地動山搖之時馬道跑來一個小孩子似的錦衣衛(wèi),他縮著脖子躲著塵土,趴到李奉恕身邊:“殿下,卑職去探查,畫了地圖?!?/br> 冼至靜記憶絕倫,地勢地貌看一眼絕不出錯。他探查了周圍,薊州密云通州已經(jīng)被占。 周烈道:“難道黃臺吉是從熱河來的?” 李奉恕看著那張地圖,太陽xue直跳。一幫皇親國戚達官顯貴要莊子,看上平民好田要,看上別人的祖宅要,乞請朝廷的馬場鷹舍官田“代為管照經(jīng)營”。一個一個越劃越大越劃越大,一路劃到遵化通州去。前幾天和政公主上書乞請要莊子。她當年出嫁的嫁妝就是違制的,超出太多。但是她不知足,或者說,這一幫姓李的都不知足,把駐軍屯兵的地方“乞請”了,把駐軍都趕走了!他得知道這是誰,誰的莊子在遵化,誰的手那么長,臉那么大,心那么黑! 李奉恕一拳擂在地圖上。 周烈心焦如焚。黃臺吉為什么逮著德勝門轟?因為德勝門本身是個半成品!它下半部分是前朝修的,上半部分是太宗時候加的。半舊半新的門風吹雨打太陽曬,這些年疏于修葺,還能撐多久他心里真的沒底。 德勝門的事,大部分人北京人還真不知道。是誰告訴黃臺吉?現(xiàn)下站在金鑾殿上表忠心的哪個官員指點著黃臺吉應該用炮轟德勝門,周烈一想到心里跟油煎一般。 他沒敢跟李奉恕提這件事。 腳下隱約有垮塌聲。眾人心里俱是一涼,德勝門千萬不能塌千萬不能塌! 李奉恕攥緊長槍,冷笑一聲,天也看不下去李家了,爛成一堆的不爭氣的東西。此役若是李家不滅,若是李家不滅…… 忽然瞭望兵大叫:“殿下!周將軍!援軍來了!” 李奉恕吃了一嘴土:“哪個總兵?” 瞭望兵喜極而泣聲嘶力竭:“關寧軍!關寧鐵騎來了!” 關寧軍……方督師這是追著黃臺吉來的。周烈看了李奉恕一眼,他很確信,剛才的一剎那,他在李奉恕身上,嗅到了一絲殺氣。 第26章 關寧軍……錦州總兵祖康,遼東總兵鄔湘。周烈一抹臉,低聲道:“來得這樣快……” 李奉恕道:“是好事?!?/br> 炮聲突然斷了,喊殺聲浪似地打過來。關寧鐵騎每年幾百萬兩銀子喂著,看來也是有好處的,對上女真人,絲毫不見弱勢。 李奉恕道:“關寧軍來了多少人?” 瞭望兵道:“看不清楚……” 李奉恕轉臉看周烈:“我是不會打仗,這事你覺得?” 周烈道:“此時……臣不好說?!?/br> 李奉恕沒吭聲,站起來往下看。夜色黑沉沉地壓著,李奉恕夜里視物倒還清楚,老遠能看到就看到兩陣人。 周烈道:“虜軍兩翼定然安排在附近衛(wèi)鎮(zhèn),臣這幾日考察衛(wèi)所,實在是……” 李奉恕道:“你不必說了?!?/br> 周烈沉默下來,他真的不清楚這位殿下到底知道多少。 李奉恕忽然對一邊的冼至靜道:“有個翰林,叫謝紳,你去查查?!?/br> 冼至靜領命而去。 李奉恕攙著周烈起來:“先回府中,看看你背上的傷?!?/br> 周烈道:“臣這時候不能離開,只能守著。說起來,臣也不是守城之將,今日多虧了關寧軍來得及時……” 李奉恕道:“我回去弄點吃的來?!?/br> 北京城縮在夜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概管得嚴,所以民心沒怎么亂。李奉恕的馬蹄子聲音敲在街上,都有回音。他由著黑馬溜達,慢慢走回魯王府。老遠看見有人提著風燈等在門口,一團暖色的光把黑暗融化了一塊。 王修把風燈抬得高了點,對著李奉恕笑。他身上裹著李奉恕的皮裘,襯得面色如玉。 倒是會心疼自己。 李奉恕下馬:“你等這兒干什么呢。” 王修道:“今晚月色甚美。” 李奉恕看他說話沒有呵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王修伸手摸了摸李奉恕的右手,果不其然傷口崩開,血浸透又干,干了浸透,天氣太冷,連帶著布條都凝得結實,又干又硬,黏在手上像一層殼子。他溫聲道:“回去換換藥吧。” 李奉恕聲音也降下來了。他在外面聽了那么長時間隆隆的炮聲,忽然來到魯王府,天邊那些對他而言都不存在了,魯王府安靜寧謐,在鑼鼓喧天戲臺子之外。王修慢條斯理的聲音將塞在他耳朵里的嗡鳴聲柔和地驅散。他掏了掏耳朵,也低聲道:“不了?,F(xiàn)在干了倒還好,一拆一換還得崩血?!?/br> 這天是大晏的灶王節(jié),到處黑黢黢的,寒風吹著王修毛領子上的毛毛在空中顫動,舔著他的下巴。沒有灶馬不知道灶王爺怎么上天,往來兵士馬匹把主干道上的人家門前的桃符春帖蹭得亂七八糟。原本應該有乞丐跳儺,扮成鬼判游街,現(xiàn)在連乞丐也沒有了。通常交年起始至年三十簫鼓之聲不會停,現(xiàn)在誰也沒那個心情。沒了熱鬧,李奉恕和王修站在空蕩蕩的街上,說悄悄話。 李奉恕是真不會打仗,出蠻力還行。李奉恕沒興趣當魯君拽周烈的胳膊肘,他決定督辦后勤一事。 他回到宮里,大臣都還在,皇帝已經(jīng)賜坐,上年紀的不那么受罪。小皇帝裹在皮衣里睡得很香。富太監(jiān)也沒有抱他下去的意思。這種時候,大晏的皇帝必須在。 李奉恕解了斗篷把小皇帝再包了一層,小皇帝都沒醒,安安穩(wěn)穩(wěn)縮在龍椅里。他平靜道:“諸位大臣商討御敵之法辛苦了,孤命宮內廚房開火,一會便送上宵夜?!?/br> 諸位大臣起來謝攝政王。 李奉恕再發(fā)了一道攝政王令,令周烈總領北京防御一事,周烈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違抗者視同抗旨。 然后他巡視了一下東西兵馬司,所有的伙夫開始做飯,爭取天亮之前守城士兵能吃上熱的。伙夫人手不大夠,李奉恕臨時征用了在京皇親府上的所有廚子。壽陽公主的廚子來的最快,還是陳冬儲趕著馬車送來的,同時還送來了一些米面。李奉恕沒要米面,讓陳冬儲拿回去。北京要困多久,他心里真的沒底。 忙完吃的,天將透亮。炮聲停了有一會,看樣子德勝門還是夠堅`挺。李奉恕組織人手到各個門上送食物,務必使兵士能吃上熱的。他去德勝門的時候,周烈已經(jīng)不在那里。守城的士兵告訴他,大同總兵滿貴也來了,來之前方建追著虜軍繞著北京城轉圈兒,滿貴罵方建是“驢拉磨虛把式”。 滿貴和方建有仇。滿貴當年是遼東總兵,被方建給擠到大同去的。這下倒是熱鬧,李奉恕捏捏鼻梁。 李奉恕一上午巡視九門,巡視到右安門的時候忽然一陣嘈雜喧嘩。周烈站在門上很為難,兩方士兵嗷嗷對罵。周烈在京城里為了軍隊再謹小慎微,他到底是個血性武人,給方建部士兵罵得怒極攻心。他也要咆哮了,轉頭看見李奉恕登城。周烈咳嗽一聲道:“殿下……您來了?!?/br> 李奉恕蹙眉:“這在吵什么?” 周烈尷尬:“滿總兵受了傷,臣就放他進甕城休息,然后……方督師也想率軍進城休息,臣不準,罵起來了。” 周烈軍隊職務總的來說比方建高,但是方建還兼領了個兵部尚書,這點很要命。李奉恕心里記下,今后是不能搞什么兼領,職位能做好一個就不錯。 李奉恕道:“皇帝召見方督師,讓他單獨進來吧?!?/br> 方建覲見面圣,李奉恕沒去,又回了魯王府一趟。冼至靜把一疊紙檔案交到他手上,李奉恕翻了翻就壓了書底。冼至靜站著沒動,李奉恕看他。 冼至靜道:“方督師上殿了,皇帝陛下并沒有說什么,看他穿得單薄,賜了一件長袍?,F(xiàn)在北京都在傳,方建投靠了建州奴,北京被圍都是他弄的……” 李奉恕道:“查一查誰先開始說這個的。” 冼至靜欲言又止,下了好大決心問:“殿下,您會治方督師罪嗎?” 李奉恕道:“大膽?!?/br> 冼至靜一團孩子氣,也像孩子鬼精,分得出來誰不會傷害自己。他鼓起勇氣道:“薛云雷說當年他在遼東時,黃臺吉可恨方督師了。努爾哈濟據(jù)說都是被方督師用炮轟死的,所以方督師不會投敵……” 李奉恕反問:“那黃臺吉如何進的關呢?” 冼至靜咬著嘴唇不語。 李奉恕道:“我現(xiàn)在倒是怕了這些個忠臣良將了。一個一個自恃義膽忠肝,什么都敢做。今日方督師放女真來圍京,明日圓督師要放瓦剌人進關了?” 冼至靜嘟著嘴不吭聲。 李奉恕道:“想辦法平息民怨,把這件事壓下去。” 冼至靜垂著頭出去了。 李奉恕拿出薛云雷給的竹筒,這么多年方建還真在跟黃臺吉議和。方建雖然只是打哈哈,黃臺吉卻是當真了的。難說黃臺吉領兵入關有沒有被方建敷衍成怒的因素。 他把那些書信都看了,收了起來。 建州奴圍困北京第三天最近的宣府總兵侯時榕才來的。他有些冤枉,他實打實的接到詔令就拔營,日夜兼程竟然跑在遼東總兵大同總兵后面去了。黃臺吉圍著北京,大部隊按兵不動。一是他火器不足,再是他真的是來議和的。他在打仗方面很杰出,所以無比清楚地認識到依著沈陽饑荒的樣子即便殺了大晏皇帝,后勤糧草也撐不到他進攻中原。 還有一個原因,范文程給他出的主意。這姓范的在大晏是個屢試不第的舉人,自己剃了頭投了滿洲,成了大學士。學問怎樣不說,鬼心眼不少。黃臺吉跟“三尊佛”內斗得正水深火熱,他沒少使勁兒。揣測人心上,范文程的確很有一手。那就是,勤王的軍隊越在京內聚集,北京亂得越快。